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的某一天,S公司还没有如今这样的规模,在太阳宫的某处,一座算得上规矩的办公楼中,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内,昔日的总监赵汉卿面沉似水!

前些天,培训部空缺一个主管,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友金洁。诚然,金洁漂亮有魅力,小鸟依人的模样惹人怜爱。可赵汉卿并不糊涂,自己比金洁大10岁,论财产地位,并没到足以把持住金洁的地步。想了想,他觉得这个机会不错,把金洁弄到自己身边来,看住了,就不怕她有什么出轨的行为。

计划得挺完美,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由于是新建部门,总经理插手此事,要求两个面试名额,赵汉卿无可奈何,就挑了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来当垫背的。

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总经理看上了真诚质朴的大学生,没相中打扮得天花乱坠的金洁。

这一天上午,正是女大学生来入职的日子,赵汉卿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的助理陶晓薇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把一份资料呈在总监面前,“钟颖来了。”

“叫她进来吧!”赵总心情不好,可是公司内不便发作,副总监续建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也没说话。

不一会儿,刚毕业不久的钟颖,欢天喜地地走进办公室。

对她来说,才毕业不久,就找到一份如此可心的工作,实在难得。最重要的是,每月三千来块钱的收入,来之不易,因为她的男友艾莲,是个落魄作家。

其实说是作家,那都是高抬了,艾莲不过是中国千千万万作者之中,无名无姓的一个小卒罢了,虽然出过几本书,不过销量惨不忍睹,出版社已经决定不再与他续约了。

走不了出书这条路,艾莲也曾想过随便找个工作先干着,可他脾气耿直,工作中少不了得罪人,没有能干长的。

眼前,钟颖找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干劲十足。

培训部刚刚筹建,就和人力部共用一个办公区,暂时也归属赵汉卿领导。赵总和续总看着丫头不顺眼,当然也不能明着挤兑人,只是暗暗地咽不下气。办公室里还有一人,时任招聘经理,叫杨瑞星,是个没啥主意的随风倒,谁的腿粗,就抱谁的腿。他对此心知肚明,也不说话。

公司里给人穿小鞋,讲究的是拿公司条文制度压人,一切公事公办,外人想说句公道话也难。

于是,人力部各级领导,对新来的钟颖,都很刻薄。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钟颖知道自己是个新人,难免受人排挤,最重要的是,她不能丢掉这份工作,不然她和男友得喝西北风了。

她每天回家很晚,落魄作家艾莲,早早地准备好了饭,凉了就热,热了再热。

一回家,艾莲就问:“怎么样,今天还顺心吗?”

钟颖本来一肚子委屈,可见了他,心情不知怎么就转好了,“我挺好啊,今天写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没人要的东西,只不过我不写,也干不了别的。”

“你为啥不去做咨询呢?”

“我做呀,不过中国心理行业根本就是未开化,老百姓也不太懂,再说吧,收费高了,人家不愿意,收费太低,还不够我跑腿的呢。凑合着吧。”

“那就先凑合着呗。”钟颖也不在意,她是这个年代很罕见的对物质没啥追求的女孩子,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行,“去把你的脸刮刮,看看胡子都到哪儿啦!”

艾莲奉命,就去刮脸。

两人住在个80年代的老房子里,没煤气,没厨房,小小的破烂的一居室,厕所还老堵,他们就凑合着这样活着吧。

双方的父母,年纪都不小,四位老人中,没有一位赞成他俩这样的结合——都没钱,家里都不富裕,往后可怎么办呢?

无奈小两口谁也不介意。

那时候的艾莲,掩饰不住内心的自卑,总是长吁短叹的,或者张嘴就骂街,有几个狐朋狗友,周末里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家常便饭。

钟颖在公司里受了气,回来还总要安慰他。

“没事,你早晚会成名的!看你写的东西多好啊!”

