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五月,清洲城下的火药味越来越沉。

做生意的人仍从各个领地云集而来,自由市场繁荣兴隆。但,一近黄昏,店铺纷纷尽早关闭。

“听说骏府的今川义元不久将率兵从骏河出发。”

“是的。据说率四万大军奔赴京都,沿途的大名们肯定都会惶恐不安的。”

“从远江到三河没有敌手。第一个对手是这个尾张的织田先生,下一个是美浓的斋藤先生。织田先生会认输吗?”

“认输可避免战争,但是,据说织田先生不会服输的。”

“不过,仅凭织田先生自己的兵力,寡不敌众啊。”

“是呀!都在传说织田在做被困城的准备,派奉行到处买米买酱。”

这里是位于市场中央的山毛欅下。藤吉郎曾在树荫下卖过针。从奥州来的卖马人,从堺港来的卖药的和刃具商人,从京都来的磨镜子的江湖艺人们都集聚在这里,海阔天空地一阵闲聊,谈论着各种传闻。

宁宁八重站在看木偶戏的人群中,离那几个人不远,她若无其事地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

宁宁绝不是逛市场的。既不是来玩,也不是特地来购物的。

宁宁是受太太浓姬的密令,带着使命而来。这几天,她每天来这里听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的街谈巷论,然后向浓姬报告。

月夜逃走的前田犬千代杳如黄鹤,音信皆无,这固然无可奈何,而去骏府刺探军情的森三左卫门、生驹胜助也毫无消息。不仅如此,那个少年队的首领名古屋与五郎最近也销声匿迹了。

城内顿时谣言四起,议论纷纷,有的人忧虑他们是否全部被杀,有的人怀疑他们是否暗中投敌……?总之,人们心怀疑忌。

性情体贴的浓姬,耳闻目睹,不甘等闲视之,因此派宁宁每天去市场探听情况。

宁宁全神贯注地仔细静听,一步一步地靠近奥州的卖马人。

奥州来的卖马人……从奥州来,中途必定会在骏府停留。据说因在骏府马没卖上好价钱,才来这里的……道理上说得通,但这只是藉口,实际上是今川家的侦探——令人产生这种怀疑是很自然的。

“怎么样?奥州的伯乐先生,今天卖掉两匹,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赚了不少吧?”

善于谈吐的磨镜艺人,跟卖马人搭话。

“一旦发生战争,马的重要性仅次于刀。今天的买主好像都是城下的武士。”

磨镜艺人这么一说,伯乐面带愠怒地摆摆手。

“不行。即使打起仗来,似乎也是一场不用马的战争。”

“甚么?不用马的战争……没见过甚么不用马的战争。”

“这里就有,无可奈何。武士们对马置之不理,困城战马无用武之地罗!”

“这么说,为防困城四处买酱是真的啦?”

“好像是这样。今天的买主都是这一带的野武士,而且还价很低,……早知这样,还不如在骏府卖掉算了。”

(果然是经过骏府了……)

静悄悄地走近那位伯乐身后。

不知那伯乐是否了解实情,他有意压低声音对聚集于此的人们说道:“不便大声宣扬,这个市场也长不了。”

“为甚么?!”

“听说清洲城的主人疯了,似乎是事实。”

“甚么?疯了……?你怎么知道的?”

“凭直觉。从武士、野武士的谈话中可以判断出来。”

“这可有必要调查清楚。现在类似清洲的市场日本只有三处。一个是堺港,一个是清洲,再一是北条先生设立的相州的小田原。比骏府市场更大的市场垮台,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垮掉?”

伯乐充满自信说:“四万大军逼临城下,城主发疯,市场不垮岂非咄咄怪事。”

“那么,城主怎么会疯呢?”

“第一,以最多不过两、三千兵力,向四万大军挑战,就是发疯的证据。”

“是这样……”

“以两、三千兵力半天时间将四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这是清洲的豪言壮语……因此,重臣们提心吊胆,匆忙作困城准备。然而,大将对此大为恼火,每天都不待在城里。”

“不在城里,……不能因此作为确定他发疯的证据。”

“是这样。他每天到城外去干甚么呢?另有企图吗?”

“别装腔作势!织田先生每天出城干甚么?快说出来吧!”

“听说他每天去各村参加夏季庙会,疯狂地跳舞。”

“甚么?一个领地的大名,去参加村里的庙会,跳舞……?”

“是的!”说话人使劲地点头。

“难怪武士们说买马并不是为了备战。听说将一个新雇来的递草鞋的男佣破格提拔为奉行,那人轻佻滑稽,织田先生整天带着他周游各村跳舞。怀揣重金,锦衣纨袴地和村里的年轻男女在一起,跳得神魂颠倒,并对舞姿优美者给予奖励,兴奋得拍手喝采。……四万大军危及城下,我军生死存亡之时,仍迷恋舞场,为跳舞高手发奖助兴的大将,怎能长久不衰呢?城垮主亡,市场变成废墟。这是我的估计。”

宁宁不寒而栗。

这个伯乐到底是真正的奥州人还是骏府的侦探,一时还辨别不清。不过,最近信长每天带着藤吉郎到各村夜游倒是事实。

为此,城内的佐久间、柴田、林等老臣大发雷霆,愤愤不平。

“大将!事到如今,你将城池置之度外,四处夜游,并和村里的姑娘们鬼混,醉心于舞场,成何体统。这关系到全城的士气,应摆出一城之主的庄重和威严。”

林佐渡责怪信长,信长怒目圆睁。

“佐渡,你甚么时候当上清洲城的城主了。你再唱高调,我斩了你!”

