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山, 瑶华峰。

石潭边的瀑布宛如银练,从高处倾泻而下, 在青石上溅起水花。

身着青黑袈裟佛修盘坐瀑布下方, 他未曾削发,被水雾沾湿的青丝垂落肩头,眉眼清俊非常, 给人一种近乎艳丽的错觉。

但那过分苍白的面容和身形枯瘦, 却又偏生出一股冷肃杀气,仿若池中青莲沾染业火, 焚尽世间万恶。

珈蓝尊者睁开双眸, 对不远处的云澜仙尊道:“贫僧心魔作乱, 让仙尊见笑了。”

云澜仙尊不禁微微讶异,修仙之人生出心魔, 往往不愿意让旁人知晓, 以免名望受损,被世人所唾弃畏惧。以珈蓝尊者的身份地位,竟然对心魔一事毫不避讳,直接自行言明, 实在是心境坦荡。

“无妨,参详那异宝之事,原本也不急于一时。”

“贫僧已无大碍,不知仙尊要参详的那件异宝,现在何处?”珈蓝尊者起身,从瀑布中走出时, 衣发上的水雾便自行消解,不留痕迹。

他深碧色的眼瞳中阴影渐散,不像刚被心魔所扰,而像是倒映进了一片山明水秀。

云澜仙尊说:“尊者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庭院角落的那座石台前。

石台表面泛着幽幽蓝光,偏偏只映照出珈蓝尊者的身影。

“真是奇怪。”云澜仙尊不由轻轻哂笑一声。

珈蓝尊者看了石台片刻,掌中幻化出一株青墨色的枝条。

云澜仙尊认得,那便是珈蓝尊者渡劫后所得异宝,菩提枝。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菩提枝一拂之下,迷障皆破,任何阵法幻境都消散于无形。

云澜仙尊叹到:“仙道中传言,尊者与凶魔旱魃一战中,菩提枝被旱魃魔气灼伤,失了生机,如今看来果然只是无稽之谈。”

珈蓝尊者的语气顿了顿:“确有此事,只是……又救回来了。”

他手执菩提枝,从那奇怪的石台上拂过,只见青黑色的灵气流转,拨开了石台上的幽蓝雾气。石台表面也剥落一层,侧面露出一段梵文。

珈蓝尊者皱着眉,道:“此物名为三生镜,是一件天道异宝。只是以往书籍上并未有所记载,具体有何用处尚不可知。按上面文字所言,此物需要仙尊以灵力滋养,精血结契,再慢慢参悟了。”

“能得知用法已是万幸,有劳尊者了。”云澜仙尊道。

“举手之劳罢了。”珈蓝尊者合掌,微微犹豫后,说道,“贫僧心魔还有些异动,不知可否在琼山借宿两日?待心魔平静,再行离开。”

“尊者愿意多留几日,是琼山之幸事。”

沈楼寒走了之后,陆归雪连开了三瓶清心露,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起身匆匆沐浴一番,洗去身上那层薄汗后,不免又叹了口气。大概是他短时间内用了太多清心露,身体像是对这药渐渐有了抗性一样,用量越来越多了。

再这么过几天,陆归雪估计自己都要喝不下了。

陆归雪擦干身上的水,又把自己裹回了床榻上,心想等找个时候去趟岚雾峰,看看大师姐那里有没有效果更强的灵药。

那天晚上,陆归雪徐徐入睡,竟然又跑到了上次的那个梦境里。

他睡眠质量向来不错,一般做完梦也就过去了,很少会连续做同一个梦。

更神奇的是,这个梦境居然还维持着昨天的样子,山水明丽,草木青翠,连那条溪水都还是歪歪扭扭的原状。

唯一不同的是,昨天那株干巴巴的小树苗,今天已经长成了一颗枝叶繁茂,色如青墨玉质的大树。

昨天梦里的那个小孩子,脚下垫了个蒲团,盘坐在树下,正低头翻看手中的书卷。

陆归雪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停在小孩的身后,偷偷去瞧他在看什么书。

“既然想看,就不要偷偷摸摸的。”小孩合起手中书卷,皱眉。

明明是一张可可爱爱,粉雕玉琢的清秀小脸,陆归雪却愣是看出了一种,像他上上辈子教导主任一样严格要求的气质。

陆归雪偷看被逮个正着,有点不太好意思。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在看什么书啊?”

“故事罢了。”小孩又重新展开书卷,刚要翻页,却又看了他面前的陆归雪一眼。语气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你要一起看吗?”

陆归雪欣然点头,但凑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书卷上的字他好像看不懂。

害,就算是做梦,这也略微有点丢人了。

陆归雪没好意思说他看不懂,但小孩却看出来了。

他还是皱着眉,却轻轻推了一下陆归雪的胳膊,语气老成得像个先生,说:“你坐到那边去,我讲给你听。”

陆归雪觉得有点没牌面,不过这是在梦里,也就随便了。

他在树荫下找了片地方,咸鱼本能发作,给自己弄出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树下,抬头正好能透过繁茂枝叶,看到星星点点的阳光。

春日暖阳正好,溪水潺潺,树荫下的孩子在用稚嫩的声音念书,整个场景显出了十分的恬静安宁。

陆归雪闭上眼睛,那小孩子讲的故事他听了个大概。

【有个僧人晚上遇到小偷来偷东西,便隔着门缝对那小偷说:施主,我这里只剩下几枚银钱,你伸出手来,我将银钱给你,你就走吧。

小偷一听乐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主动送钱的人,于是没多想便将手伸了进去。

僧人却将小偷的手绑在门柱上,拿出禅杖走出来,对着小偷便打,一边打还一边说:跟着念!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小偷痛得不行,便只能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疼疼疼……您这还有几个皈依啊?再来几个我可就没命了。

没想到,打完三下之后僧人便不再打了,将小偷放了回去。

小偷回家养伤了几个月,能下地走动之后就跑去见了僧人,说要出家。

僧人问他为何。

那小偷答道:师父啊,我想了几个月,觉得佛祖实在是慈悲为怀。若是当初他老人家定下的不是三皈依,而是六皈依或者九皈依,我那天恐怕就要被打死了!】

陆归雪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小孩讲故事的声音一本正经,但内容却挺有意思。

果然小孩子还是会喜欢看这种有趣的故事嘛。

“为何发笑?”