“时下不流行侦探小说,不过,中国总要进步的,不能让傻逼言情老占了上风。”

对于这些话,艾莲就总是听着,也不搭茬。

唯独钟颖这样说道:“你那个博客怎么也不开啦?应该跟读者多交流啊。”

艾莲就有些不爽了,“我拿什么交流呢,出门,总不能让孩子们请客吃饭吧。”

于是,艾莲就在读者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足足一年,那个时候,连麦涛都找不到他。

一晃工作了3个月,快到钟颖转正的节骨眼了,赵总就开始找茬,找来找去,还是没能挤走她。

诡计多端的杨瑞星,这时候出了个坏主意。

这一天的下午,钟颖加班,其他人也没走。一连开了好几个会,回到办公室,赵总忽然故作惊讶,“哎呀,我的表呢?你们谁看见了?”

一块几千块钱的天梭表,其实也没什么的。但是公司丢了东西,也不能就当作没事。办公室里的一帮人,谁也不能走。

这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赵总跟续总,先是大张旗鼓地做思想工作:“谁拿的,没事,还回来,拉倒。”

继总而还假惺惺地把办公室的灯给关了:“给大家两分钟,谁也看不见,把表放在桌面上,就算完事。”

两分钟后一开灯,会议室桌面上空空如也。

得啦,翻包吧。

一打开包,钟颖傻眼了,自己的提包夹层里,赫然掖着一块手表。

事情传到总经理耳朵里,老先生急了,大概也是觉得钟颖辜负了自己的栽培,二话不说,将她开除了。

钟颖被开除,没了收入来源,这倒没什么。受了这份冤枉,脾气火爆的艾莲可不干了。

“没事,你等着,我让他们不得好死。”

艾莲是个落魄文人,自己也受过不少气,别瞧长年来没挣什么钱,可脑子很灵活,精于算计,只是不愿意算计。最糟糕的是,由于长期构思侦探作品,对于各种刑事犯罪,有很深刻的研究,又懂得心理学,假如真的没了生计,他大概能成为一个顶级罪犯。

艾莲真的红了眼,钟颖害怕了。她最了解自己的男友,知道他失去自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于是,钟颖晚上连觉都不敢睡,生怕艾莲偷偷出门。

长此以往,她的精神状态开始不稳定。

接连又找了几个工作,都不顺心,钟颖渐渐地也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自己能力太糟,活该就这种命?

可是,她常常还要哀求着艾莲:“你不能去找他们,万一你被抓了,我怎么办呀?”

艾莲有自信,可是看看女友,也就一直没有下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艾莲的作品,被一位擅长推广的主编赏识。在主编的大力支持下,他的名气扶摇直上,书的销量更是节节攀登,他一跃成为了当红的畅销书作家。

可艾莲成了名,日子却过得更加不是滋味。成功的喜悦并没有感染钟颖,她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自卑中。

男友有了出息,那么我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成了名,大批大批的女人如蜂蝶般簇拥上来,其中不乏财色双全的女子,比起来,自己什么都没有。

钟颖常常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也不与外人接触。

最让艾莲感到难过的是,即使他擅长心理治疗,却无法给自己和家人治病。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钟颖的父母接连病故,她便产生了一个更糟糕的念头:一定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他们。

在某个秋后的夜晚,醉酒的艾莲回到家,却只看见桌面上的一张字条。

钟颖回到父母的家,跳楼了。

从那之后,艾莲新买的大房子,空空荡荡,再也没有女人住进来。他开始琢磨着复仇。

钟颖活着的时候,他无法下手。现在钟颖死了,他再也没有束缚,像一个游荡的恶魔,寻找下手的机会。

赵汉卿、续建国、杨瑞星、陶晓薇,他的脑子里死死地烙印着这几个名字。

“你们都得死!”他仰天长笑。

可是S公司人员变动挺大,等他回去找的时候,除了赵汉卿,其他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

艾莲本想直接干掉赵汉卿,不过一个更邪恶的念头忽然涌上心来:不不!我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就像你陷害钟颖那样,我得慢慢地折磨你,让你体会被人冤枉的痛苦!

