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5.11车祸,已经过去一年了,一年时间不算长,但足以抹平许多痕迹。

如果时间允许,他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回过头去,再次调查这场车祸,无论是排查过往车辆也好,回顾调查报告也罢,甚至可以一一核对现场救援人员口供,可是,时间又怎能允许呢?

前方人影绰绰,依稀可见,全副武装的特刑警正在疏导交通。

黄泽这样的人,在不明情况时,或许还会允许与绑匪谈判,但若真被他掌握局势,那么他一定会贯彻铁腕手段,不谈判、不同意、不妥协。

这样的原则,很没有道理,但这本身就是一种道理。无论你基于何种诉求,劫持人质,本身就已经违法,既然你已经违法,那么,你就必须清楚,当你将枪口对准他人时,这个世界上,也一定会有枪口将对准你。

这就是刑从连之所以要保持这种微妙平衡存在的原因,因为他必须保证,这样的威慑是存在的。

林辰想,你真是让我很难办啊,孩子。

车,已在路边停下。

身材颀长的刑警队长率先走下,与刑从连相识的特警走上前去与他交谈,远处的芦苇地里,隐约出现一条小路。

林辰坐在车里,他的手轻抚过屏幕。

过了一会儿,刑从连走过来,敲了敲车窗:“我们走吧。”

“过去要走多远?”

“大概一刻钟。”

林辰看了看时间,离约定的九十分钟时间,正好还剩下一刻钟。

———

广袤的芦苇地,是一个太过奇妙的世界。

周围寂静无声,青绿色叶穗在头顶飘荡,这里有鸟鸣,有流水,有新鲜的青草香和忽如其来的野花香气,但这样的寂静与安详,却是最虚伪的假象,因为在这片芦苇丛里某个地方,藏匿着许多枪口,或许下一刻,子弹便会击穿绑匪的头颅,流下满地滚烫鲜血。

时间太紧迫,刑从连甚至没有时间再抽一根烟,他一只手时不时搀扶林辰,另一只手拨开不停倒伏下的芦苇,并且还须在这种情况下,仔细翻阅车祸调查报告。

“刑队长啊,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觉得这次车祸有问题呢?你现在看的这个报告,是经过层层审阅,才会批准发布的。”小交警踩了满脚泥,跟在两人身后。言下之意是,那么多交通事故方面的专家看过,都认为这起车祸纯属意外,你难道比他们还要专业?

林辰跨过一片水洼,松开刑从连的手,站在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在这片芦苇丛深处,有个孩子拿着枪指着另外一些孩子,威胁我们,一定要找出他父亲死亡的真相。”

“这孩子有问题吧。”小交警拨开恼人的叶片,“每年高速车祸死这么多人,生死都是命,怎么就他这么偏执呢?”

“他的父亲,是一位缉毒警员。”刑从连回过头,冷冷说道。

“诶?”小交警提高音量,“你们不会是怀疑,有人想杀了那个警察,顺手就杀了车里其他人?”

“我们确实是这样怀疑。”刑从连答。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听说过,有些缉毒警员被曝光身份,然后全家都被毒贩追杀……”小交警打了个寒战。

听见这话,刑从连忽然回头。

“我们,大概忽略了一件事,他要那些记者到场,恐怕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林辰说。

刑从连点了点头,打开手机浏览器窗口,用最简单的方式,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方志明”三个字。

随着滚动条缓缓推进,答案出现了。

那是一些旧新闻,搜索日期显示,新闻刊发的时间,是在2014年3月-4月间,所有新闻的标题都大致相同。。

《永川警方成功破获一起特大制毒贩毒案,新闻频道专访专访缉毒神探方志明》

刑从连挑了其中一条,点了进去,最先出现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面带笑容,身着警服,看上去憨厚可亲,谁也无法想到,就在这则新闻刊发后一个月,这名警员,便命丧于永川江上,而与他一同溺亡的,还有二十二条无辜生命。

