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端是个贱人,贱得出类拔萃、一枝独秀的那一种。

雾气慢慢散开,叶浮生这才看清这位百鬼门老主人的形貌,只见他穿着一袭黑底暗纹衣袍,身量高大,宽肩窄腰,手脚都很修长,并不见老年人的佝偻发福,只看这身形竟如壮年男子。

但他毕竟是老了。

头发已经花白,面容虽然保养得当,但也浮现出些许皱纹,尤其在眼角可见端倪。

可是无论谁,都不会真把他当成一个老人,且不论他当年龙章凤姿尚存风采,单说那一双眼和一个笑容,就压过武林不知多少自诩风流的游侠雅士。

叶浮生吐了这两口血,在肺腑作乱的内劲就平息下来,反而因为逼出淤血,比之前松快了不少,见楚惜微虽然唇边带红,面上也无痛色,这才放了心。

他一手拍了拍楚惜微的背,这才转身对沈无端拱手行礼道:“多谢前辈这一掌相助。”

沈无端笑道:“适才你若没替他挡,这一掌就该落你头上,因此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后果,不必谢我。”

叶浮生摸了摸鼻子,又听沈无端对楚惜微道:“惜微,你带外人入谷之事,等下自去刑堂领十鞭,下不为例。”

楚惜微颔首道:“是。”

叶浮生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沈无端转过头来,于是一番和颜悦色:“后生武功不错,就是气血亏了点,回头多吃点红糖枣子补补,年纪轻轻什么都能虚,就是肾不行。”

叶浮生:“……”

他眨了眨眼,诚恳请教:“前辈这是……经验之谈?”

沈无端轻声一叹,感慨万千:“醉数万花谱,不负薄幸名。”

这位老门主年轻时不愧是万花丛中的圣手,到老时还风流不减,对着后辈谈起也不觉丢脸,倒是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

外人都难以想象如沈无端这般慕色风流的男人,竟会娶了容颜尽毁的秦柳容为妻,无绝色可赏,也无柔情可依,却从此收敛了本性,安安心心做她过了三十年夫妻,在她命终之后也不辜负。

叶浮生揭过了这一茬,问道:“刚才那个洞下面是什么?”

沈无端道:“埋骨坑。”

“是死人该去的地方?”

见沈无端点了头,叶浮生道:“那等陆书生出来之后,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沈无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也可能变成死书生。”

叶浮生笑道:“有大小姐在,他就算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爬回来。”

“你比这兔崽子有趣多了。”沈无端大笑,瞥了一眼楚惜微,“当年若我捡到的人是你,这些岁月也不至于如此无趣。”

莫名被嫌弃的楚惜微置若未闻,只是开口提醒道:“走吧。”

沈无端扭头奇道:“你是八百年没回过家吗,这么迫不及待?”

楚惜微:“……”

看出他这是不耐烦了,叶浮生抬袖揩去唇边余血,对沈无端道:“闻说武林有三个地方去不得,一是太上宫的忘尘峰,二是葬魂宫的迷踪岭,三就是百鬼门的洞冥谷。这三个地方晚辈有幸去过其一,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再观一处?”

沈无端饶有兴趣:“你去的必定是迷踪岭。”

叶浮生挑眉:“前辈如何知道?”

“你若见过忘尘峰上那些个修道修成傻子的死心眼,哪还有现在这般趣性?”沈无端摆了摆手,“太上宫的人最是无趣,我这辈子也就遇到了那么一个……”

他忽然住了口,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悲恸和怀念,转身道:“时候不早了,等下水鬼沉了底,就不好上路了。”

沈无端话音未落,人就远去了,他看起来走得并不快,甚至有闲庭信步的懒散感,但仅仅是几步之间就拉开了近三丈的距离,以叶浮生的眼力也只能堪堪看清他移形换步时的身法动作。

刚才还从容谈笑的人,在无心提及太上宫的时候,就像被踩到了痛脚,竟似有些落荒而逃。

“以后,别在我义父面前提太上宫。”

楚惜微走到身边,声音压成一线传入耳中,叶浮生眉梢一动,同样低声回道:“为何?”

“我曾听义父有次酒醉,说自己曾有一挚友出身太上宫,两人情同手足,说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可惜后来……”

叶浮生心里一动:“看老门主的样子不像反目成仇,那就是阴阳殊途了?”

楚惜微点了点头:“我给你的那把‘饮血刃’,是义父自小带着的东西,后来送给他那位朋友防身,只是听说那人不喜动杀,因此更多时候是为信物。十三年前义父听说他出事了,连夜赶去相助,可惜到底还是晚了,那人住处被焚毁殆尽,尸骨无存,只找到了此物。”

十三年前,焚毁殆尽……

叶浮生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转瞬即逝:“你知道那人住在哪里吗?”

楚惜微道:“十三年前我还没入百鬼门,这也不过是听义父一次醉话,怎么会晓得?”