陷害的计划,需要长时间来筹备。艾莲也不着急,写作之余,他重操旧业,做起了心理咨询。一个不经意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患有严重偏执症的男人,在和家属攀谈的时候,认识了他的女友——陶晓薇。

哎呀!艾莲喜出望外:我不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啦。

他的心底,诞生出恶毒的复仇计划。渐渐的,他利用自己的关系,将被害人和他们的家属,一一掌握在自己掌心。最让他感到舒服的,是赵汉卿的前妻金洁。

这个女人,像蜿蜒在大树上的菟丝子那样,依赖着他。

认识了艾莲,金洁立刻就想踹掉续建国。

不过艾莲制止了她无脑的冲动,“记住,他是可以给你送钱的。”金洁很听话,继续着与续建国毫无感情可言的逢场作戏。

艾莲慢慢地筹备了一年,等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麦涛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艾莲的讲述。

“没有证据,你所说的就都是推测,无法证明我是凶手。既然找不到真正的凶手,赵汉卿他活该受罪,这正是我全部计划的目的所在。我怎么可能帮你?”

“可是……”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艾莲说着,朝麦涛扔来一样东西。

麦涛伸手接过来,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双医用手套。

“戴上它!”艾莲吩咐,去把左边柜子的第二个抽屉拉开。

这……麦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全无防备,侧着身子走过去,拉开了抽屉。

抽屉的正中,放着一只红木盒子。麦涛粗通木材,看了看,确定这是非常珍贵的小叶紫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有一封薄薄的信件,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遗书。

麦涛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艾莲已经不在客厅了。

端着木盒,麦涛追了出来,只见艾莲站在阳台上,冲着他笑。

“艾大哥,你,你快下来!”

“哈哈哈,下来干嘛?”艾莲笑得很开心,头发被风吹了,凌乱地飘在额前,“你破了这个案子,找到了我,我们师徒关系就到头了,从今天开始,你算是出师了。哦,对了,遗书你看了吗?”

“先别说这个,你快点下来!”麦涛想冲上去,却不敢。

艾莲赤脚踩在阳台上,两臂端平,颤颤巍巍地,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

“你还是看看吧,不过看完了,还要放回去。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所有的财产,都送给你做礼物。你不是说,迎娶安心,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吗?这回可以放心了,我送给你们的贺礼,足够买几处房子的。哦,对了,还有件事,这两条狗,我联系了宠物托付,回头你把它们送过去吧。我死之后,你不要给警方打电话,免得他们怀疑什么。让别人报警就行了。饮料你没有喝,遗书你先放回去,你戴着手套,自然也不会有你的指纹。我陷害别人,但不会陷害你的。”

“我知道,可,可是,艾大哥,咱们好商量。”

“你知道就行啦,没什么可商量的。心理咨询的大姐,我的女友,都是跳楼死的,看来我和这死法有缘分。本来我也打算安排金洁跳楼,不过实在有困难。我这辈子吃过苦,享过福,只要看着仇人也遭了报应,就算安心了。往后的日子,你替我双份地活下去吧。”

艾莲说完,双脚用力一瞪,整个人后仰着摔落下去。

麦涛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冲到阳台边,向下看,艾莲已经摔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下面阴出了一片血。

空气中,就只有他坠楼时的笑声还回荡于耳,仿佛是凝固住了……

至此,游荡在天堂苑的魔影,总算是拉上了他的帷幕。

编外章不是结局的结局

艾莲的名字一出现在媒体上,便有许多人认为他的新作品问世了。然而2009月9月上旬的这次报道则不同,用了这样的标题——“年轻的侦探小说家艾莲失踪?”报道一经推出,立刻引发了读者群的一片哗然。

关于艾莲的下落,各种传言不胫而走。以下三种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1.艾莲已死。

少数读者认为,艾莲已经死了。鉴于其在过往作品中所展现出的看破红尘的态度,假如

他认为在后续的作品中无法反应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抑或生活不再具有明确意义,选择自杀,也是有可能的。有些曾与艾莲有一面之缘的读者认为,即使是在闲谈中,艾莲表现出的厌世情节,也是不言而喻的。

有趣的是,这种备受抨击的言论,却最接近事实的真相。

2.艾莲弃笔。

第二种言论为最多的读者所支持。尽管他们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艾莲江郎才尽,已经厌倦了写作;另一种认为,艾莲为了突破自己的极限,刻意休息几年,厚积薄发。不论怎么说,艾莲在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放弃了个人创作。

至于他去了哪儿?又在做些什么?更是众说纷纭。

3.艾莲在玩游戏。

还有一些读者认为,作为一名成功的侦探小说作家,与读者开开玩笑,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那样,艾莲也希望自己的下落不为人知。也有一种可能,过段时间,他也许会放出一些线索,让细心的读者搜寻自己的下落。