林辰收回目光,望着刑从连刀削般的侧脸,只觉得喉头有些堵塞,很难说出话来。

“这不是意外,这是报复。”刑从连把手机递给跟在最后的小交警,说:“还有十分钟时间,请你仔细看一遍事故报告。”

小路很快便走到尽头,尽头是一片湖。飒飒春风拂过水面,水上野鸭凫水,水底草荇摇曳。

湖边有一幢白墙红瓦的小屋,像是早年看管湖泊的渔人留下的,因为长时间无人居住,小屋虽然看上去又脏又破,但周围毫无遮挡,视野开阔,因此,很难在不惊动屋里人的情况下强攻下来。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所选的藏身地点非常恰当。

王朝趴在地上,沉浸在与“公路安全分级预警系统”的搏斗当中,忽然间,他感到肩膀一重,有什么人搂着他的肩膀就坐了下来,他吓得差点叫出声,却看见刑从连那张严肃的面孔。

“怎样了?”刑从连没有与他寒暄,很直接了当地问道。

“卧槽,头,您能不能别这么吓我,我还小啊!”

“回答我的问题。”

刑从连声音低沉肃穆,王朝吓了一大跳,林辰恰好蹲下,他赶忙捅了捅林辰,问:“我们头这是怎么了?”

“方志明死因蹊跷,很有可能是因为照片泄密,他被贩毒集团蓄意报复。”

“我靠,一整车二十三条人命啊,交警调查报告里没有半点问题,这怎么做到的?”

听到这个问题,刑从连拍了拍小交警的脑袋,对他说:“问你呢。”

“我……我怎么知道!”小交警很委屈。

“你是我们中间,最熟悉交通事故的人,你刚才已经看过这份调查报告了,告诉我,如果你是凶手,你会如何完成这场谋杀?”

刑从连的目光深邃,令人生不起半点反抗念头,小交警想吐槽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最终还是自己咽了下去:“我记得,事故报告认为,车辆坠江是因为司机操作失误和刹车系统所致,关于这两点,我们现在都没有任何办法回过头查证,但这两点,又是确定存在的,导致客车沉江的原因……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也有可能,司机并不是操作失误。如果我是凶手,我要制造这样天衣无缝的一场车祸,我就得逼司机自己把车开进江里……也就是说,我需要一辆重型卡车,在高速行驶中,将司机逼靠在最外面的车道上,然后,再用一辆车,在司机车前突然刹车,如果前面那辆车是危险品运输车辆就更完美了,在两车逼迫下,司机会下意识猛踩刹车猛打方向盘,大巴车身都不会有任何撞击痕迹,就会冲出护栏,翻到江里……”小交警闭着眼睛,拼命挠头,甚至显得有些痛苦:“但要完成这一切,我必须确保,大巴内所有乘客……乘客……”

“无一活口。”林辰神色冷淡,替他完成了这个回答。

王朝很快反应过来:“噢!所以阿辰你让我查有没有人篡改后台数据,因为大巴配有自主呼救系统,就算大巴坠江,乘客们都以为,很快会有人来救他们,可是黑心的王八蛋直接篡改了报警时间,他们就是要把所有乘客活活淹死在车里的!”王朝很激动,赶忙把笔记本屏幕移给林辰看,“阿辰你看哦,我早上就觉得,杨典峰他们那个系统用的gps定位有问题,因为没有时间-位置定位,我很难推算出,当时方警官乘坐的那辆大巴车的具体坠江时间,不过我查了系统日志,后台记录的报警时间确实被人为修改过!”

“能查到是谁做的吗?”林辰的目光,定挌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很难查,不过,我很见见给这个系统写程序的人,没见过这么玩的啊,心特别大,获得权限的管理员,不仅可以修改时间,还可以修改行车记录,这何止是筛子,简直是老奶奶的裹脚布好吗!”

“比喻用错了。”刑从连拍了拍王朝的脑袋,然后问林辰,“你怎么看?”

林辰很清楚,他问你怎么看,实际是在问,你想怎么做,或者说,你准备怎么做?

