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低头去看复印件,一面抬头盯着John的眼睛,一字一句听他解释。他说得飞快,不过多数内容我都能听懂。

“你的那个女孩,为了省事,我把她称作A。A患有多重幻觉并发症,既存在幻视也存在幻听。她的幻觉,在现在,有三个明确的主题,一是H,二是S,三是H和S的父亲,也就是所谓的爸爸。”

是的,在李默涵的日记中,H和S都出现过,而她那天把我错认为辉辉的爸爸,也证明第三个幻觉是存在的。

“H和S关系,我认为是兄弟,当然也有可能是兄妹。不管是否是幻觉本身,还是真有此人。H是男性,对A很好,两者关系暧昧,可以认为是精神上的情侣;S对此不以为然,大概S不喜欢A,所以我认为这个角色也有可能是妹妹,基于同性相斥的原则。S对A不好,当然在A的日记中,对S也很抵触,两人基本上是在互骂,当然最开始不这么明显,后来愈演愈烈。看看日记最后的一页。”

John真是个神奇的家伙,这些日记散落地堆放着,并没有明确的编码,让人目不暇接,更不知道哪页在前,哪页在后,不过他随心所欲地伸手一抓,就拿起了最后一页。

“看这里,最后一句写道,你们的爸爸今天来了,所以,我跟你很长时间也许不能再见面了。永远要记住哦,即使不能见你,我也会深深地思念你,永远爱着你的。这句话可以证明我之前推论的存在,H和S是出于同一个家庭,而你是他们的爸爸。需要注意的是,你并不总是他们的爸爸,而且你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事后我再做解释!”

他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他这样说,我都毫不怀疑自己是真的错了,问题是,到底错在哪里?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无法想象。

“让我们继续看,H是A的情人,S是A的敌人。情人还好说,他们彼此倾诉爱慕之情。最开始只是幻听,A很聪明,知道自己总是自言自语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她缔造了日记这个更隐蔽的习惯。H对她说话,她在纸上作出回答,她似乎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与幻觉交流。而不能只依靠大脑作出回应,这说明她应该只停留在幻觉阶段,并非多重人格。无论是H还是S,都不能操控A的身体!H好说,因为这个幻觉不具有伤害性,但是S是A的敌人,这就麻烦得多了。在与S的对峙中,A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她伺机报复,却始终找不到消灭这个幻觉的机会。还记得那张黑纸吗?画得乱七八糟,黑糊糊的跟鬼画符似的。我在那张纸上,找到了极端的思维,A想要杀掉S。她幻觉存在的时间越长,分辨幻觉和现实的能力就越低。值得庆幸的是,目前她还没把任何活人等同于S。”

这句话很好理解,一旦她真的等同了,那么被当做S的人,恐怕就有危险了。

“为什么她不能只通过大脑就把S消灭掉呢?S和H一样,只不过都是幻觉而已,是大脑加工出来的产物,如果令大脑觉得不舒服,她完全可以自行消灭她!现在产生了一个问题,我怀疑A本人,在生活中,就处于矛盾的对立面之间。她渴望得到幸福,渴望被人爱,渴望像H那样的人,来关心自己。同时,她又意识到这样的幸福是异想天开。她不可能轻易地得到他,于是她的大脑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敌人。这是极端不自信的产物,也可能是背叛的产物。”

极端不自信?我对此不敢苟同。A,也就是李默涵篮球打得相当好,曾是种子选手,是她自己最后选择了放弃,而不是被淘汰的。默涵在家里也是很受宠,在学校也是很受宠的。也许,竞争的压力导致她有些不自信——这很正常,我们每个人都不敢说完全自信。但是极端不自信,这样的字眼有些夸张了。

那么,会不会是默涵在现实中遭受了背叛呢?有可能,只是我还找不到切入点。

“A本人的性格非常矛盾,一边渴望着幸福,一边给自己制造痛苦。所以她存在两种对立的幻觉。两种幻觉对她同时产生影响,而且几乎是一比一的完全等价。你看不懂她的日记,这不难理解,我也花费了很大的精力。首先A的日记本身就有问题,如果她每句回答都换一行,那就好理解多了,可她一大段一大段地写,都给连成一体。情况差不多是这样的,H说一句,外人看不到对话,因为只呈现在大脑中,H说完,A就回答,写在纸上。然后S就会紧接着又说一句,外人还是听不见,然后A也写在纸上,周而复始,贯穿整个日记。不过我注意到一个问题,H和S与A的交流,在听觉,也就是幻听上是如此,那么视觉方面呢?H有幻视体,但是S好像没有。这很奇怪!H的幻视体会来看望A,陪伴A;但是S的幻视体从未出现,这就不符合我刚才的推断了。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你跟我说过,A在学校里用开水浇了同学,会不会这个同学,就是S的幻视体呢?”