毫无疑问,这种可能是最具有炒作嫌疑的。

艾莲的失踪先放在一边不谈,麦涛的生活却是经受了许多骚扰,这让他苦不堪言。许多亲近的读者都知道,麦涛是最接近艾莲的人,这就让他成为了读者圈里的“通缉犯”,共计13名核心读者,对他进行了连续三次的“审讯”。可麦涛只是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

最终,核心读者团放弃了,他们认为麦涛也许真的不知情,艾莲的下落重新归属于失踪。

然而麦涛在第一次受审时,就有意无意地说了实话:“我不清楚,你们关注最近的媒体报道吧。”

如此晦涩的提示,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在艾莲失踪,媒体为之狂热的时期里,也曾传出天堂苑连环凶杀案告破,主犯之一的赵汉卿受审判的消息。

可即使最善于捕风捉影的读者,也难以将这两条新闻联系在一起,赵汉卿一案中,丝毫未曾提及艾莲的名字。

有些秘密,只存在于麦涛的心中,他连安心都不曾告诉——艾莲的自杀,让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进退维谷的境地,涉及财产的继承,更涉及正义与法律的平衡,让麦涛在短时间内掉了不少头发,人也消瘦下来。

这境地引发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后果:9月下旬,麦涛向刘队长提出辞职。

不到30岁的人,提出辞职,听上去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可作为犯罪心理师这样编外的咨询人员,他的去和留完全要看自己的意愿。麦涛没有给出像样的理由,只说自己太累了。刘罡明队长,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默然同意了。

麦涛的退休,让安心很欣慰。两人一起去看房子,相中了城东的一间复式,很适合小两口居住。

交付了几十万的首付之后,麦涛开始忙碌着装修。大概是因为监工采买的疲劳,他变得少言寡语。

而真正让安心感到担心的是,沉默的麦涛有时候行踪诡秘。

按照麦涛过去的性格,无论去做什么,只要情况允许,都会向女友汇报。

“今天你老爸安排饭局啦。”

“晚上我得出去办案啦,你好好睡觉。”

总之,麦涛的报告无处不在,安心的同事都称赞他会是一位前所未有的好老公。

然而从9月下旬开始,虽然麦涛仍旧打电话道晚安,却从未告知自己身处何地。

安心只能从手机里听出,那是一处很安静的地方。

为此,安心的妈妈劝说道:“人,总有些自己的秘密,何况男人。你多给他留一些空间吧!再说,他的好朋友艾莲不是失踪了吗?他也需要放松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

不管怎么说,房子的装修进度虽然慢些,可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麦涛与安心的婚姻大事,也慢慢地有了着落。

差不多到了9月底,无论是艾莲的消息还是赵汉卿的报道,都从媒体上淡漠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60年大庆铺天盖地的新闻。

艾莲的下落,就这样从读者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到了11月上旬的某一天下午,麦涛结束了两节课程,走到校外的小吃店,准备弄点吃的。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院里进了美国的新仪器,我们决定在艾先生身上使用,您要不要过来看看?”这是一名医生打来的电话。

“好的。”麦涛挂上了电话,连饭也顾不上吃,开车赶往城郊。

等他赶到时,天色已晚,这些天的晚上,已经有了凉凉的秋意,只穿一件衬衫,下车的时候,麦涛打了个喷嚏。

他站在海岸精神病康复中心的大门口,远远望见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麦先生,您来了,快进来吧。”那中年医生招呼着。

“哦,陈医师,您好!”麦涛紧走几步,“艾大哥的情况怎么样,有进步了吗?”

“还是老样子啊。”陈医师又补充了一句,“身体恢复得挺好,意识反应还不大。”

海岸康复中心,并不是真的靠着海,B市是纯粹的内陆城市,四周也没有海,起这样的名字大约是为了给人营造一种安静、祥和的错觉。

麦涛随着陈医师,一路走上小土坡。土坡上面,坐落着康复中心的住院楼。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岸康复中心,更像是一家疗养院。鉴于诸多精神病院不大好的口碑,某位有钱的资本家看准了这片大好市场,花重金营造了这个中心。

这里比邻市郊,空气好、环境好,没有外界的喧扰,实在像是世外桃源。来这里住的,多是有钱人家的亲属。当然,入住此地的费用,可是异常高昂!