现在案情尚未明朗,一切都止于猜测,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在场所有人中,有两个人,或许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远处,芦苇丛中,衣着精美的客运公司经理早已注意到三人到来,此刻,他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挪动过来。

湖边小屋里,在那层蒙蒙灰的破败窗帘后,那名犯下滔天大案的绑匪,或许也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那么,终究还是要让他们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

刑从连抬头,林辰与他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甚至不用说什么话,只需两次目光移转,两人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刑从连把自己的配枪交到了林辰手里,林辰正要站起来,刑从连却把自己的蓝牙耳机一起拿了出来,他把耳机塞进了林辰的耳朵里,被他粗糙的手指抚过耳侧,林辰觉得耳朵有些热。

“请小心。”刑从连说。

———

此时此刻,十几家电台记者正匍匐在草木从中,他们的镜头焦点一定牢牢锁定着湖畔小屋。

而几十位全副武装的特刑警正也在战术隐蔽中,狙击手的火力,一定早已覆盖完毕。

在这片芦苇丛里的某处,那位衣着笔挺、言辞如剑的警方督察,也一定在做着强攻前的最后决断。

现在的局势,如同一堆干燥的稻草,随便一点火星,便能烧起燎原大火。

那么,在当前状况下,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只有快刀斩乱麻。

“真的不谈判吗?”特警中队指挥员名叫彭然,他按住耳麦,问身前的人。

“任何人都应用正当途径表达诉求,所以,不妥协、不谈判。”黄泽抬腕,看了看手表:“按原定计划,倒数三十秒。”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隽的身影,在远方芦苇丛中缓缓站起,黄泽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林辰。

王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刚想拉住林辰,却只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林辰果断将□□上膛,他迈开步伐,快走两步,轻轻松松抬手,冰冷的枪口,就抵住杨典峰的额头。

没等杨典峰喊救命,林辰便拨动□□保险,将枪调至射击状态。

像是为了表示果决的态度,林辰想黄泽的位置,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杨典峰从地上拉了起来,缓声道:“放松点,我最多一枪打死你。”

他步速不快,举止也毫无戾气,像长风拂过松林,清淡闲适,仿佛丝毫没有将人命放在心上。

一时间,场内诸人,皆悚然无比。

杨典峰脸色霎,原本齐整好看的西装,也因为在芦苇地里蹲了半天,又脏又乱。他只觉得额头冰凉,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哆嗦着嘴皮子,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林辰半拖半拽,拉着杨典峰走出了隐蔽的芦苇地。

“别去看系统了,直接给我查杨典峰的银行账户。”目送林辰拿住杨典峰,刑从连很果断地对王朝说道。

既然程序有很大问题,那么作为引进整个系统的负责人,杨典峰又怎会不知情呢?

他吩咐完这些,伴随林辰一脚跨出芦苇丛,他也站了起来,很坦然很无所谓地,朝黄泽方向走去。

匍匐在芦苇里的特警,见到突然出现的在湖边的两人,一时搞不清状况,不敢有半点动作。

黄泽的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细线,望着林辰,刚想发难,那边又大大方方站起来另一个人。

长风衣拂过青绿色芦苇,混血青年态度潇洒无畏,气场迫人。

到了黄泽面前,刑从连没说话,先斜过头,点了根烟,又抽出一支,顺手就递给一旁做木头人的彭队长,弄得彭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刑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刑从连抬眼,笑了笑,仿佛在说,黄督察总问什么意思,真是很没意思。

“林辰手里的枪,是哪来?”

