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笼罩着萝卜地,日吉正要寻找的姊姊仰面朝天躺在萝卜地里的乾草上。惨状不忍目睹。

姊姊仅十四,只是生理上已完全成为女性。

当时的恐怖一生都缠绕在姊姊的脑海中,直到她作三好一路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当上关白,还在讲述当时的恐惧心理。

在那种年代,遭受凌辱,留下心灵创伤的女性多不胜数。

当日吉看到姊姊的惨相时,在此之前的激愤瞬间像被海棉吸掉似地全部消失了。

愤怒能使人丧失理智,视人犹芥。而日吉却越是激愤,越是遇到不幸时反而越比大人冷静,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特点。

他看到姊姊白嫩的胫部裸露,袒胸露怀,昏迷不醒。

(目睹这种惨状怎能让人不怒火满腔呢?)

日吉闪电般地感觉到姊姊遭受不幸的严重程度。

“秃头妖怪!”

“干甚么?小东西!”

“你怎么欺负我姊姊的?”

如果现在要激怒对方,不仅是姊姊的安全无保障,而且自己的生命也受到威胁。日吉有超人的判断力,因此一直控制着自己嫉恶如仇的怒火。

“一刻钟以后把姊姊还给我,这可是你说的!就是说姊姊一旦清醒立刻放她回来啦?”

“不,不是那个意思。”对方仍然慢吞吞地摇摇头说:“我赌博输了。”

“赌博?!……你拿我姊姊作赌注?!”

“是的,并不是你姊姊,赌的是一个姑娘……”

“跟谁赌的?”

“伙伴。他住在前面村落的寺庙里,马上就来,玩完之后还给你。”

“秃头妖怪呀!”日吉的语调显得越来越温和,他又说:“你怎么可以拿别人家的女孩赌博呢?”

“莫名其妙!赌博难道是坏事吗?小东西,凡是这个世上有的东西,无论赌甚么,事后一定要把输的东西拿来。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日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呻吟。

继父竹阿弥所说的道义、情理之类的思考方法对他来说根本行不通,简直是对牛弹琴。在他看来,无论用甚么手段,那怕是绑架别人家的女儿,只要是认真履行赌博时的诺言就是好汉。

(这还得了!)

日吉这样思索着,越来越镇静自若。

“哼!真有意思。那么就是说不把姊姊交给赌友,你就不离开这里啦?”

对方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说话算数,丧失信誉就会丧失赌博的资格。”

“那么你是经常拿自己没有的东西作赌注啦?”

“不全这样,小东西。人嘛,无论谁出生时都是裸体,一无所有。”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世上有的东西都可以赌。怎么样?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秃头妖怪。”

“甚么事?小东西。”

“你就那么喜欢赌博?”

“哎……不是喜欢,因为肚子饿。”对方以为日吉已完全跟自己和解,嘻嘻地笑着说:“人可真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个怪法?”

“就说我吧。不知不觉长这么大。因为块头大肚子饿得也快,我要比一般人多吃四、五倍。”

“那倒可能。因为秃头妖怪长得大。”

“可是和我赌博的那个家伙,同样是人,他的饭量只有我的五分之一,但没女人他便活不成,这方面的欲望比我强烈五倍。因此我们之间赌的经常是食品和女人。”

“哎……”

“昨天白天我赢了。我让他用手桶捣米,有可口的酱,我一连吃了十二碗白米饭。可是昨天晚上赌到深夜,我输了,所以今天借你姊姊用一下,等他来满足性欲之后,就把姊姊还给你,别担心。到那时你姊姊还昏迷不醒的话,我有办法使她起死回生。”

他完全善恶不分,但又是个地道的实在人。

日吉若无其事地随声附和,但心急如焚。

只对付这一个老实人还好办,万一打得难解难分时,那个赌赢的家伙一来,就一切全完了。

姊姊只是被吓昏,看样子还没受到凌辱。

(要想救出姊姊,现在必须……)

“原来如此,那我也放心啦。”日吉说:“在他来之前我和秃头妖怪较量一次怎么样?”

“可以,小东西也赌白米饭吗?”

“赌啊。我们村里有个光明寺,那里的米箱装满和尚吃的白米,就赌那个米箱吧!”

日吉说到这儿,恍然大悟,“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一直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个家伙的日吉,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就用这个办法救姊姊)

“如果你想吃的话,白米饭加上从河里钓来的咸鳟鱼,切上四五片鲜红的鳟鱼给你烤烤,味道好极啦!”

“甚么?白米饭加河鳟……哪儿有鲜红的鳟鱼呀?喂!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怎么能赌没有的东西呢?这前面薮下的加藤家厨房里挂着鲜红的河鳟。加藤是我的亲戚,所以即使不打招呼拿来也不会被当成贼的。”

“嗯,那太美啦。”

对方早已垂涎三尺,喉咙发出咕咕咽口水的响声。

“同样是人,我为甚么比别人饿得快呢?莫非是饿死鬼托生的。如果你赢的话,我给你甚么呢?事先讲清楚,小东西,以还你姊姊为条件可不行。那是输给赌友的。”

“嗯,我知道。”日吉爽快地点头答应说:“我想要的东西嘛,你瞧,那棵芭茅残株左边有个小茅草屋,看见了吧?”

“嗯,看到了。那个粪池的遮雨棚吧?”

“看好了啊!秃头妖怪……我要的不是它,那是一个财主六右卫门的父亲盖的,外表似茅房,实为蔬菜储藏室。那个老头子是个吝啬鬼。”

“哎……蔬菜室?”