住院处的一楼,很能体会出这家疗养院的豪华,金碧辉煌且四处放满了绿色植物,初来乍到的人,还以为自己是错进了植物园。

楼梯之上,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精壮小伙子正推着轮椅。

轮椅上坐着的男人,正是艾莲。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歪着脑袋,无力睁开的眼皮下,眼仁好像是不新鲜的凝固了的蓝莓果子,低低地空洞地注视着地面;他的嘴角斜向下耷拉着;他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毫无生气地垂在一边,整个人,像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只有口水从歪着的嘴角里时不时流出,身后的小伙子给他擦拭着。

麦涛叹了口气——这就是艾莲给他出的难题!

8月底的那一夜,艾莲承认了自己的作案事实,随后从自家阳台上一跃而下。

也许对于他来说,宁愿死,也不愿意承认失败。

然而,他却没有死。

麦涛发疯似的冲到楼下,探了探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环顾四周,没有人出来查看,也许人们早就习惯了半年来汽车警报器的尖叫,所以对坠楼的这一声砰然巨响也没当回事。

不敢迟疑,麦涛把艾莲抱上车子,也顾不上自己的莽撞举动会不会造成更多的骨折,就把他送到了医院。

紧急抢救自不必说,几天下来,艾莲脱离了危险,却被医院无情地宣告,他成为了植物人。

直到这一刻,麦涛才恍然大悟,自己跌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假如艾莲死了,当然,他并不希望事实真的如此,可假如艾莲死了,那么麦涛也就没了后顾之忧。的确,艾莲留下来的财产数目巨大,很有诱惑力;不过依照麦涛的性格,他倒是更有可能对警方说出实情。

承认艾莲就是凶手,这就意味着可以让赵汉卿免受冤狱之灾,当然,艾莲的遗产也会被公家没收。

可是现在的局面更加复杂,艾莲没有死,他成了植物人。为了维持他的生命,需要大量的金钱。这些钱,麦涛自己是拿不出来的,不得已,必须动用艾莲的财产。而这样一来,向警方报告事实,就等于宣判了艾莲死刑。所以,麦涛不能这么做。可隐瞒了事实,赵汉卿的冤枉也就无处申诉,他面临着牢狱之灾。

什么是正义,什么又是法律?麦涛糊涂了,他发现自己空有一个学者的头衔和满腹的知识,却在这两个问题上毫无用武之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助,承认赵汉卿也应该为自己几年前冤枉钟颖付出代价。可这代价,与一连四条人命,似乎又是不等价的。

思前想后,麦涛意识到了最悲哀的问题——他不是警察,因此也无法按规章制度办事,他是个犯罪心理师,换句话说,他等于什么都不是。他更应该是艾莲的朋友,是安心的老公,是刘队长的女婿,而不是一名警察。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相当果断的决定,他得继承艾莲的财产,反过来再花在艾莲的身上,这就好像,是他这几年在艾莲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回过头来才补上了学费一样。

他决定辞职,安心地回到学校里教课,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

他选择辞职,离开警局,远离与赵汉卿有关的任何消息,从这天开始,他不看报,也不关注新闻。

当然,继承财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有趣的是,艾莲的遗书相当宽泛,无论自己死了还是自己丧失了意识,财产都归麦涛所有。律师那边也交代好了,没有人多说什么。

有的时候,麦涛觉得艾莲的遗书太过奇怪,就好像他能预见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样。

不过随着课业和装修事宜的忙碌,他渐渐把这感觉给抛诸脑后了。

为了让艾莲这个植物人得到最好的治疗,麦涛花重金,把他送进了海岸疗养院,只有一个附带条件:任何人,不能将艾莲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否则,他宁愿看他去死,也要放弃治疗。

财神爷如此吩咐了,谁敢不遵命?