“我给的啊。”

“刑队长先是姗姗来迟,又擅自将配枪借出,破坏解救行动,如果学生出现任何伤亡,这责任刑队长你担得起吗!”黄泽语速急切,音调渐高,他说了一大堆,意思很简单,你一个小小刑警队长,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等黄泽说完,刑从连悠悠吸了口烟,才缓缓说道:“黄督察说的这些罪名,我还担得起。”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眼皮也没抬,意思更加简单,我当然确实就是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彭然左看右看,他和刑从连本是旧识,虽然黄泽算他们半个上上级,但终究不是亲近的同僚,见刑从连这个态度,本来就反对强攻的他,当然乐意再缓缓,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不要妄动。

刑从连和林辰配合得默契无双,他在这里拖着黄泽说了两句话,那边林辰已将杨典峰带至小屋门前,时间,正好九十分钟。

林辰一撞杨典峰的膝窝,杨典峰顺势跪倒在地。

“你要的结果。”林辰平静开口,朗声说道。

“所谓自主呼救系统和公路安全分级预警系统,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首先,如果车辆本身没有受到严重撞击,却出现更为严重的问题,往往耽误特殊事故的救援,比如说,整辆车坠江,又或者连你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我说得对么?”林辰对着小屋里的人,这样说道,他声音不轻也不重,却拂过湖畔的每一个角落。

“你在说什么?”杨典峰忽然挣扎起来。

“别乱动,我手不是很稳。”林辰的牢牢持枪,他这样说,却懒得去看杨典峰一眼,只是认真地对着木门交出答卷,“第二,mems系统的gps定位,不曾记录‘时间—位置’这一重要参数,任何系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漏洞也是必然存在的,但掌握系统权限的人却可以利用这个缺陷,更改了车辆求援时间,在表面上填补这一漏洞,不是么?”

话音掷地,四野皆寂,甚至连丛中的野鸟,都很恰到好处地收声。

小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

屋外的天光顺着缝隙,如潮水般向屋内倾泻而去。

少年人顶着漫天明光,缓步走出。

他依旧围着烟灰色羊绒围巾,穿一条浅蓝牛仔裤,脚上是明黄的耐克板鞋,鞋子大大的勾起,如同最灿烂的笑脸。

少年把门拉了开来,竖道红点瞬间对准他胸口,他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甚至手上连一把枪也没有。

芦苇丛中,特警的手指轻扣在扳机上,林辰忽一闪身,挡在了少年面前。

“他这是在找死吗,不要以为我不敢击毙他!”黄泽对刑从连怒吼。

刑从连正提着手机,似乎正和电话那头的人交流什么,他面容越来越冷,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黄泽的质询声。

“谢谢你救我,给我打电话的人也是你吗,我倒是你被骗了呢。”少年对着林辰微笑,似乎并不介意剧本被打乱这件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柠檬糖,一颗扔到自己嘴巴里,另一颗递给了林辰。

林辰摇摇头。

“还有第三点吗?”

“第三点,也是最可怕的一点,正因为系统记录可以被人为修改,也就意味着,有人可以利用这个漏洞,制造一些,近乎完美的谋杀案。”

对于林辰的答案,少年仿佛很满意:“所以,他就是害死我爸的那个人吗?”他指着杨典峰,问林辰。

“我不清楚,所以,我把他带到你面前,我想,你应该很乐意,亲自问他。”

“你人真好。”少年对林辰笑笑,蹲下身来,他的目光与跪在地上的杨典峰齐平,“听他的意思,是你改了车辆自动报警时间,让我爸活活淹死在车里的吗?”

杨典峰的脸色,好像最苍白的雪砂纸,一戳就破,他颤抖着双唇,几乎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话来:“你们说的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辰压紧耳麦,那头传出刑从连的声音,很低沉很镇定,令人莫名安心:“王朝刚才已经查过杨典峰的账户,在5.11车祸前后,他母亲的账户里,分别先后收到两笔总计100万的汇款,王朝还在查汇款人……”

“你不说什么事情,他当然不知道。”林辰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勾勒出整个事件的原貌,他枪口轻轻戳了戳杨典峰的脑袋,随后说道:“5.11特大车祸,你受贩毒集团所托,为了报复缉毒警员方志明,你修改了方志明所乘车辆的自动报警时间,致使二十三条无辜生命溺亡,这件事,你总要给人家有个交代。”

“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干的!”杨典峰激动地喊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没有证据,我敢拿枪对着你吗?”要说使诈口供这种事情,由林辰来做,最得心应手不过,他顿了顿,又说:“你好歹也算认识王朝,你觉得,以他的水准,会查不出是谁给系统留了后门又是谁动了手脚?”

