在凛冬的深夜里,连暮色都带了沁入骨髓的凉气。

周遭皆是寒凉的冷意,裴渡却不由自主感到浑身滚烫。

若有若无的酒香勾连着月光,在他眼前所见,是姑娘晕了浅粉色的耳朵。

如今的谢小姐,应当是醉了酒的。

待得明日,她便不会记得今夜发生的一切事宜,哪怕心存了隐隐约约的印象,他也能装出茫然模样,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那都是醉酒后生出的幻梦。

这是他微小的心机。

只有在这种时候,裴渡才能壮着胆子讲出真心话。他喜欢被谢小姐靠近,喜欢她轻轻触碰他时的香气与热量……也喜欢她。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那句“喜欢”实属意乱情迷、脱口而出,向来循规蹈矩的少年剑修很快敛了神色,语气温和:“谢小姐,回房歇息吧。”

谢镜辞仍然处在大脑僵直的状态。

她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假戏真做醉了酒,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幻听。

但如果是裴渡那样的性格……或许他只是被她缠得心烦,为了尽快安抚跟前撒酒疯的醉鬼,所以才顺势敷衍性地做出回答。

应该、应该只是这样吧?

――不然裴渡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喜欢被她啃脖子啊!他又不是鸭脖精!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耳边的裴渡又低声开口:“谢小姐还醉着吗?”

该死。

他的声线平日里干净清越,这会儿却突然被压成了沉缓的低音,猝不及防在她耳朵旁边响起时,堪比突然爆开的电流。

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仅仅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就能让整具身体又软又麻,倏地没了力气。

她近乎于狼狈地后退一步,期间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喝醉的设定,脑袋一晃,向左边一个趔趄。

这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动作,幅度并不算大。

谢镜辞在众多小世界里艰苦求生,早就练就了一身绝佳的演技,本打算挪个小碎步让自己站直,却察觉右肩上多了层绵软的热量。

裴渡担心她会摔倒,伸手揽过她后背,将其虚虚扶住。

谢镜辞:……

“谢小姐。”他问,“还能走吗?”

如果她说不能,大概会被裴渡以拖着、抬着、托举着或旋转着的各种姿势带回房间――

在修真界里,她从没见过哪个剑修用公主抱,按照惯例,大家通常都用扛。

于是谢镜辞半阖了双眼,鼓起腮帮子:“唔……唔嗯唔嗯。”

她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挺搞笑。

否则裴渡也不会轻咳一下,抿唇微笑。

扶在右肩上的手掌没有松开。

裴渡的力道轻却稳,谢镜辞后背靠着他手臂,偶尔佯装步伐不稳的模样,都被他牢牢固住身形。

这种感觉居然意料之外地不错。

不用担心跌倒,也不必在乎步伐,无论她速度是快是慢、身体如何摇摇晃晃,身旁的人始终保持着与她相同的步调,手掌温温发热,任由谢镜辞胡来一通。

她得到支撑,走出了跳大神般的放肆狂野,一边走,一边心情很好地哼起小调,见裴渡的嘴角自始至终没下来过,眯眼觑他:“你干嘛一直笑?”

裴渡有些仓促地眨了眨眼。

府邸的小道上高高亮着长明灯,轻纱般往他面上一笼,连纤长如小扇的眼睫都清晰可辨。

他眼底笑意未退,被她突然直勾勾一望,如同被察觉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凭空生出几分茫然的局促。

这份局促并未持续太久。

“醉酒后的谢小姐,”裴渡目光微垂,久违地对上她的视线,“很可爱。”

谢镜辞两眼一瞪,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难道我没有喝醉,就……就很讨人厌?”

他闻言怔了一下,没有反驳。

果然被她看穿了!都说酒后吐真言,裴渡心里的小算盘终于藏不住了!她平日里对裴渡也不算太差,结果这小子是个白眼狼!

微醺的醉意在脑子里打转,把思绪熏得有些模糊,谢镜辞敲敲脑袋,被突如其来的一缕清风吹得眯上双眼。

按在肩头的手掌突然微微用力。

她被这股力道惊了一瞬,毫无防备地,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是。”

谢镜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循着声音仰起头,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望见裴渡漆黑的眼睛。

他鲜少如此直白地与她对视,瞳仁里盛满黯淡微弱的清辉,随目光悠悠一荡,映着眼底散不去的绯红,如同春夜清幽,一朵桃花落入无边深潭。

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很难不觉得心口发软。

“不止醉酒的时候。”

裴渡喉音发涩,隐隐携着笑意,随明月清风缓缓落在她耳畔:“谢小姐的所有模样……都很可爱。”

这分明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话,裴渡却抢先一步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谢镜辞看见上下滚落的喉结。

他的脸突然变得好红,连脖子都成了浅浅的薄粉色。

她又不知怎地踉跄一下,被裴渡更加用力地扶住。下意识地,谢镜辞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烫。