艾莲对于医院来讲,其实也是件宝贝,因为麦先生有话,只要不把人弄死,什么治疗手段都可以用上。

在麦涛的心里,他很清楚,艾莲就算死,也不愿意罪行败露,同样的,他就算死,也不愿意自己瘫在这里,变成个废人。

所以这一天,海岸疗养院购置新设备,调试一番之后,就通知麦涛要进行新的治疗。

推着轮椅的那名精壮的小伙子,是个姓魏的护工。

陈医师让小魏将轮椅上的艾莲推进治疗室,自己带着麦涛也走进去。

尽管外表风光无限,可这间治疗室,看起来却像是电刑的行刑室。房间从中一分为二,被一堵大大的玻璃墙隔着,病人在一边,家属和医生在另一边。

麦涛指着对面有些像是音响般的仪器问道:“这就是新进的设备?”

“是的。”陈医师解释说,“颅磁共振仪,你看到的是我国唯一的一台。”

“不过看上去像是要行刑。”麦涛不无担心地咬了咬手指。

“其实,电流的强度大致和核磁共振相仿。”

正说话间,对面又进来了一位医师。他缓缓地为艾莲套上了一个蓝色的小帽子,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老迈的小丑,他的眼眶上下还分布了几枚探针。

简短的调试过仪器后,准备工作告一段落。

陈医师在这边继续介绍说:“开启后,发射器会向艾先生脑部的特定区域发射短磁脉冲。今天是第一次使用,我们记录并检测随之产生的现象。在磁脉冲开始之后,艾先生头部与下颌的肌肉,可能出现明显的收缩,请不必担心。”

“噢,会很疼吗?”

“会有一些敲击感,但是不会很疼。”陈医师别有深意地看了麦涛一眼,“你也很清楚,艾先生并不是完全的脑死亡,我们除了借助这种办法让他复苏之外,别无他法。”

麦涛点点头,陈医师向对面打个招呼。一个奇形怪状的仪器,被移到了艾莲头部颞叶处。

发射器启动,艾莲的眼皮猛地抽动了一下,随着头部仪器的旋转,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撑开了,十分僵硬地张大、抖动着。

“那是什么?”麦涛问。

“无意识痉挛。”

玻璃窗上的传话器里,传出了对面医生的话语:“接下来会加大脉冲。”

“会有危险吗?”

“不会,我们都控制在安全可靠的范围之内。”

随着脉冲加大,艾莲的拳头时而攥紧,时而放松,仍然是无意识痉挛。

大概持续了二十多秒后,陈医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对着传话器喊道:“在头部磁线圈上,停留的时间加倍!”

对面照办了,艾莲整个上身抖动起来,发出令人战栗的叫喊。

“这……”麦涛也傻眼了,尽管是心理学毕业,但他对人脑和精神学的了解非常有限。

“没什么,顶多是阵发性癫痫而已。”

顶多——这个词汇说得很巧妙。对于一个已经被医院判决为植物人,意识和身体不能连接的人来说,阵发性癫痫又算得了什么?

又持续了几秒,艾莲像个大猴子似的,

用力地捶动着双臂,监控心电的贴片都被他扯下来了。

脉冲被紧急叫停了。

停止后的艾莲,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嘴歪眼邪,像个短线的木偶般呆坐着。

没等麦涛提问,陈医师带他回到了办公室。

“这是怎么回事?”麦涛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医师沉吟了一下,“这个,呃,艾先生的情况很罕见。”

“怎么呢?”

“艾先生的脑部并没有死亡,他的意识尚存,不妨这么理解,他的意识存在,却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他的连接机制没有建立。”

“你是说他的中枢神经受损?”

“不不,他并没有瘫痪。我们反复检查过多次了,他的中枢完好。应该说,是中枢和脑部链接桥出了问题,但不存在任何器质上的损坏。换句话说,更像是某种刺激,或某种强烈的意愿,把他停留在目前的阶段。我的感觉是,如果他持续这样下去,他可以活在现实和精神的两重世界里。我也知道,艾先生是一位作家,也许他头脑中营造的世界就足够美好吧,让他不愿意出来。我们使用颅磁共振的目的正在于唤醒他对外界的意识。我这么说,您能理解了吗?”

