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并未再纠结三个小时时限问题,对他来说,既然时间紧张,那就得抓紧用,逻辑非常简单。

少年人翻开电脑,查询程序仍在继续,他将一部分节点文件导入平板中,对林辰说:“阿辰哥哥,你不是让我查一部分药物不良反应的病例,这里出来了一部分。”

林辰接过平板。

既然国家药监局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病例,那说明这些不良反应仍在合理范围内。毕竟任何药物都会在说明书上标注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类型,甚至某些青霉素的过敏症上还会出现幻听、精神异常一类,那么主治大脑病症的问题出现诸如认知障碍或者情绪躁狂一类的不良反应,就更正常了。

林辰看着截至到14年2月份的所有11份相关不良反应病例,只有一例情况较为严重。

病人是位73岁老人,女,中风入院,因脑萎缩出现器质性痴呆。于2012年1月躁狂发作,打伤医护人员后,意外从楼梯间坠亡。

法医解剖结果证明老人脑部弥漫性脑沟增宽并呈囊状扩大,证明老人脑部出现器质性病变后导致精神异常的观点,排除了医院事故责任。

林辰看着病例,果然在处方单上看到周瑞制药“脑康宁”。

王朝一贯贴心,还顺手将警方的案件调查报告附在其后。

照片上,医院走廊血迹斑驳。

根据案件资料显示,那位73岁老人在输液时抢夺下护士针头,将护士扎伤后逃入走廊。她用医疗推车疯狂撞击另外两位老人,致使其中一人受碾压当场身亡,另一人经抢救无效于三日后被宣告脑死亡。

对于年逾7旬的老人,这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疯狂行径。

一起案件,三条人命,或许受害者家属仍沉浸在悲痛自责中,并至今没有想过,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错。

……

林辰放下平板,单手撑在车窗上,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什么。

刑从连倒是很清楚他为什么要弄出时限一类的东西。像他这样的人,对自己往往比对别人狠,力求完美,习惯于把自己逼到极限,在绝境中寻找出路。

刑从连踩了脚刹车,吉普车在红绿灯前停下。

在很短暂的一瞬间,刑从连望见林辰快速地向下瞥了一眼。那完全是下意识动作,他看的是放在车门边储物盒内的手机,又生硬地移回视线。他很显然是想打电话,却没有这样做。

刑从连看着林辰总是显得坦然淡定至极的面容,忽然意识到,林辰和他们不同。他和王朝并不用担心家里的祖父误食周瑞制药的危险药物,而林辰现在大概正在牵亲戚里什么年长的人。他把自己手机递了过去,红灯转绿,他说:“要打电话就打,并不差这三个小时。”

林辰接过手机,指尖很凉。

“是老师。”林辰也猜到他所猜到的内容,十分坦荡地回答,“老师心脑血管一直不好,去年还住过院,大概也一直在服用周瑞的药物,这种药实在受众面太广了。”

他倒没有半点悲伤表情,但刑从连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

虽然林辰从小到大跟过数不清的老师,但能被他一直挂在嘴上称作老师的只有一人——永川大学校长苏老先生。

林辰接过手机时,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他拨通电话,甚至不用翻找电话号码。看着林辰等待电话接通时的面容,刑从连很高兴他没有那样固执坚守原则。

刑从连将车向前开了点,在靠近市局附近的马路边停下。林辰握着手机,向他投来问讯的目光,刑从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在等个人。

电话接通,隔着一臂距离,刑从连只能勉强听见苏老先生乐呵呵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老师,是我。”林辰的声音很难得那样轻松,甚至带了点孩童向老人逗乐的意味。

刑从连想起自己偷看过的档案,林辰很小的时候,家里老人都已经过世,现在想来,苏老先生于他,大概是亦师亦友,并且填补了他心中对于长辈关爱的渴求。

刑从连的手搭在林辰细腻的脖颈上,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林辰很平静地握着手机,这样说道。

老爷子大约在电话那头问了你遇上什么问题一类的话,末了还补了一句“总不会是你和那个什么队长之间的感情问题?”

刑从连听了个大概,睁着眼睛瞪了瞪林辰,这年头姓苏的人怎么都是人精。

“这倒不是,我们在一起了。”

林辰用清凉的嗓音,很随意说道,刑从连握在他颈部的手,加重了一些力度。这好歹是出柜,他觉得自己理应给他些鼓励,不过接下来,刑从连再次失望。

苏老爷子在电话听筒里的声音亮了两度,刑从连并未再听到紧张或者担忧的声音传出,反而听到了不少零碎的八卦问题,刑从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爷子问东问西,林辰则捡了不要紧的事情说了些。这让刑从连误以为现在这通电话并不是林辰想提醒老人药物问题,而是特意在向家里的长辈打恋爱报告,还是特别开明的那种。

林辰的电话打了一会儿,刑从连觉得背后的冷汗都要滴下来,生怕老爷子一时兴起要和自己说话,不过看起来,老人家似乎还没有八卦到那个份上。

“感情问题聊完了,现在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老爷子忽然问道。

刑从连看向林辰,只见他眯起眼看向远方,顿了顿,将他的手从脖颈拉下,然后与他十指扣住,答:“出了件大事,但我不能说。”

“不能说你给我打什么电话嘛,这不是要急死我!”老爷子捧心嚷道。

“确实暂时不能说,老师您注意看电视就好,可以说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给您打电话。”

刑从连能感受到林辰的手在轻轻颤抖,但他还是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

“快说说,当年毕业的时候,我给你们讲的人生准则是什么?”

