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太平。

武林大会的请柬早已发往三山四海,江湖上有些头脸的门派都派人赶往无相寺。因此前往西川的这一路,他们见到了不少江湖人士,简直牛鬼蛇神混成了一锅粥,三教九流一应俱全,着实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玄素少宫主长了番见识。

人多就易生摩擦,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冲突,有的是与邪魔外道狭路相逢,有的却是所谓名门正派之间自生龃龉,看着着实让人头疼。

一行人里辈分最高的端衡对此置若罔闻,一路信马由缰地闭目调息,也不晓得他那匹瘦马是何等神驹,居然没把他颠下来,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也不掉队。

端衡不发话,恒明、恒远两个出家人也少管闲事,叶浮生按住有些跃跃欲试的玄素,拿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轻而易举地岔开他的注意力,一路也就消停下来了。

玄素有赤子之心,这是一件好事,然而他注定身处高位,这样的单纯却将成为弱点。

他天赋极好,只是阅历太少,这些东西旁人没办法去教,只能让他自己去看去经历,再从中体悟。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注1)

赶路十日,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到了伽蓝城。

西川尚佛教,不少城镇都以佛文化起名,伽蓝城位于西川与中都的边界,虽是一城,实际上跟大些的镇子差不多。

伽蓝城是个物流集散之地,常住人口还比不上来往商旅走客,因此城中驿馆客栈颇多,到夜里更繁华如昼,车水马龙。

过了伽蓝城再行百余里就是无相寺所在的问禅山,因此眼下虽不是商贸旺时,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却几乎都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武林人士几乎占据了这座城,其盛况比起当初断水山庄夺锋会更声势浩大。

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还有空房的大客栈,把最后十二间房都包了下来。

端衡身为长辈,自然一个人一间,恒明、恒远两人一间,叶浮生带着谢离跟玄素一间房,剩下九间就各挤三四个人,好歹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叶浮生走南闯北惯了,轻车熟路地跟店家伙计打成一片,要了几桌饭菜,其中一份还特意要了素食。等悄然确定了饮食安全,他才回身落座,见坐于上首的端衡筷子一顿绕向旁边,顿时有点想笑。

这方桌颇大,端衡身量瘦小,手臂自然也不长,放得远些的鱼羹就触碰不到了。叶浮生拿起一个空碗舀了六勺,放在端衡面前,老人看了他一眼又转过眼神,活像没见着这个人,也没动那碗鱼羹。

叶浮生倒不觉尴尬,回手又去给谢离舀了一碗,自己夹了块炸馒头片慢慢啃着,倒是玄素欲言又止,终究没说话。

其实他就算不说,叶浮生也感觉到了。

端衡不大喜欢他,一路走来,这小老头对玄素态度和蔼,对谢离耐心十足,于门下弟子更管理有道,唯独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出气都恨不得拿鼻孔哼一声。

用过饭食,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叶浮生看了眼天色还早,又见谢离精神头还不错,索性准备带着他出门溜溜弯,一来消食,二来得趣,说不准还能打听点消息。

结果他一脚刚跨出门槛,玄素就追了上来。

少宫主依然是道袍面具的打扮,只是长辈不在身边,难免就多了些年轻人的朝气。他走在叶浮生身边,笑道:“你们要出去?带我一路吧。”