谢镜辞的卧房距离凉亭不算太远,裴渡故作镇定与她道了别。

待得房门闭合、他转身离去,浑身僵硬的少年终于略微低了头,抬手抚上侧脸。

他居然对着谢小姐……说出了那样不加掩饰的话。

伸手揽上她的肩头也是,如果谢小姐意识清醒,定会觉得他孟浪。

万幸她喝醉了酒。

裴渡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明日谢小姐来质问他何事,他的答案都只有九个字。

没发生,是幻觉,你醉了。

没错,她醉了。

皎白月色下,年轻的剑修低垂长睫,抿了薄唇无声轻笑。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谢小姐一定不会有所怀疑。

所幸到了第二日,谢镜辞并未询问他任何与昨夜有关的事情。

她能做出将他抵在墙角、咬住后颈的举动,想必喝得烂醉如泥,忘却那一桩桩不合逻辑的糊涂事,似乎也并不怎么奇怪。

问道会告一段落,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事宜,便是为他补全筋脉。

谢家势力庞大,与修真界诸位大能皆有往来,此番助裴渡疗伤,便是请来了药王谷里赫赫有名的医圣蔺缺。

“补脉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你全身筋脉尽断,估计得狠狠遭上一通罪。”

蔺缺是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倘若论起真实年龄,能有裴渡的几十倍。

此人生性随意潇洒,不拘束太多繁文缛节,见到他这个小辈,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会那几日,我也曾去观摩过。裴公子不愧是年轻一辈中的剑术第一人,与裴钰之战精彩至极。”

他不知想到什么,实在没憋住,从喉咙里发出一道轻笑。

裴渡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前辈怎会知晓……我与裴钰的那一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他听见自己狂起的心跳。

“小渡啊,有件事儿……我和夫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告诉你。”

谢疏曾与裴渡有过数面之缘,向来欣赏这个同样用剑的少年天才,对其很是上心。

补脉事关重大,他实在放心不下,便干脆一直候在床前,见状低声打破沉默,语气很是小心翼翼:“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渡心跳更凶。

谢剑尊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含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接下来会被说起的事情于他百害而无一益。

他在心里迅速列出清单:补脉很可能失败、他再也无法恢复得与往日相同、以及……

自己已经配不上与谢小姐的婚约,等补脉结束,谢家仁至义尽之时,就不得不离开云京。

尤其最后一个。

他最不愿发生,却也最有可能。

然而谢疏并未提及以上任何,只不过试探性问了句:“你还记得问道会吗?”

当然记得。

接下来即将被谈起的内容应该与婚约无关,裴渡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懂对方提及此事的用意,只能茫然点头:“记得。问道会里……有什么猫腻吗?”

谢疏与蔺缺对视一眼。

后者很有医者风范:“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保持血脉顺畅。”

裴渡还是点头。

经过鬼冢一事,他的心性已经得到了极大锤炼,只要不涉及婚约,无论遇上多大的变故,都定能坦然接受。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谢剑尊的嗓音再度传向耳边,莫说点头,裴渡连心跳都险些轰然停下。

青年声线低沉,带了显而易见的谨慎与拘谨,化作杀人于无形的恶魔低语,沉甸甸咬在他耳膜上。

谢疏道:“你恐怕有所不知,问道会乃是神识所筑的幻境,因而与其它法会不同,在外边……能看见幻境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顿了顿,大概担心对方抓不住重点,清了清喉咙:“所以吧,那个,你能懂吧,有些事情,不少人都看到了――比如那天晚上啊,衣服啊,咳。”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蔺缺不忍直视,惆怅地挪开目光。

谢疏满心心疼,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渡呆呆坐在床头,长睫微微颤。

可怜孩子。

谢疏在心里为他抹一把眼泪。

……全都被看到了。

尚未褪色的景象零零碎碎浮上心头,裴渡怔怔想,那天夜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抱起谢小姐穿过的外衫,还用鼻尖碰了碰。

裴渡:……

少年白净清隽的颊边猛然腾起汹涌潮红色,谢疏看见他满身僵直地低下头,骨节分明的右手下意识攥紧床单,又很快无力地松开。

如果不是他和蔺缺两个外人待在这儿,裴渡大概率会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其实也还、还好啦。”

他尝试出言安慰:“毕竟大家都知道你们订了婚约,未婚夫妻嘛,亲近一点又如何,很正常的。”

蔺缺亦是点头:“对对对,大家都懂。我们除了嘿嘿笑,绝不会有其它任何反应。”

等被谢疏拿胳膊抵了抵,又立马改口:“笑也没有!没有人笑,真的。”

谢疏当场下了结论,这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

坐在床上的裴渡还是没抬头,从他通红的鼻尖来看,应该成了只水煮虾。

“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带着慌乱与忐忑,似是害怕听到答案,说得格外缓慢:“谢小姐她,知道那件事吗?”

这是个转机!

