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一日之前,必定无人能料到,于寻仙会中角逐元婴期魁首的会是两个小辈。

还是两个互为未婚夫妻的小辈。

玄武境不似外界,即便身受重伤,也能在擂台之外很快恢复。两场半决赛落罢,并未留出太多空余时间,紧随其后的,便是夺魁之争。

擂台上设有结界,相当于一处独立的小小天地。结界之中无法修复伤口,因而谢镜辞离开擂台时,带了满身的伤。

她一眼就望见裴渡。

对决尚未落幕,他便候在结界出口等她,这会儿望见谢镜辞衣上的血,无声蹙了眉。

“谢小姐,”他本欲说声恭喜,却忍不住脱口而出提醒她,“伤。”

“小伤而已。”

谢镜辞怕苦不爱吃药,对疼痛倒是不怎么在意,闻言轻轻一笑,拂去身上血痕:“待会儿还有一场,就当提前习惯。”

裴渡正色:“我不会――”

他说到一半便停下言语,似是颇为无奈地泄了气:“我会全力以赴。”

谢镜辞眉眼一弯:“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哦。”

他们身为彼此的未婚夫妻,亦是从学宫起,便相争已久的对手。

正因心存尊重,才不会互相看清,无论是谁心软放水,都是对另一方实力的轻视与亵渎。

谢镜辞与裴渡都心知肚明。

“最后一场在正峰峰顶。”

谢镜辞捏捏他手背,感受到裴渡的顺势回握,不由一笑:“走吧。”

谢镜辞已经很久没同裴渡认认真真打上一场了。

他们先是被问道大会、归元仙府的历练占据时间,之后又忙于赶往琅琊秘境,莫说决斗,连切磋都极少有过。

如今她手握鬼哭立于台上,瞥一眼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少年剑修,心中除却紧张,更多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是她唯一认定的对手。

而身为刀客,此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寻得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个人能是裴渡,真是太好了。

钟鸣尚未敲响,浑身上下的血液便已隐隐沸腾。战意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攀爬在脊背、指尖乃至心口,引出无边战栗,叫嚣着拔刀出鞘。

然而与谢镜辞相比,裴渡模样虽则认真,却有一点不同。

他耳朵有些红。

可怜老实人勤勤恳恳,临到上擂之前,还要受未婚妻撩拨。当时谢小姐的言语犹在耳畔,又低又柔,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新婚夜的时候,一切都由赢家做主吧。”

她真是有够坏心眼,在发现少年短暂的怔忪后笑意更浓,往他耳边吹了口气:“要是输给我,当心被我为所欲为哦。”

他脑海里很可耻地浮现起某种奇怪的画面。

裴渡心里的小人软绵绵缩成一团,身后传来不知是谁的议论:“年轻人就是稳不住心神。快看裴公子,夺魁之争还没开始,就激动得脸都红了。”

于是谢镜辞笑得更欢。

裴渡轻吸一口气,收敛思绪,握紧手中湛渊长剑。

最后一场对决,位于大雪纷飞的山巅。

四下重山层叠,连绵成片,山水之间尽是雪白一色,满目浮玉飞琼。鹅毛雪花纷然下落,仿佛有人将天边乱云揉碎,再一并洒向人间。

往下是清一色的白,抬眸上看,则是暗云涌动的黑。

雪夜的月亮朦朦胧胧,月晕如墨汁般散开,清光婆娑;乌云映了白雪,一切皆是灰蒙蒙的,随夜色静静淌动。

他与谢镜辞立于极致的黑与白之间。

俄顷钟磬起。

风雪肃肃,钟声也显得沉郁寥落,悠然低徊之际,携来长剑如龙的嗡鸣。

开始了。

谢镜辞扬唇浅笑:“裴道友,请赐教。”

裴渡拔剑,点头:“请赐教。”

立于擂台之上,彼此只剩下“对手”这一个身份时,裴渡的气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温润清雅、内向寡言的外壳褪去,站在风雪中的,是一名年少成名的剑修。

他生得高挑,眉目精致清泠,一旦不见笑意,便陡增几分高不可攀的凌然冷意,尤其凤眼一扫,惹人心惊。

当真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

谢镜辞感到鬼哭因兴奋生出的颤抖,抬手拔刀。

她起手便用了杀招。

鬼哭乍起,凌空划破纷然雪花,所过之处风烟尽碎,爆开团团簇簇的莹光粉末。

雪色玉白,长刀暗红,而在刀锋口,竟生出星汉般的粲然白芒,点点星光隐现不休,于瞬息之间点亮夜色。

而在千百白芒之中,最为锋利莹亮的一点,正径直向裴渡逼去!

“这是――”

有人惊叹道:“锻刀门的‘星河曙天’!”

“虽然只学到七成相似,但做了合理的改动。”

一老者抚掌笑道:“如今真是不能看轻小辈了。”

猝然靠近的杀气冷厉如冰,裴渡周身剑气一凛,挥剑去挡。

他起手用了极为简单的剑式,然而大道至简,自有精妙。当灵力聚于这浑然一击,厚重威压向八方爆开,星光点点,恍如玉碎。

谢镜辞料到他会格挡,眼底再度溢出浅笑。

既要星河曙天,几点寒星定是不够。

于是少女刀尖一旋,不过短短几个瞬息,便于半空划出数道亮芒,有如星河倾泻、灿灿莹莹,无一例外,全部冲向近在咫尺的年轻剑修。

灵力步步紧逼,丝毫不留喘息的时机。裴渡凝神挥剑,斩落星汉浮空,与鬼哭相撞的刹那,耳边响彻铁器嗡鸣,悠久绵延。

旋即他出手。

既是决斗,自然要竭力去赢。

湛渊轻吟如龙,再度与长刀两两相撞。二人皆是身法极快,不留退路,谢镜辞踏雪似凌波,瞬息与他对上数刀,呼吸渐生急促。

身侧是疾风呼啸,灵气奔涌反复,隐有吞天之势。在濒临生死的险境下,谁人都来不及多想其它。

曾经记在脑子里的技巧与方法皆成了废纸,来不及细细阅读,支撑着右手挥刀的,唯有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像是站在钢丝上跳舞,即便下一瞬就可能丢掉性命,却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在紧绷着的心口里,觅见独独一抹甜。