“不近人情。今川势力攻城迫在眉睫,佐渡也是忧国忧民,关心全城大事才向大将谏言的。大将迷恋跳舞,谁还有心打仗呢?”

“不愿打也不必勉强。打仗要打胜仗。不必借助你们的力量。”

信长说罢,又急忙穿上像木偶戏一样的漂亮衣服,外出跳舞去了。人们都这样议论着。

太太浓姬心事重重,忧虑不安。

“得想个办法呀。继续激怒重臣,一旦有事,恐怕会成为障碍,到那时可就不好办了。”

然而,信长发疯般地跳舞一事,已成为市场的议论中心。市场上的传闻很快源源本本地传到了骏府。

(信长大将疯了……)

这个消息传到今川义元耳中,他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形势从不利转为有利吗?……宁宁这样沉思着。这时,一直站在宁宁身旁的戴斗笠的流浪武士厚颜无耻地靠近那个伯乐。

“伯乐,你的话当真?”

“那还有假。说谎对我有甚么好处。我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那么,信长大将今天晚上到哪儿去跳舞呢?这附近今晚哪儿有庙会?”

“你干嘛要问这个呢?”

“我想验证你的话是真是假。这个市场是否存在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是这里的算命先生。”

“是这样。你这么一说,看你的长相倒还真像。那么你观察一下,听说丰场八所明神院内有舞会。”

“八所明有祭礼?”

“嗯。大将跳得已心醉魂迷。农民认为是好事,每天晚上一直跳个没完。”

流浪武士听后,从斗笠下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然后诡秘地笑笑离开伯乐。

宁宁胆颤心寒。

(刚才那个流浪武士,可能是刺客……)

涉世尚浅的宁宁渐渐地感到那个家伙带有一种奇怪的杀气。

(老爷生命有危险!)

宁宁吓得脸色铁青,紧跟那人后面,拨开人群。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朝离伯乐十五、六间远的枣树下走去。那里有六个人,见那家伙回来,他们立刻若无其事地围拢上来,显然是他的同伙,他们装扮成僧侣、念佛行者,个个眼神阴辣。

宁宁再也沉不住气了。

(究竟向谁报告好呢?……)

说不定信长还在城里。对!还是先向报告太太……

宁宁转身回城。

宁宁八重气喘吁吁地跑回城里。信长的夫人浓姬无精打采,在和四个侍女一起裁剪棉布,截成六尺一段。

当时,棉布是相当珍贵的。要把一百反贵重的棉布剪成六尺一块,令人百思不解,不知此命令是出于甚么目的。

将布剪成六尺一段,并不是大伤脑筋的难事。然而,浓姬却像裁剪重要服装一样,剪一块想想,考虑考虑再剪。因为她始终没有弄清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为甚么要把这么多珍贵的布匹剪成六尺一段呢?

“太太,有要事报告!”

宁宁无暇顾及剪布的事。

“市场上聚集了几个流浪武士,看样子今晚要对老爷采取行动。”

“甚么?企图对老爷下手?”

“是的。今天晚上老爷要去丰场的八所明神跳舞……商人们这样议论,那个可疑的家伙立即召集同伙密谋。他们各个充满杀气,伪装成僧侣的、熊野发护身符的、念佛的行者,各个令人栗栗自危。”

浓姬停下手中剪布的活,清秀的双眉紧紧蹙在一起。仔细听着宁宁的报告。

“太太,老爷今晚真的要出席丰场的庙会吗?”

“是的。不光去跳舞,而且他还说今晚召集附近各村的跳舞名流高手前来一比高低。”

“跳舞比赛?”

“对。看谁跳得精采,舞姿优美动人,胜者奖励棉布六尺。老爷这么说的。”

“这不行!应该设法说服……,现在有种不祥之兆。老爷已经出发了吗?”

浓姬摇摇头。

“你没听到吗?鼾声如雷。”

“噢!老爷在睡午觉哇!”

“是的。他说今晚得跳个通宵,现在在养精蓄锐呢!”

宁宁心中充满不安。从二间远的卧室里传来信长的鼾声。果然如此,简直不是精神正常人所干的事。信长已精神异常,市场上的种种风传,或许是意外的真实状况。宁宁放心不下。

“太太,无论如何得劝阻老爷。市场上的所谓商人当中,可疑者不少。他们今晚也都汇集于八所明神院内。”

“不过,老爷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是绝不后悔的。他吩咐大家把棉布剪成六尺一段,……问他为甚么?他申斥道,女人少插嘴!说罢,睡午觉去了。”

说到这里,浓姬似乎恍然醒悟,用手拍打一下膝盖。

“对呀!有办法了。今晚一定是藤吉郎陪同。老爷在家,藤吉郎肯定也在御台所,你悄悄地把他叫来。我在筑山的亭子等他,那里安全,没人偷听。无可奈何,只好提醒藤吉郎多留神,注意观察甚么人在窥伺老爷。老爷一向刚愎自用,想劝阻他痴心妄想。”

浓姬忐忑不安,派宁宁到御台所找藤吉郎,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庭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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