林辰声音宁和,但他说得越轻越缓,落到杨典峰耳朵里,便越响越惊。

“嗯,给系统动手脚,你好歹可以抵赖称说不知情,但是,银行转账总是真的,其实现在地下交易一般都用电子货币了,像你这样直截了当接受现金转账的,胆子也真是有点大。”

林辰的话,说得很模糊,但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让杨典峰满脑子满脑子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他一迟疑,便是再明显不过做贼心虚。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少年目似点漆,黑得深不见底,突然间,他掏出枪来,死死压在杨典峰额头正中,“说啊!”

看到这一幕吗,黄泽无法再淡定下去,他冲林辰笔挺的背影用力吼道:“林辰你再不滚开,我连你一起击毙。”

“你大可以下令开枪,前提是你认为,一个罪犯的命,比一位烈士孤女的命,更加重要。”林辰端枪的手很稳,他说完,竟然侧开一步,大大方方面前人暴露在警方火力之下。

“什么狗屁少女!”黄泽对着林辰大吼,过了片刻,他忽然醒悟过来,愣愣地看向刑从连,“那是个女孩?”

林辰弯下腰,一圈又一圈,解开了围在方艾子脸上的围巾,露出少女小巧的耳垂,和白皙的脖颈:“死于5.11车祸的刑警方志明,只有一个年仅16岁,名叫艾子的小女儿。”

全场再次陷入寂静之中,这样的寂静,更多的是震惊和无语。

烈士孤女、替父伸冤,彭然只觉得浑身冷汗,要是没有刑从连阻止,他听了黄泽的话下令击毙嫌犯,那么不止是开枪的特警,连他也会终身良心难安,想到这里,彭然感激地看了刑从连一眼。

刑从连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湖畔三人身上。

“宾果,你看,我的筹码很多哦,我就算现在在这里打死你,所有人都不敢碰我一根手指头,你该怎么办呢?”方艾子笑嘻嘻地看着杨典峰,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的啊!你爸得罪的都是大毒枭,都是他们让我做的啊!”杨典峰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方艾子的身份,成为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瞬间涕泪横流,“连警察他们说杀就杀,我这种小市民,他们要弄死我还不是翻翻手的事情!”

杨典峰哭得凄惨,见方艾子不为所动,他转头就去抱林辰大腿,林辰只是端着枪,冷眼看着他。

方艾子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膝盖,冲林辰甜甜一笑:“打死他,我就放了屋里所有人。”

“林辰,你不要知法犯法!”

黄泽再次出声,刑从连却一如既往平静,只是淡淡地,凝视着林辰持枪的手。

林辰没有动。

方艾子先动了。

少女举起手上的枪,如同她许多次毫不犹疑开枪射击般,她非常果断地将那把枪,抵死在自己太阳穴上,她说:“我数三下,他死,或者我死。”

少女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她目光很深,动作很认真很郑重,然后,她开始倒数:“三……”

情势突变,急转直下,这招太狠、太绝、太无情,原本肃然的芦苇丛中,甚至被惊起了悉悉索索声响。

彭然最是焦灼,如果林辰真的依言击毙杨典峰,那他是不是要下令击毙林辰?

刑从连依旧站得很直,如松如柏,连目光都未飘移半分。

于是,林辰开口了:“无论如何,你都会自杀,所以,这样的威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声音乘着长风,拂过芦苇,整片整片的芦苇,便如水波一样漾开。

方艾子一口咬碎硬糖,却强作镇定地笑道:“您说什么呀,我很守信的。”

“林顾问,林先生……您不能做帮凶啊,杀人偿命啊!”杨典峰扑在林辰脚边痛哭,只怕林辰会听了方志明女儿的话,一枪把他打死。

林辰只是牢牢用枪顶住杨典峰的头顶,根本不在乎杨典峰到底在哭闹什么,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问:“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为什么在看似意外的车祸事故后,你会很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一起意外呢?”