谢疏立马回答:“你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包票,在谢府里,没人会大嘴巴告诉她。”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孩子看上去冷热不进,其实对他宝贝女儿生了不一般的心思,偏偏这种心思还暗戳戳,就算全修真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知晓。

他还以为,像裴渡这样声名斐然的少年天才,会毫不犹豫对心仪的小姑娘表明心意――

当初谢疏追云朝颜,闹得整个修真界每天都在吃瓜看戏,更有好事者闲来无聊,为他轰轰烈烈的追求之路出了本小册。

结果裴渡这样闷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小渡啊。”

谢剑尊心里藏不住话:“你若是对辞辞有意,大可直接告诉她。你一表人才、修为出众,我与夫人亦是对你颇为满意,绝不会有任何阻碍。”

裴渡的声音很闷。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竟显出了一丝浅淡笑意,在与谢疏对视的瞬间,轻轻开口:“我怕……吓着她。”

修为、身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没有太大差错。

唯有一处生了纰漏。

谢小姐并不在意他。

想来他实在自私,明知谢小姐并未心存别的情愫,却还是不愿死心,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陪在她身边。

只要日复一日陪着她,一点点对她好,慢慢向她靠近……说不定在某一天,谢小姐也会愿意走向他。

裴渡愿意等。

谢疏挠头,没说话。

他听说过裴渡在裴家的境遇,养父冷漠,养母针对,要不是天生剑骨,恐怕连丫鬟小厮的日子都不如。

更何况,裴渡在进入裴家之前的身份――

从小到大的境遇,让他不可能像所有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大胆争取。

他只能竭尽所能向她靠近。

“好啦好啦,不管怎样,都得先把身体治好。”

蔺缺懒懒打了个哈欠:“裴小道友,谢小姐特意为你夺来的寒明花,可不能浪费。”

补脉是个技术活,敢把担子接下来的,全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医修。

等裴渡褪去衣物,银针的白光便陡然现出。

剑修的身体大多高挑健硕,他年纪尚小,仍存了少年人纤细的稚感,肌肉纹理流畅漂亮,并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银针起,磅礴如海的灵力丝丝入骨。

裴渡眉目隽永,略微阖着眼眸,长睫映了银针乍起的白光,于毫无血色的面上,罩下一层单薄阴影。

翩翩少年,衣衫褪尽,这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殊不知内里暗潮涌动、险恶丛生。

饶是见多识广的谢疏,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裴渡的身体经脉尽断不说,还遍布了数道陈年旧伤与新增的裂痕,听闻裴风南家法甚严、惩处不断,看来并不有假。

银针所过之处,灵力如潮似浪。虽有清凉和缓的气息在筋脉间徐徐游走,但更多的,还是撕心裂肺、宛如剔骨般的剧痛。

裴渡死死咬牙没出声,攥紧被褥的手上,指甲几乎陷进血肉。

他必须挺过去。

只有挺过这一关……才能重新得到站在她身旁的资格。

钻心刺骨的痛意席卷全身,大脑仿佛快要裂开,好在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忍耐疼痛,无论是练剑失误遭到严惩,还是在对决中受伤。

即便只有他一个人,裴渡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在漫无止境、仿佛没有尽头的剧痛里,他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

这道声音并非幻觉,因为在极为短暂的停滞后,一旁的谢疏转身离去,旋即响起木门被拉开的吱呀响。

裴渡似乎听见谢小姐的嗓音。

……她是来询问有关他的情况吗?

他褪了衣衫,女子不便进屋,很快木门再度响起,应是谢前辈关了房门。

耳畔是踏踏的脚步声。

谢前辈修为高深,走路很少发出响音,此时却步伐急促,一步步朝床边走来。

裴渡竭力睁开双眼,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皱了眉,视线尚未变得清晰,就听见谢疏低低道了声:“小渡。”

有什么东西被谢前辈小心翼翼塞进他手上。

毛绒绒,软绵绵,残留的余温流连于掌心,裴渡下意识一握。

“这是镜辞送来的小物。”

谢疏道:“她说你若是疼得厉害,尽管抓着它便是。她与霄阳不便进屋,就由它代替他们两人陪着你。”

被指尖刺入的手心隐隐生痛,当触碰到那团绵软绒毛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能浸入每一条血脉,宛如清溪,濯洗所有沉积的痛楚、孤独与暴戾。

裴渡垂眸,听见自己心脏猛然跳动的声音。

在他手中,正握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

一只呆呆傻傻的白鹅,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瞧。

在白鹅头顶,还用白纸贴着一页大字:[等你一起逛云京。]

大呆鹅。

其实裴渡早就习惯了。

习惯寄人篱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习惯自卑地仰望,也习惯独自捱过所有苦痛,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当此时此刻,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与荆棘里,触碰到这份从未有过的温柔,裴渡还是没由来地眼眶发热。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在他最为落魄与不堪的时候……谢小姐愿意陪在他身边。

当初鬼冢血雾漫天、杀伐四起,也独独只有她一步步靠近,来到他身旁。

因为遇见她,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落于玩偶之上,少年静默无声,任由碎发低垂,抚过苍白侧脸。

他眼眶沁了桃花般的薄红,周身几乎被痛楚撕裂,却自眼底隐现的水雾中,溢出一抹笑。

能喜欢谢小姐,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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