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跟端清回东陵了。

他应了谢无衣之托,当然不能一直把孩子丢给百鬼门养着,遂带上了谢离,好在这孩子懂事乖巧并不惹麻烦,叫叶浮生只有省心的份儿。

十岁大的孩童乖巧至此,楚惜微那边却不好糊弄。

叶浮生有心暂避他几日,但不告而别实在说不过去,可要真见了面,就难免尴尬。

他这厢难得心烦意乱,结果到了出发那日也没见到楚惜微。

沈无端虽然已经成了老门主,但百鬼门的实际大权还握在他手里,这两年来逐步放权给楚惜微,一是历练,二是考验。

楚惜微做得很好,但还不够好。

南儒虽死,但留下的麻烦的确太大,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恩怨,稍不留神就要被卷入万劫不复之中,须知道百鬼门再强,相较于家国之力依然如蚍蜉撼树,万不可轻慢至此。

楚惜微只休息了一天,稍缓过气来就带着孙悯风、秦兰裳和陆鸣渊出了洞冥谷进行安排,哪怕叶浮生不过问他们门派内部之事,也知道这回遇上了棘手麻烦。

因为事情紧急,楚惜微都来不及跟叶浮生告别,叶浮生也没赶上去送他,两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又心有不甘地把分别落下,未分明而已生牵挂。

楚惜微这回带走了断水刀,惊鸿却物归原主。叶浮生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惜微之前为什么要执着于断水,但是当他重新拿起惊鸿刀的时候,就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冷铁与肉掌相碰,竟有血溶于水之感。

他将惊鸿刀悬回腰间,见端清与沈无端话别之后,便策马跟了上去。

谢离不大会骑马,就乖乖与叶浮生同骑,一边赶路一边默背内功心法。叶浮生紧赶了几步与端清并肩,回头看了看逐渐抛在身后的洞冥谷,问道:“师娘不跟沈前辈多说几句吗?”

“千言万语尽在两心,他知我知,多说无谓。”顿了顿,端清瞥了他一眼,“人生何处不相逢,应看开些。”

叶浮生噎了一下,他仔细觑着端清的脸色,奈何当年就难见喜怒形于色的道长如今更是道行高深,叶浮生盯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心里更惴惴不安了。

这样混合着忐忑和心虚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因为顾及到谢离年纪小,他们的脚程并不很赶,等到十多日后才抵达了东陵地界。

叶浮生因为身份所限,十年来多在天京、北疆之间打转,倒是第一次来东陵。大抵是因为近海,这里的民风相比西南内地要开放些,物流集散,熙熙攘攘,怎么看都是繁华景象。

四年前楚子玉力排众议开了船行海贸,当时不知道被多少人质疑,现在看来总算是利大于弊的。

谢离毕竟孩子心性,难免有些好奇,端清不催促,叶浮生便也由着他。三人在市井间停留了两日,之后又走了近五天路,终于到了忘尘峰。

叶浮生本来以为,忘尘峰就是一座山峰,或如孤峭凌云,或如盘龙在地,太上宫落于其间,也许就像话本里的仙人居所,隐在云深不知处,奇香斗风,雕栏玉砌。

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忘尘峰的确是一座山峰,并不太高大,也不显凌厉,一条终年不枯的长河环绕而过,河外还有三座高些的山头,正应了天、地、人三才位,将最中央的忘尘峰遮挡住,加上水雾弥漫、碧涛如怒,从三面窥伺都难见其中真容。

眼下已深秋近冬,但这山间还有不少松柏,绿意不减,更增清幽。叶浮生和谢离甫一入内,就觉山风清凉,心旷神怡,间或有虫鸣不知何起,为这片清净之地添了些许生机。

谢离未觉出什么,叶浮生却发现了端倪,微微一咬舌尖,闭目又睁,只见前方的端清停住脚步,回头静静看来。

眼前山林如旧,却少了那种几乎能将人同化于天地的清寂。叶浮生悚然一惊,才发现这看似平静清幽的林子,竟然是暗含玄机的。

这该是一个天然的迷阵,又被人力挪动了草木土石的位置,暗含奇门遁甲之变,外人入此受阵法所困,根本记不清来路,难怪太上宫能避世多年。

端清见他清醒过来,便继续往前走,很快引着他们走出山林。行至半山腰,端清解下玉箫运起内力吹了一声,箫音清扬悠远,又有内力加持,在山中竟有盘旋不绝的余音。

叶浮生忽觉风声有异,他抬眼看去,只见两个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正从山间隐蔽的石阶小路拾级而下,看起来走得不快,却不多时便到了面前。

两人见到外人,目光一瞥即收,先向端清行了礼,道:“长老,少宫主自接到您的信,便吩咐我等注意山门,今日可算等到您归来了。”

端清颔首,也不多做客套,道:“我带了弟子回来,你带他们去‘欺霜院’,我先去见少宫主。”

两人躬身道:“是。”

叶浮生一手摸了摸谢离的头,安抚着这个有些忐忑怯生的孩子,抬头迎上端清的目光,道:“您且去吧。”

当着外人,“师娘”这样亲近的称呼是绝不能喊的,端清虽然不介意,但观这两人的态度,他在太上宫该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哪怕叶浮生再怎么不羁,却也不是缺心眼子。