叶浮生思及这是个初次下山的“大家闺秀”,遂点头了。

他左边是玄素,右手牵着谢离,一大一小都很没见识,看到些古怪玩意儿就觉稀奇,叶浮生感觉自己不是在逛街,而是带着俩娃在赶集。

叶浮生给他们俩一人买了支桂花糖膏,谢离一个小孩子收下无压力,玄素沉默了片刻,红着耳朵接了。

叶浮生深感这俩都好带,比当年动辄就要闹小脾气的楚惜微可爱多了。

然而一想到楚惜微,他就不由得回忆起那番惊心动魄的话,和疯狂缠绵的吻。

他错过了十年光阴,那个单纯娇气的小徒弟已长成了风骨凛然的大人,不仅形容声色大改,更多的是生出不可同日而语的城府和心思。

这些天叶浮生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楚惜微对他的这番心思,是何时变了质。

他更理不清的,是自己的心思。

为人师表总不能太不要脸,且不论两人之间纠葛难言的恩仇过往,单单一句“师徒伦常”,就可能引来千夫所指。

叶浮生可以不顾,反正他做掠影的时候不晓得被多少人口诛笔伐,除却至亲挚友,旁人的看法于他而言都是耳边风,还不如放了个屁响亮。

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因任何事戳楚惜微的脊梁骨。

楚惜微其实也才二十出头,但走过的路已比旁人坎坷太多,好不容易爬上高位,却也是风口浪尖。

哪怕楚惜微向来一个字也不多说,叶浮生也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他本该快刀斩乱麻,但每当想起楚惜微最后那个拥抱和带着轻颤的话,却又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掐灭这丝非分之想。

一句“不可”说得轻巧,倘若拿捏不好,却容易把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推下万丈深渊。

更何况楚惜微说出那些话时,从叶浮生心里翻涌而起的不止惊骇,还有一把莫名的惊喜。

他为何而惊?因何而喜?

一念之差两难说明,到现在别说一团乱麻,简直是延伸出无数藤蔓,把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谁都难以挣脱。

“前面有家茶馆,不如去坐坐。”玄素的声音忽然响起,叶浮生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大半条街。

武者心神不宁是大忌,然而叶浮生最近心绪浮动越来越厉害了。

他心中一凛,脑子里尖锐地一疼,只是这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下。

可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之前被孙悯风压下的“幽梦”之毒,在连番妄动真气和情绪起伏之下,又开始作祟了。

左手悄然紧握成拳,他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瞥见谢离抬头看来,笑道:“也好。”

玄素笑了笑,先一步进了茶馆。

这茶馆生意不错,一楼都已满座,伙计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玄素少宫主虽然不曾涉世,但架不住太上宫有钱,便干脆要了雅间,推窗可见下面车水马龙,又免了不必要的窥探和干扰。

等茶点一一上齐,整个房间就再无外人,叶浮生给谢离夹了块芋儿卷,这才对玄素笑道:“师兄有话要说?”

“端衡师叔那里……你别气恼。”玄素给他斟了杯茶,“师叔人很好,虽然严厉些,但对小辈向来照顾。”

叶浮生佯装叹气:“大概是我有不好的地方吧。”

玄素果然被他唬住,看了一眼耳朵都竖起来的谢离,斟酌了一下字句,道:“非你之过,端衡师叔……只是有些介怀令师。”

叶浮生心道,果然。

他虽没觉得自己人见人爱,但到底应不是一张讨嫌脸,又与端衡是初次相见,积怨更谈不上,那问题就大概是出在自己的身份上了。

他回想起自己当时随口调侃的“私奔”,再想想端清那个“是”字,顿时整个人都被八卦欲望点燃,控制不住兴奋了。

叶浮生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太夸张,拿起茶杯掩饰着上扬嘴角,唉声叹气道:“师父待我如己出,师债徒偿理所应当,只是当年事并非我这小辈可知,还希望师兄多提点几句,叫我也好知道如何弥补。”

玄素轻咳一声,眼见谢离也抬头看过来,顿时有种家丑外扬的尴尬。

叶浮生一手按住谢离的脑袋瓜,欲语还休地看着玄素。

玄素:“……”

他喝了口茶,艰难地说道:“其实……我也是听资历较老的门人所说,也、也许当不得真……”

叶浮生洗耳恭听,谢离屏息以待。

“据说是三十多年前,端清师叔在江湖行走时出了些意外,被我师父带回坐忘峰,下令禁足……”顿了顿,玄素摸了摸鼻子,“结果令师在百鬼门沈门主的帮助下闯上山门,从青冥路打上欺霜院,直言要找端清师叔,还当着先辈灵位跪地许下白首誓言,最、最后端清师叔也应了她,端衡师叔他们当时去阻拦他们下山,结果被令师……”

他语焉不详,然而长了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后续对于太上宫来说是多么惨烈。

谢离:“……”

叶浮生:“……”

厉害了,我的师父……您老人家终于把烧杀抢掠都玩了个遍,不愧为肝胆论斤卖、铁骨可撑天的女土匪。

叶浮生再也不嫌端衡脾气差了,小老头没直接一掌送他去见师父,已经是顶好的修养了。

他默默喝了杯茶定惊,低头看着目瞪口呆地谢离,亲切地给了块桂花糕:“乖,刚才听到什么了?”