他话音既落,少女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里的那把枪。

林辰顿时明白,他目光宁和,一派自然:“这把枪,是你父亲给你的吗?”

“这是我爸爸,临走前留给我的。”

少女口中的临走,也就是临终。作为缉毒警员,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方志明又如何会私下弄一把枪来,给女儿防身呢。

“是因为泄密事件吗?”林辰轻缓地,揭开了方艾子心中,掩藏最深的一层伤疤。

少女的手当即颤抖起来,林辰看在眼里,最里的话,却没有停下:“方警官的身份被新闻媒体大肆泄露,他这辈子得罪过的人太多,他很清楚自己将遭遇不测,害怕你会受到伤害,所以,他给你留了一把枪?”

林辰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媒体记者,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特警不敢妄动,但他们望向那些记者的眸光里,都仿佛喷着火般,一位缉毒警员身份被泄,这就意味着,他被毫无遮挡地地推向了毒贩仇恨的枪口前面。

“只死一个杨典峰怎么够,你要用这把枪,来完成最完美的复仇,对么?”林辰言辞犀利,直指人心。

方艾子有些终于开始有些慌乱,但林辰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他语调很冷,似乎不再怜惜面前的少女。

“你很清楚害死你父亲的人是谁,毒贩是直接凶手,泄密的记者是间接凶手。你是烈士的女儿,你不可能像一个毒贩的女儿一样,拿一把枪,把这些人砰砰砰全打死,你想来想去,只有自杀,才是最完美的解决方式,烈士孤女血荐轩辕,舆论的利剑会直指所有当初报道过你父亲的记者,那些因为疏忽或者无所谓或者只是为了博头版而把你父亲照片挂出去的人,他们一定可以逃脱法律制裁,但他们中没有人可以逃脱道德的制裁,没有任何复仇会比这样的复仇更加惨烈更痛快不是吗?”

最深的心思被一语道破,方艾子嘴唇轻轻颤抖,她竭力控制着情绪,反问林辰:“难道你认为,我不应该让你杀了杨典峰,或者不应该向那些人讨回利息吗?”

“我认为,你不应该。”林辰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

林辰一句话,点燃了少女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我为什么不能恨他,我为什么不能恨这些人,我为什么不能报仇!是他们害死了我爸爸,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她眼含热泪,却不肯掉一滴眼泪下来:“我爸死了,我以前总嫌我爸爸耳朵不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有次缉毒行动,他被毒贩的弹片伤了听觉神经,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从一线退下,他是那样那样好的一个人,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被活活淹死,他甚至没有死在战场上,他死得不值得那么窝囊,就因为那些人!”

她带着哭音,字字泣血,在场所有人,尽皆动容,除了一个人。

林辰静静凝视着少女:“道理很简单,你的父亲是烈士,你是他的女儿,你天生就该比别人活得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别人可以仇恨,你不可以,别人可以求死,你不可以,因为从你父亲去世的那天起,你就活在他带给你的荣光里,你也必须,带着他的荣光和骄傲,一直走下去。”

“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能还活下去吗?”方艾子忽然笑出声来,她指了指杨典峰的,“你怎么不问问,他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大,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抹去二十三条人命,你以为,那些人会放过我吗?”

方艾子的哭诉,并未让林辰动容,但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却让林辰觉得悲伤。

那是位15岁丧父的少女,她见识过毒贩丧心病狂的手段,她终日生活在惶恐不安当中。

在黑暗的世界里,她谁也不敢相信,只能凭借着满腔仇恨,支起一盏微灯,在风雨飘零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但她,终究不过是个会害怕的小女孩而已。

“打死杨典峰,否则我就自杀。”方艾子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几近冷酷。

形势突变,后方一片混乱,狙击手们再次端起了枪,枪口,却无一例地,对准了林辰。

就在这时,林辰听见耳麦里,传出刑从连的声音:“已经联系上方志明的生前好友,他们说了一些事情。”

林辰看着方艾子手里的枪,他平静地听刑从连在那头讲述不知是谁带来的,关于方艾子的故事:“你母亲很早就过世,但你有一个好父亲,你父亲会带你去打枪,会带你去练习搏击术武术,他说女孩子,一定要自强独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也可以不受人欺负,好好下去,所以你有良好的身手,不是么?”