麦涛点点头,说到刺激,他很清楚艾莲在钟颖自杀后,积攒了好几年的情感刺激。而今他报复得逞了,也许他会逗留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肯出来。然而这一层秘密,麦涛无法对医师坦言。

关于未来颅磁治疗的计划,两人又谈论了一阵子,麦涛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一出门,正好碰见护工小魏,“哟,麦先生,我正找您呢。”

“什么事?”麦涛感到意外。

“有个有趣的现象,想请您看看。”

小魏带着麦涛,向楼上走去。

疗养院的二楼,竟有个偌大的室内游泳池,轮椅上的艾莲,换了一套深色的游泳衣。这是为了隔绝冰凉的水温,以免对缺乏意识支配的肉体造成伤害。

麦涛莫名其妙,看着护工小魏,抱着艾莲下了水。

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下水后的艾莲,仍然是那副痴呆木讷的模样,但他的小腿,却缓缓地打着水。虽然动作非常的缓慢,力度也不够,但他确实像是不自觉地在打着水。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小魏兴冲冲地对岸上说着,“艾先生感悟到水,因此他有下意识的肢体运动,只是缺乏对外界的全面认识。”

这样的说法,仿佛是一种希望,在麦涛的脑海里反复冲撞了好几回。

小魏又把艾莲抱了回来,为他换了衣服,擦干身体。在戴手套的时候,艾莲的反应又变得很奇怪,他刷地一抬手,手套飞了出去。戴手套是如此,穿鞋也如此。

小魏笑笑,“您瞧,每次都如此,艾先生下意识里,不愿意穿鞋呢。”

哦,那大概是他自由惯了的缘故吧。

麦涛点点头,这就像他在泳池里无意识地游泳一样,是他潜意识里对外界作出的反应。

怀揣着希望,告别了小魏,麦涛回到自己的新房。

包工队是刘罡明队长找来的,不管麦涛在与不在,他们都挺认真地工作,一见麦涛回来,王头儿笑呵呵地过来,“您回来了,瞧瞧厨房里的吊顶灯弄得怎么样?”

屋内的摆设、家具,几乎都是女友安心挑选的,这方面麦涛很是随意。

看了看,他说:“挺好的,来,大家先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刘队找来的人,都是帮忙,只有料钱没有工钱,麦涛很是不好意思,所以每每总是好酒好菜好肉地招待人家。

其实他这个监工,也是可有可无,人家并不偷奸耍滑,他更多的时候是担任了采买的工作。

吃饭的时候,麦涛和他们一起吃;吃完了,麦涛力所能及地也和他们一起干。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总有一件事,麦涛放心不下。

艾莲的潜意识里,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反馈,他在游泳池里划动双腿,他甩掉手套,踹掉鞋子。

他的骨折慢慢地好了,他无意地运动……

麦涛忽然愣住了,手里的白漆掉落下来,扣了一地。

“哟,麦先生,您怎么了这是?”王头过来关切地问,“是不是累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干完就走。”

“不,不是,现在几点了?”

“快11点了吧?”王头吹吹表上的灰,看了一眼,“不早了,您回去吧。”

“不是那个意思……”麦涛醒悟过来,转身就往楼下跑。

“他这到底是累还是不累啊……”王头愣在原地直纳闷。

麦涛把车子开得像是飞一样,街头巷尾地玩起了漂移,终于在12点之前,赶回了海岸疗养院。

车子停下,他抬头看看,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黑漆的铁制栅栏门上,赫然挑着一件病号服,正随风摇荡。

麦涛脚下不停,冲到传达室,隔着玻璃,看到值班人员赤身裸体地趴在桌上,后颈处,插了一只牙刷……

艾莲跑了……

穿着值班人员的衣服,从海岸疗养院里,跑了!

他早就恢复了意识!只不过因为骨折尚未康复,行动不便,才没有离开。他继续伪装成病人,假作无意识地乱动,那些只不过是在锻炼肢体所采用的障眼法。

时至今日,麦涛终于恍然大悟,他犯了个弥天大错,救活了艾莲,塑造了一个新的恶魔。

传达室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纸条:

天堂魔影既然已落幕,艾莲就不必再为此杀人。然而,他将逃到哪里,何时将会再次露面,麦涛全然不知。

只有一个问题,麦涛再清楚不过,艾莲已经由他的导师,蜕变成恶魔,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敌手。

仰望夜空,星星点点,麦涛茫然无措,等待着他的是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下一次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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