林辰嘴角露出笑容,回答道:“做人别逞强,该认怂就认怂。”

刑从连已经笑不出来了。

“对嘛,这世界上没有救世主。”苏老先生宽慰道。

“可国际歌下半段意思难道不是,做人还得靠自己?”林辰反问。

“哎哎,你怎么谈了恋爱就呛老师,老师年纪大了。”苏老先生很不满地哼哼,“不过,你也确实比很多人强就对了,与其把我的命交给别人,那还不如交到你手上。”

老爷子的声音非常轻松,但刑从连却浑身一凛。林辰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什么,但苏老先生这句话却在说,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做。

林辰也同样陷入静默,他手持话机,脊背笔挺,如握千钧。

“嗯。”

“下回有空,回家里吃饭,带那位谁一起。”

电话那头,苏老先生又随意说了两句,就要挂断电话。

“老师!”林辰如大梦初醒,突然开口,将人叫住。

“诶,还有什么事?”

“对不起。”林辰最后说道,不知是在挂断电话前,还是挂断之后这样说。

这通闲聊真的很闲,午后晴好,师生闲谈,本来自然美好,现在却显得沉重。

林辰递还手机,远处有警员小跑过来。刑从连降下车窗,对方敬了个礼,递来大叠厚重资料。

“怎么不说?”刑从连关上车窗启动引擎,这样问。

“我的心情,和其他病患家属无甚不同,他们没有提前打招呼的机会,我也不该有。”林辰顿了顿,补充道,“最主要的是,要是这么做,老师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刑从连启动引擎,又问:“那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因为想听老师说一句,你放心去做。”

刑从连踩下油门,预备将小詹先生送回工厂。他把刚拿到的档案放在林辰腿上,档案袋上很清晰地写着沈恋二字,刑从连补充了一句:“做你擅长的就好,其他事情有我在。”

……

吉普车驶向郊区,窗外田野与工厂如流水般飞逝而过。

林辰摸着厚厚一沓材料,他刚才之所以会给老师打电话,是因为他发现,这次的案件他确实很不擅长。他缺乏关于药物的良好知识储备,看不懂分子式,总被沈恋或者周瑞制药牵着鼻子走。他不知道长期服用药物会对病患造成怎样的影响,不知道沈恋的真正目的,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准确来说,他们都不知道。

不过幸好,人虽然有很多不擅长的地方,却也有自己足以骄傲的领域,林辰翻开档案,开始第一次真正了解沈恋这个人。

幼年时档案上,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咧嘴微笑,目光中却殊无暖意。

沈恋生长于宏景最普通的老街,林辰只记得那条街上有家店的雪菜肉丝面特别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美好之处。低矮的平房,略显阴冷而狭窄的街道,就算盛夏也总不见天日。

他最先翻出的是沈恋的童年学习档案。她没有择校,小学初中都很平平,据小时候的成绩单显示,除了小学一、二年级还曾有过双百分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女孩会拥有非同一般的智力,足以在十几年后将跨国制药公司玩弄股掌之中。

林辰一页页翻下去,忽然顿住。

刑从连将车拐入一处车流罕至的道路,两旁是一处废弃化工厂,广华化工正矗立在道路尽头。

“怎么?”刑从连敏锐注意到他突然的停顿。

“很奇怪,沈恋在初中二年级时,学习成绩突然突飞猛进,初三时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宏景一中。”

“开窍了?”

“沈恋中考成绩是697分,全市第9,就算王朝这样的智力水平也很难考到这个分数。”

王朝在后座插嘴:“阿辰哥哥,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了,老黄家的小王,我记得你中考好像也没考全市第一啊。”

“我那是没参加中考好吗!”王朝愤怒地拉着小詹先生的衣领,“你是不是和沈恋一样大,你当年考了第几!”

“我好像……是第一?”

王朝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最后说:“搞完这事给我来份卷子,我要证明自己!”

王朝吵嚷着,但车厢内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因为林辰在沉默。

刑从连向身侧看去,林辰微微低头,手指搭在泛旧的档案纸上,一束阳光擦着他耳侧落下,却带不来半丝暖意。

“是沈恋父母出了什么事?”本着一切变态心理都或许有童年阴影的原则,刑从连问。

林辰在档案中翻了一会儿,从中抽出沈恋父母的部分,而后翻到她初中时的年份,回答道:“她父母健在,父亲是宏景百货的保安,母亲是百货公司的普通售货员。看上去应该是工作繁忙,家庭并不富裕,却也不算穷困潦倒的类型。”

“父母有犯罪记录吗?”

“没有,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也没有出轨外遇殴打孩子童年虐待一类?”

“没有。”

“所以,是什么原因导致沈恋这么变态?”

“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恐怕不太好。”林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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