“你在废话些什么!”

“你父亲,希望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儿,或许,他是错的,因为这样的形容词,实在不适合女孩子,可我想,他是对的。你做到了任何女孩子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一面是穷凶极恶的毒贩,你不敢妄动,你稍有不慎就会被杀人灭口,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冒着生命危险跑去抢劫客车,你用切实的危机告诉所有人,那个狗屁系统它有问题,你还利用我们,找出了幕后真正的罪犯,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是么?”

“可是,我父亲已经死了。”灿烂天光落到少女的眼眸里,竟如落泪一般,“我不想死在他们手上!”

“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女孩,你父亲的女孩,他至死都未曾向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妥协过,那么请你也不要害怕,不要向命运妥协。”

林辰笑了笑,他回望着没入天际的芦苇丛,“你父亲的同事,就在那边现场,你想在结束以后,和他们聊天么?”

尾声

将近傍晚,满天红霞。一只白鹭如划过天际,最终消失在天的尽头。

警察们进屋时候,孩子们正在玩地上的一堆糖果,屋子里满是香甜可口的气息,几个小男孩大约是玩累了,正趴在桌子底下熟睡,警察小心翼翼地给孩子裹上毛毯,并把他们抱了起来。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走出屋子,对他们来说,这仿佛只是个好玩的冒险而已。

湖边的警车上,方志明的同事正在和方艾子说话,小姑娘手上带着噌亮的手铐,柔软又清爽的发丝贴在她湿润的脸颊上,她终于显现出符合年龄与性别的一面来。

现场的后续适宜,自然有黄督察负责处理,杨典峰已被先行押解回市里,刑从连和林辰在湖边漫步。

明明四周围是警方处理现场的嘈杂声音,但是林辰却仿佛听到了水鸟展开翅膀的声音。

从收回配枪后,刑从连就没有说过话,林辰总以为,他会开一些玩笑,又或者是说些辛苦之类的话语,然而,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辰其实非常感激刑从连的信任,挡住黄泽控制局面,以及恰到好处情报支援,都非常难能可贵。

林辰想,他或许应该说声“谢谢”?

然而先开口的,却依旧还是刑从连。

“你觉得,值得吗?”青年剃着板寸,面部线条在湖光映衬下显得不再那么冷硬。

所谓的值得,当然是指,那个小女孩所做的这一切,她将改变或者已经改变的事情,包括她将要承担的后果,这些都是否值得?

面对这样的女孩,他们甚至没有资格来评判对错,到最后,只能问一句,值得吗?

“这不是关于价值评价的问题,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我们不知道,捉出杨典峰、堵上这个漏洞,是不是会挽救、又最终会挽救多少生命,但我希望,这个数字是所有。”

林辰面容严肃,刑从连看着他的脸,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用了勾住林辰的脖子:“想这么多干嘛,今天真的好累啊,回去请你吃烤串啊。”

他笑兮兮的,仿佛再平常不过的忙碌上班族工作一天后的模样。

明明是该享受美景的时候,他的手机,却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刑从连接听电话,然后挂断,时间,也不过几秒钟,再望向林辰时,目光却冷得要结冰。

“杨典峰死了。”他说。

林辰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吸盘炸弹,他们调了监控录像,是过红绿灯时,一辆□□摩托车偷偷装在警车底盘上的,十秒起爆,车上还有三位,我的同事。。”

苇丛轻拂,夕阳如血。

少年人总以为,人生是充满幻想的旅程,但实际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只不过是来去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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