叶浮生有些失望,点头“嗯”了一声。

楚惜微忽然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掌?”

叶浮生愣了一下,就听楚惜微继续道:“如果义父没有手下留情,你就一定会死。”

“我在生死路上徘徊了不知多少回,阎王爷怕是都认识我了,所以并不怕死。”叶浮生笑了笑,一边走一边跟他谈起生死攸关之事,心平气和得仿佛只是饭后闲聊,“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挡……阿尧,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挡一掌需要理由吗?”

心里一动,楚惜微挑起眉:“真的?”

闻言,叶浮生叹了口气,抬手在他太阳穴上点了一下,道:“我这辈子谎话连篇,唯有这句话驷马难追,你怎么能不信呢?”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在说完时突然想起楚惜微喜欢的是男人,哪怕自己没这个心,此番动作也太过亲昵,下意识就要抽手,不料被楚惜微一把攥住了手腕。

与平时稍显冷淡的神情不同,楚惜微的掌心热得近乎滚烫,抓住叶浮生的时候热度简直能透过护腕灼伤下面的皮肤,让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比这掌心更热的是楚惜微的眼神。

叶浮生并不知道,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楚惜微来说重逾千钧。

犹如闪电伴随惊雷划破夜空,又像暴雨携着狂风滂沱而下,来得狂急,去于瞬息,却留下满满的心有余悸。

他的喉头动了动,半晌才开口,却是一个经久不闻的称呼:“师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叶浮生本来打算挣脱的手一顿,先惊于这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的称呼,又为楚惜微语气里前所未闻的郑重摄住,沉声道:“但有所问,必无所欺。”

“十三年前我在眠枫城等你三十三天,你说收我为徒,倾心相待,此生绝不辜负,这是真是假?”

“真。”

“十年前宫中生变,你应了我要站在我这一边,结果却为护楚子玉逼杀我父母,认是不认?”

“认。”

自重逢以来,楚惜微一直有意识地回避过去,叶浮生也顾及他的心情并不多言,如今他终于主动提起旧事,叶浮生并不觉得惊悸,只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

他一字一顿地说:“眠枫城收你为徒、许此生不悔是真,十年前害你家破人亡、前途尽断也是真。”

楚惜微敛目,笼在袖里的左手紧攥成拳:“那你承认自己食言了?”

叶浮生并不否认:“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说完,楚惜微眼里已被血丝爬满,泪水差一点就滚出眼眶,仿佛在这一句话的时间里,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连哭喊都无力的孩子。

他哑声道:“你曾经说过,‘身本江湖人,入朝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管谁有怎般造化,都是天命相较各凭本事,与你半点干系也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浮生还没答话,他继续道:“你既然帮了他,就该帮他到底……可为什么,当我刺杀他不成被拿下,又是你向他跪下求情,用十年自由换我一命?”

若你真的全然辜负,我恨你也能更理所当然,可偏偏为何是你救了我?

你使我恨你入骨,却连这恨也不能纯粹。

他握住叶浮生的手不自觉地发力,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似乎要把叶浮生的腕骨生生捏碎。

被刻意回避的过去终于直白摊开,如撕开金玉其外的画皮,把里面腐烂的败絮袒露出来,寻找其中那颗血淋淋的心。

曾许诺师徒之情不负,可你违背了这个诺言,亲手断了我天伦好梦、锦绣前程。

你既然违背诺言,又为何救我性命,十年里隐姓埋名投身掠影,十年后以命相抵。

江湖人生于三山四海,埋骨风雨霜寒,本该是纵情肆意的你,为何要作茧自缚?

楚惜微想了十年,都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到如今他终于将它们问出口,只等系铃人一一解开。

叶浮生沉默了很久,楚惜微也没催他,十年都等了过来,他并不在乎多等这么一时半刻。

“我……”

半晌,叶浮生终于开口了,语气并不沉重,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洒脱:“我帮子玉,因为牵扯家师;我救你,因为错不在你。”

楚惜微眉头一动,他这些年打听过惊鸿刀的传承,自然晓得幼时护送他和楚子玉的女人,就是叶浮生的师父,也是当年在江湖上昙花一现的顾欺芳。

只是从那一别,江湖上再也没有顾欺芳的消息,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不见。有人说她死了,却不见尸骨;有人说她退隐江湖,却不闻只言片语。

他微微敛目:“顾前辈怎么了?”

“……死了。”顿了顿,叶浮生嘴角的笑容悄然褪去,“如果她投胎转世,现在说不定已经十三岁大了。”

十三岁……那就是说,十三年前她离开眠枫城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楚惜微心里莫名一惊,眼神闪了闪:“怎么回事?”

叶浮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五指紧握又松开,他极慢地抬起头,微翘的嘴角一点点抿成锋利直线,一双桃花灼华的眼睛染上化不开的暗红,唯有眼角泄露水色端倪。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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