这是战斗的乐趣。

不知对下多少刀,二人动作皆是一滞。刀剑沉沉相撞,嗡然声起,裴渡扬剑。

起初只是微光渐生,好似一泓秋水流泻而下,映出孤光一点萤。

随即四面落雪尽碎,白幕铺天盖地,雾气深处,如有美玉沉钩。

――须臾间白光陡盛,湛渊竟是弧光一转,勾出一轮弯弯残月,顷刻击落浩瀚星河!

刀与剑虽是杀气犹存,却莫名生出几分咫尺相和之势。

这边月牙方落,那边星点便起,天地一色里,唯有此处飞霜凝雪、星月相逐。

“嘶――”

莫霄阳不由吸一口冷气:“虽然我知道他们俩都在很认真地打,但为什么总有种错觉……觉得谢小姐和裴渡是在玩某种情调?”

不怪他会这般去想,全因擂台虽则肃杀,却未免太漂亮,也太盛大。

雪华流转,天边明月照拂地上清影,淡云扶疏,衬得刀光剑影格外醒目。流风回雪,星云溅溅,一时竟比真正的夜空更为耀眼,叫人挪不开视线。

孟小汀拍拍他肩膀:“好兄弟,自信点,把‘错觉’两个字去掉。”

坐在后排的龙逍双手环抱于胸前,饶有兴致:“二位来猜猜,他们谁会夺得寻仙会魁首?”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同境界修士之间的对决,绝不能仅仅依据修为高低。除了灵力多少,经验、武器、技巧乃至运气,都很有可能影响比试胜负。

莫霄阳想不出结果,只得摇头:“我还以为裴渡会让着谢小姐,但从台上看来,他居然也在下死手――我辈楷模啊!”

“辞辞肯定想和他公公平平打上一回。”

孟小汀拿手托着腮帮子,目光一刻没从擂台移开:“你们不知道,当年在学宫里头,她每年年末最期待的事,就是能和裴渡一决胜负。”

龙逍起了兴趣:“谁赢得多?”

小姑娘叹气:“五五开。”

风雪之中,谢镜辞身形一动,长刀须臾变势。

此击有如苍龙入海,再度重重对上湛渊,二人皆被巨力震得后退几步。

裴渡抬手拂去嘴角鲜血,平复喘息。

方才由他挥出的清辉未散,谢镜辞立在茕茕月色里,肤白似玉,薄唇因血渍殷红。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还望湛渊能原谅他一刹的分神,以及无法抑制的心下悸动。

谢镜辞朝他极快地笑笑。

周遭飞雪漫天,她仿佛成为风暴中心,牵引雪华飘然而至。无形却强悍的灵力任她御使,凌空生出风声肃肃,再一眨眼,鬼哭已然直逼面门。

这一击拼尽全力,难以接下,更无法躲藏,而裴渡凝神,长剑再起――

这是怎样的一剑。

斜风溯狂澜,玉龙战犹酣。通天彻地,一往无前,甫一挥出,便有雪浪腾涌,好似银海掀翻,卷作浮蕊千重,中有虎啸龙吟。

直刀血红,谢镜辞眉眼亦被染作绯色,扬唇之际,眼底生出无穷战意。

刀剑尚未相撞,灵力便已迸出轰然之声。利器相抵之时,耳边传来更为清脆的一道响。

铮――

漫天雪色散开。

准确来说,是瞬间爆开。

碎屑落了满地,空余雾气弥漫,生出一片氤氲白光。风声层层绽开,愈来愈大、愈来愈凶――

在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晕里,孟小汀紧张得没办法呼吸。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瓷器碎裂的咔擦声响。

与狂风呼啸相比,这道声音起初并不显眼,好似春蚕啃桑,若有似无,但很快,碎裂之声便占据了整只耳朵。

是谁的武器坏了吗?

她好奇扭头,不由怔住。

湛渊与鬼哭皆是完好,若说哪里生出了裂痕――

不会吧。

擂台与看客席间隔着的结界上……为什么会像有蛛网在蔓延?

众所周知,玄武境里的结界由人为所设,拥有一定承载范围。

像是元婴期的擂台,上限通常在化神中期。这本已经足够保险,谁知谢镜辞与裴渡的灵力在僵持中彼此叠加,再加上两股势不可挡的战意,竟硬生生把结界给……冲破了。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大事不妙。

“这这这这个结界损毁以后,擂台就和我们连着了对不对?”

孟小汀猛地一哆嗦:“化神中期,我们还能活――”

她尚未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镜碎之音。

然后在下一瞬,被龙逍莫名其妙护在怀中。

孟小汀:……?

谢镜辞察觉到不对劲,是风雪忽停、山峦尽散的时候。

身边的景物全都变了模样,她心下生疑,向更远一些的地方望去,瞬间头皮发麻。

等等。

参与决斗的分明是她和裴渡,可他们尚且活得好好的,观众席上除却几个活人……这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都是什么?!

谢疏与云朝颜坐在原地,颇为尴尬地朝二人笑笑。

谢镜辞神色悚然:“谁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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