这说明什么问题?我还记得被泼开始的孩子叫李楠。李楠就是S吗?好像并不能这样简单地画上等号。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可怕之处就出现了,S可能投影在任何人身上。简单说吧,S就像是灵魂,在A看来,S可能附在任何人的躯体之上,甚至是我这样和她毫无关系的人。S可以是男人,就像那个同学,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女人,这看日后的发展了。这同时导致两个问题,第一,A在一段时期之内,不能再去上课了,否则她可能伤害任何人。你与她的接触,也要尽可能小心翼翼,免得自己受伤。第二个情况,是我回溯到事情最开始的地方,假如H和S都是真实存在的个体,那么H与A的接触一定很多,就像真的男女朋友那样,但S比较少,所以A的大脑无法塑造出类似于H那样鲜活的视觉形象来。她不得不把S的印象进行跳跃联系,放在其他人身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屋里并不冷,可我感觉自己呼出来的空气都带着袅袅白烟,“我能明白,但是这病例该怎么解决?”

“根本就不能解决!”John鄙夷地哼哼着,“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上帝吗?她的状况远远超过了你的能力,不客气地说,连我也没有把握。也许我之前忽略了一个问题,没说明白。刚才我说,A同学存在三个幻觉主体,一个H一个S一个爸爸,问题是,她的幻觉还不止这些,那三个只是主体而已!”

“还……有什么……”

“在日记的最初两个月,之后H和S。从第三个月开始,出现了他们的姨妈,随后是姑妈,当然还有他们的母亲,还有……我不想说了,也懒得数,但至少个八九个人。他们都和她说过话,有的还给她打过电话!打过电话你懂吗?”

我没接过这样的电话,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在和老威工作的这半年里,新鲜事也见过不少,终究是卖圣物的嘛,搞法事的嘛,见怪不怪也很正常。但是,我们从未听过或见识过如此离谱的事情。

好在这八九个幻觉目前只存在于幻听程度,如果他们也都有了实体形象,一股脑地挤着、簇拥着围在你的身边,看你洗澡、看你睡觉、看你吃饭……哦,那太好了,要不了半天,你就彻底疯了。

“彻底没救了吗?”我仍抱着一丝希望,也不管John会不会嘲笑我。

“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是导师,你是学生,想搞一次研究,那我会大力支持你,因为这足以引起轰动。但如果你想治病,那还是知难而退吧。你已经在这个病例上犯了一次错误,就不要再犯了。”

对了,他说我犯了错,到底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什么?”John夸张地把小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可以笨到这种地步!我其实都已经解释过了啊。”

“没,没有吧?”

“当然有,你看看H和S就应该知道了。H非常亲近,S比较疏远。所以H有实体的幻觉形象,但是S就没有,S必须假借他人的躯体才能实现。如果只是幻觉,那么A的危险系数还算较低。可是现在多了S的呈现形式,问题就严重多了。你那天去过A家,她把你错认为爸爸,也是同理,因为她当然和H的爸爸不熟,所以转嫁到了你身上。问题在于,你非常愚蠢地告诉A,H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不会再来看她了,这等于禁止了H存在的空间。你看看日记就知道了!李默涵每天都写日记吧?你看所有的日期都是连着的。那么好,你那天晚上去完之后,她只是潦草地写了写和爸爸相处的感受,然后跟H诀别。第二天,她没有写日记,第三天,她在学校里泼了别人。第二天的空档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的大脑接受了你这个爸爸的权威指示!把H给压抑下去了,这叫做饮鸩止渴,你懂吗?她以后不会再写日记了,就像那天她插烂自己的手那样,日记是停止了。幻听也暂停了,但是日后她会爆发出一连串更严重的幻觉,而且这些幻觉不是H,很可能转嫁到任何人身上。你这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害人?”

这一连串的批评,字字句句撞击着我的心脏,几乎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可以联想到各种可能出现的后果。

H被消灭了,S得势,因此S会继续呈现,直到有一天搞得默涵崩溃;或者H和他的衍生体S都被消灭,他们会被全新的幻觉给替代;也有可能H虽然被消灭,但大脑对H的需要尚存,那么H会以全新的形象出现,也许跟S一样,转嫁到别人身上,然后,默涵会继续保持对H的依赖,然后——

没有然后了,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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