端清“嗯”了声,独自先行一步,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茫间,两个年轻道士才合掌道:“二位请随我们来吧。”

“欺霜院”的位置很偏,偏到了忘尘峰后山一处犄角旮旯地,外有山林掩映,后有溪水环绕,由于地势偏高又时节近冬,地上还有霜露未净,透着一股彻骨清寒。

谢离虽然穿上了厚衣服,但还是没抵住这种古怪的寒冷,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叶浮生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对两人笑道:“此地若到了夏日,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左边的道士略胖些,看起来颇有些心宽的和气,闻言便道:“师叔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座院落里有一处寒潭,后来虽然被填了大半,但也冷意不减,内力低微些的弟子在此呆久了容易留下寒症,所以平时也很少有人来的。”

端清将叶浮生以“弟子”称,他们这些人唤叶浮生一句“师叔”不为过,然而叶浮生有些讶然:“这不是客房?”

右边的高瘦道士摇摇头:“此地是端清长老的居所。”

太上宫的主殿在山顶,宫主、长老都俱于上,其下则错落诸弟子居所。

叶浮生本以为端清也应居于山顶静室,没想到自家师娘不走寻常路,专挑了这么一个离索之地,一时间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到了院门前,矮胖道士便驻足,道:“长老院落不容擅入,只能送到此地,两位请自便,我二人先回去看守山门了。”

叶浮生向他们道了谢,目送二人远去之后才转身推开了木门。

欺霜院并不大,连拂雪院的一半都比不上,相较一派长老的地位来说实在寒颤了点,更别说这里头只有两间简简单单的木屋,院子里也不过一棵梅树,几乎算得上清贫了。

进了院门就更觉冷,恐怕那寒潭虽然被填了,但千百年积蓄的极冷地气还萦绕不去。叶浮生抱着谢离,也就没在院子里多做停留,先进了左边的寝室。

寝室里清寒依旧,大抵是兼做书房,连个火炉都没有,叶浮生只好把谢离放在凳子上,给他渡了些阳烈内力,算是多了些暖意。

谢离也乖,身子刚暖和点就不再坐着装死,翻身下来在屋里打一套拳,活动着气血不畅的身体。叶浮生看他适应了,就吩咐一句,转身出了门。

右边是练功室,除了蒲团外更无什么摆设,叶浮生越看越觉得端清的日子比起当年在飞云峰实在无趣,摇着头去看中间占据了院子大部分空间的山洞。

欺霜院倚山而建,左右各设一间木屋,中间却是一个被人力挖掘出来的山洞,用玄铁门关了,挡住大部分窥视。

叶浮生走过去摸索了一会儿,才从门前长明灯座下找到了钥匙,。推开门的刹那,一阵白雾就从缝隙飘了出来,叶浮生猝不及防下被冻得一哆嗦,以他如今内力底子都觉寒,可见山洞里究竟冷到了什么地步。

他搓了搓胳膊,闪身进去了。

山洞被打造得很平,没有怪石倒悬,只是也没设火把,光线难免昏暗。叶浮生摸索着往里头走了一大截,才见着了莹润的绿光。

是夜明珠。

婴儿拳头大的一颗夜明珠被放置在灯台上,照亮了周遭一亩三分地,也让叶浮生终于能看到这个山洞里的隐秘。

山洞最里面很宽敞,最中央有个一丈方圆的水潭,寒气如雾,触之生寒,想来是当初没有被填平的部分,其寒意入骨,几乎让周遭山石都凝了白霜。

寒潭之上有石台,上面放置着一具冰棺,由于被设在这经年不见天日的暗冷之地,又有天然寒潭镇着,并没有融化迹象。

叶浮生忽然有些慌了。

他半生为天意人情作弄,生死之间不知道辗转多少回,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慌张过了。

非是紧张,只是从心底生出一把难以自控的害怕。

他怕什么?

他为什么要怕?

叶浮生的心莫名狂跳起来,他飞身落在了石台边上,手掌不顾刺骨寒冷拂开了凝结在棺盖上的冰霜,一寸寸露出下面的真容。

棺中躺着一个女人,不知道已躺了多久,但身体没有腐烂迹象,肌肤和头发也没枯槁过分,看起来还好。

她大概三四十岁,双手交叠在腹前,素衣披发,容貌并不怎么明艳,更因为双目紧闭更显得寡淡无味。

可是这张面容,当年顾潇看过成千上万遍,早就刻在心里,觉得比天下任何一个绝色女子都要好看。

他的手掌顿住,怔怔地看着冰棺下的女人,嘴巴开合好几下,喉头哽塞,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瞳孔紧缩,眼睫颤动,目光几乎是贪婪地扫过女人身上每一处地方,然而记忆最后的血污都被收拾干净,没有半点刺痛他眼睛的地方。

叶浮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女人的嘴角是轻轻勾起的,她生命弥留之际应该是在笑,至死也不曾回落,把这个笑容永远留在了脸上。

“她是笑着走的。”端清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他站在叶浮生身旁,看向冰棺里的女人,轻声道,“欺芳,潇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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