“因为流民,盗贼不断,那个老头子不但把白薯、牛蒡,有时把大豆、小麦也藏在那里。”

“那么我把它全赌上。”

“那倒不必。”日吉非常认真地摇摇头说:“我想要的是藏在棚顶上的南瓜。听说南瓜籽是中国人带到堺之滨来的,罕见新奇,香甜可口,味美异常。我很想亲口尝尝。”

“……既然你那么想吃,去一趟把它拿来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日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说:“我不是流民。在村里作贼,不光我自己,连父母兄弟都得被取消户口,赶出村外。所以我不能去拿。”

“明白了,先赌吧。南瓜不会太重吧?”

“充其量有七、八百匁到一贯左右。拿两个就行。一言为定。”

“不费吹灰之力。你输的话白米饭加鳟鱼,怎么样?千万不能反悔。”

说着,他好像是取珍宝似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腰包,拿出里面的骰子。

“小东西,要单还是要双?”

“我要双。”

“我要单。赌神,即使偏袒祢喜欢的一方,也不当失约骗人的朋友。一、二、三,看谁赢!”

他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在一起,从额头啪地一声把骰子扔到地上。

“啊,是双!”

日吉认为第一次胜负无所谓。反正光明寺的白米、加藤家的鳟鱼都是信口开河。加藤家有病人,又要生孩子,铁匠炉不景气,摇摇欲坠,勉强以稀饭度日。那还提得上甚么鳟鱼呀。

“是双!”日吉耸起肩膀说:“请你先去拿南瓜吧。取回来再赌。下回赌白米饭、咸鳟鱼再加豆腐清汤。”

“让你先赢了。好吧,撞着赌友没来去取一趟。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不然,你扛着姊姊逃掉,我就无法交待了。”

“当然一起去。走吧。”

日吉率先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着,不由地缩着脖子。

(一切顺利!)

日吉心中暗想。

在堤坝左边七、八间远的地方有个茅草房。确实正如秃头妖怪说的那样是个不足为奇的粪池遮雨棚。

粪池是用旧酒桶作的。酒桶是六右卫门的父亲从清洲酿酒厂的亲戚家运来的。特大号的酒桶嵌在地下。一旦掉下去,秃头妖怪就是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来。

棚顶已腐朽不堪,只要设法骗他爬上去必定踩塌落入粪池。据说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

这里也是孩子们玩打仗游戏的隐避所,但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正巧入口在秃头妖怪的背后,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点臭。因为里面有个粪桶。”日吉一边暗自合掌请求守护神保佑,一边对秃头妖怪说:“南瓜在棚顶中央的麦稭下,轻轻地上,当心别踩塌了。”

总之,只要让对方爬上去,我的计策就能成功。我一离开这里,他肯定迫不及待地往下跑,一不留神就会把棚顶踩塌坠入粪池。

草棚顶哪儿能踩,哪儿有危险不能踩,连体重不到他的五分之一的孩子们都要经过十分小心的查看后才敢行动。

“真有点臭啊!”秃头妖怪捂着鼻子来到草棚前。

“不是跟你说了吗,因为里面有个粪桶。”

“就在这个棚顶上吧?”

“对,小心点儿上没问题。从有屋檐的这边上。”

“知道。我偷了就来。这点儿事算不了甚么。”

这家伙非常莽撞,再三提醒还是猛然一跃而上。

噗通一声从棚顶的窟窿完全落入黄澄澄的粪汤里,随之激起的粪汤,焰火般地四处飞溅。

日吉不顾一切地从后面跳下,转身拔腿就跑。

如果对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往上爬,日吉准备继续和他周旋,没想到他自投深渊,这时日吉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保护神,请您饶恕,我完全是为了救姊姊。”

他嘴里反覆地念叨着跑上堤坝直奔柳树,像兔子一样朝萝卜田的低洼地跑去。

“姊姊,我来救你了!”

日吉没有能力背起昏倒的姊姊逃跑。但他经常看到大人把双膝顶在病人腰部往后面拉双肩使人苏醒的作法。

(我也要使姊姊起死回生,这样姊姊就可以自己走了。)

日吉像小兔子一样,越过蜿蜒起伏的山野。

“怎么回事?”日吉惊愕。

姊姊刚才还在这里躺着,怎么无影无踪了呢?

“难道姊姊苏醒后自己逃走了吗?姊姊!”

日吉想大声叫喊。

“糟糕!”

日吉像猎犬一样蹲在地上嗅着周围的泥土味,四处搜索。看来姊姊并没有苏醒,是有人把她弄走了。周围都是新脚印,脚印最深的地方,是扛起姊姊时留下的。由于重量的变化,脚印突然变深。

日吉全身颤抖。

日吉绞尽脑汁,设法将秃头妖怪诱入粪池。一定是他们不在时,那个赌徒来过了。

“万万没想到……”

“姊姊……”

日吉疯狂地跟踪脚印在萝卜地里往南跑。当他来到通向堤坝、野草丛生的小路时脚印突然消失了。

向左拐了呢?还是朝右边拐了呢?

日吉呆若木鸡,直挺挺地望着河流的上游。那个掉到粪池中的秃头妖怪一定是满身黄色粪汤在拚命地挣扎着往上爬呢。

“哎……真倒霉。”

这时,一向理智的日吉简直像往下滚一样,奋不顾身地朝下游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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