这口气活似拍花子的山姥,谢离后颈一抖,也不接桂花糕,直接趴在桌子上装睡,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浮生慢吞吞地啃着糕点,对玄素说道,“这孩子很有前途。”

玄素:“……”

虽然没见过面,但从徒念师,他大概能想到那位顾前辈生前是何等人了。

了却心头一个疑惑,叶浮生心情真好,眼见少宫主还是一脸呆样,忍不住问:“太上宫是修道之地,所以禁婚娶?”

玄素摇摇头:“并非如此,太上宫虽然以道学立为根本,需修身自矜,但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只要不违是非道义、不作伤天害理,便无太多管束。”

叶浮生这倒好奇了,玄素看出他的疑惑,继续道:“太上宫虽然不禁弟子婚事俗务,但掌门亲传弟子却是不可的。”

“为什么?”

玄素想了想,道:“太上宫至高心法《无极功》,历来为掌门嫡传弟子方可修习,此功以修心转向炼体,心境对功力进境有极大影响。因此为了练功顺利,修行者要历经出世、入世、遗世三段遭遇,从最初的纵情肆意到后来断情绝爱,方可成就‘太上忘情’之境。”

叶浮生眉头一皱。

太上忘情者,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注2)。

《道德经?道篇?第七章》有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可人真的能抛弃所有私心杂念,忘却一切七情六欲吗?

他想起端清几十年不曾变过的形容,想起那人满头白发,又想起自重逢以来,那张面容上再也不见了喜怒哀乐,甚至连说话都不觉起伏波动。

叶浮生悚然一惊,一直没有被他直言问出的疑惑到这一刻被揭开冰山一角,未窥得真谛,已觉热血尽凉。

可他又想起了端清放在顾欺芳身边的那支桃花簪,想起了自己半昏半醒间听到的那句“你安心吧。”

端清,真能断情?不尽然也。

他这厢思量,玄素道:“据说当年顾前辈与端清师叔相契之时,正是师叔进境的紧要关头,他本该如师父和师祖所言避世清修,但最终还是与顾前辈同归红尘,一去多年了。”

叶浮生问:“他这样……是不是会有后患?”

“自然是有,但我不知详细。”玄素点头,“只记得师父临终之时曾问端清师叔‘一生峥嵘疏狂,尽负情之一字,可曾悔过’,师叔之言,玄素犹闻在耳。”

叶浮生的手握紧了杯子,只听玄素一字一顿地说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得失悲喜,自在我心。”

自古将“情·欲”相提并论,殊不知欲者因望而生、随心所愿,情之一物却似红尘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纵为砒霜,也甘之如饴。

人生于世,有太多身不由己,其中当属第一,莫过于情难自抑。

叶浮生见惯了逢场作戏和声色表象,就算有几番真情实意,到底也是依恋多于爱慕,最终也往往比不过世事磋磨、人心易变。因此他虽然风流红尘,到底也未沾身,不说什么洁身自好,只是对情爱深觉虚无缥缈,何须惹了一身骚?

他知道师父与师娘感情深厚,却依然没想到故人已去十三载,昔情尚如今。

一场情之所钟,便是倾心相许,天崩地裂也好,人事全非也罢,只要你我初心不变,天涯何处不成眷侣?

纵然难得白首,也是两心一处,尽致淋漓。

他呆坐当场,手里残茶已冷,心里的血却无端沸腾。

身心俱震,神思不属,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愈发清晰——

“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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