头顶有个声音传来。

陆归雪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因为很有意思啊。”

可是等说完了话,他才反映过来,这声音带着一股冷肃的杀伐之气,却又如钟声浩然,根本不是小孩那种软糯可爱的声线。

陆归雪赶紧睁眼,抬头就看见身形颀长,面容苍白的佛修站在他面前,微微蹙着眉。

刚才在树下念书的小孩子,一下子跑到佛修身后,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佛修没有再开口,周围只传来溪水和风的声音。

但四周的氛围有了明显的变化,陆归雪感受到那种金仙特有的威压,终于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梦境,而是一处识海。

珈蓝尊者的识海。

陆归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怎么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梦呢?所以我只是想安静睡个觉而已,怎么莫名其妙跑到人家识海里去了?而且更可怕的是,我几年前还偷偷摸摸复印了人家的《心决》。

说起来,他昨天还把这里当做一场梦,将珈蓝尊者识海里的东西变来变去,现在简直想想都觉得要窒息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刚才那个小故事里的小偷,被僧人逮了个正着。

“你练了《心决》,否则你不可能进到此处。”珈蓝尊者开口,连问句都不是,直接下了结论。

“……是。”陆归雪深刻贯彻了从小受到的素质教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珈蓝尊者的声音听不出来太多情绪,却不怒自威:“《心决》的孤本仍在我手中,你从何处而学?”

陆归雪这次没法回答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个,不可说。”

珈蓝尊者沉默片刻,沉声道:“你伸出手来。”

陆归雪心里连续咯噔了好几下,脑子里全是刚才小孩讲的那个故事。

故事里的僧人也对小偷说,你伸出手来。

然后……然后就被打了啊!

陆归雪脑子这会儿有点乱,心想我现在自己先念三个皈依还来得及吗?但他一抬眼看到珈蓝真人的眼神,还是默默把手伸了出去。

伸出手之后,陆归雪本能的闭了下眼睛。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来,反倒是手掌被握住,有个什么东西被放进了手里。

陆归雪疑惑地睁开眼,看见手心里多了一串菩提子。

“这是……?”

珈蓝尊者松开手,说:“谢礼。”

陆归雪有点懵了,为什么要谢他?

珈蓝尊者心中微微一怔,眼前这帮他驱赶了心魔的人,竟是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修的是佛门秘法修罗道,以杀止杀,所以杀伐之气甚重,杀念心魔难免也日渐盛行。

在渡劫金仙之前,他依靠《心决》磨砺心境,压制杀念;渡劫金仙之后他得了异宝菩提枝,平常便将其留在识海之内,并留下幼年模样的善魂加以养护,用以镇压心魔。

十年前,镇杀凶魔旱魃之时,菩提枝被那孽畜的魔气灼伤,失去半数生机。后来善魂尽力救治,但菩提枝的生机却依然逐渐流逝。

直到昨日,心魔炽盛,菩提枝生机近乎枯死。若不是这个阴差阳错闯入他识海中的人,或许昨日心魔便要压制不住,破体而出。

眼前之人,驾驭神魂的手法虽然生涩,但其意念却如同星海,无边无际。如今只露出极微小的一片,若是这浩瀚星海有一日被完全打开,再辅以足够高的修为境界,那只要他意识一动,便几乎无所不能。

珈蓝尊者沉默半晌,方才继续说道:“你神识极强,却好似不知用法。既然你已经得了《心决》,便好好修习,只是切忌,不可以此作恶害人,否则……”

陆归雪没能听完那段话,因为他好像又要醒了。

猛地睁开眼,陆归雪感觉自己心脏跳得极快,毕竟这段“梦”中遭遇实在太吓人了。

不过最后珈蓝尊者好像也没追究,他也不用故意躲着人家了……大概也算是好事。

陆归雪坐起身来,发现掌心竟然真的躺着一串菩提子。

菩提子是深碧色,好似青玉,又稍带着点儿墨,倒是很像珈蓝尊者的眸色。握在手心时冰冰凉凉,却不过分寒冷,让人莫名觉得心神稳固,十分宁静平和。

因为觉得还挺舒服,所以陆归雪顺手就将它戴在了右手腕上。

接下来的两天陆归雪都特别困,双腿上的奇怪感觉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这两天他睡得格外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

等到醒来的时候,他看着芥子里所剩不多的清心露,决定去一趟岚雾峰,找大师姐看看有没有什么高级替代品。

陆归雪稍微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到能出门的程度,就走出了卧室。

穿过回廊,到第一个转角处时,陆归雪看到了沈楼寒。

沈楼寒斜靠回廊的栏杆上,目光不知道定在哪里出神,见陆归雪出来,才恍然像是清醒了一般。

他站起身来,想要迎上去,却又好似不敢上前,最后只站在原地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两天前他做得过分了些,好像是把师尊惹恼了。

后来陆归雪一直不出门,沈楼寒也不敢再去烦扰,只好等在此处,结果这一等就是两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小故事是化用佛教故事里的《三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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