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来到这里,也只比玄素早上半日。

那天他送别了叶浮生一行,欲闭关调整内息,却遇到赵冰蛾闯山。以端清道长简单粗暴的做法,本想直接打赢了赶出山门,眼不见为净,然而赵冰蛾开口道明了来意,端清就知道此事不能袖手旁观。

葬魂宫控制了无相寺,以赵擎作饵,拿武林大会为陷阱引天下英雄入瓮,这偌大手笔就算倾尽葬魂宫也是拿不出来的,背后必定还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

赵冰蛾告诉他,礼王楚渊要反了。

对于端清而言,他眼里心里的人与事都简单得过分,是非黑白两相明了,旁的再多利益冲突都与他无关,倘若这仅仅是一场江湖厮杀,他是宁可在山中坐道也不会去管的。

然而自古覆巢之下无完卵——战火起,苦百姓;江湖乱,崩伦理。

端清再怎么面冷心凉,到底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可以淡看生死爱恨,却不能视人命如草芥。

赵冰蛾需要强大的盟友助她展开布局,所谓强大除了能与赫连御匹敌的傲人武力还有能与葬魂宫相抗衡的势力,前者端清能做到,后者则得另谋他人。

眼下各大门派如一盘散沙,心中自有武林大会的争名夺利,找上他们无非是得不偿失。权衡之下,端清把太上宫的事务交给了常年静修的师姐——端仪师太,然后带着赵冰蛾去了洞冥谷。

百鬼门的厚积底蕴,在江湖上显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就算端清与沈无端相交莫逆,但也不多过问其门派私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现在能跟葬魂宫对阵的单个势力,唯有百鬼门。

当他们被请入凝墨厢,看见沈无端与楚惜微出现的时候,端清就知道他们会答应此事。

因为沈无端落后楚惜微半步。

长者为先,是辈分所敬也是地位所崇,当沈无端甘愿站在楚惜微身后,就代表百鬼门真正开始换一个主子了。

沈无端一手开创了百鬼门纵横密布的情报天网,让里面的孤魂野鬼得以安居地下;楚惜微则将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把一群鬼魅从地狱带回人间。

端清看着楚惜微,心里一直崩着的弦慢慢松了。

赵冰蛾坦明情况,楚惜微借机布局,自始至终端清都和沈无端静默看着,直到他们谈定事宜,达成合作。

沈无端轻声问他:“你终于决定了?”

端清移开茶盖,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面上分毫不露异色,仿佛只是饮了一口无味的凉水。

他放下茶盏,对沈无端道:“够了。”

沈无端后来还说了什么,端清已经记不清了,年纪大就容易忘掉很多事情,包括自己曾经做过的很多事、见过的很多人,到如今沧海桑田、人事百废,所记得的不过心头三两人影,眼前一般风景。

楚惜微要调动百鬼门部署,需得多留两日,赵冰蛾接到了赫连御调令,再也等不得,端清便跟她一起先去了问禅山。

一路披星戴月,纵马疾驰,恍惚间又是年轻时轻狂快意,可惜马背上不是泼墨如画的绮岁少年,已是霜雪暮色的故人。

直到今日清晨,他们到了问禅山,赵冰蛾引走步雪遥,端清就趁隙入了渡厄洞。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年轻时候也曾随师兄一同到此与色空论道清谈,只是如今端涯已化朽土,色空也垂垂老矣。

端清进入密室的那一刻,看到了这些发疯的人,还有在岩洞里盘膝抚琴的色空。

他看到这些人疯狂麻木的模样,本来静如止水的心里就像砸进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刺破静水,扎根于河床,如鲠在喉。

端清见过这样的情况,准确地说在十三年前,他背着顾欺芳离开迷踪岭的那一路,并不少见这般疯狂血腥的景象。

这是,被葬魂宫迷药灌成疯癫的人牲。

怒意在胸中一闪而过,也仅仅是一瞬间。

他早已没有了喜怒的权利,再多的义愤悲恸也是转瞬即逝、旋即无踪。

手指搭上玉箫,未等端清动手,却听到了色空开口:“是端清道长吧。”

端清翻身上了岩洞,在色空身边盘膝坐下,道:“他们心已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何不许之解脱?”

色空摇了摇头:“身未死,灵不灭,心为何不能活?”

端清垂目看去,只见色空依然在拨动琴弦,指腹的茧都已被切开,露出细密的血痕来,不知道他到底已弹奏了多久。

然而随着《问水》琴曲的继续,发疯的人牲又慢慢平静下来,木然站坐,身体时不时抽搐几下,眼里闪过挣扎。

“他们所中的药物,量并不大,只是药效来得迅猛,并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色空轻声开口,语气难掩疲态,“我将内力附于琴曲,以《问水》安抚其心神,能降低药物对他们的影响。”

端清目光一扫,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情况,果然比当年迷踪岭所见有所不同,尚存一线清明。

中了疯药的人会攻击别人,也会自相残杀,由于气血暴动,点穴已经不能阻止他们,一般情况下只有杀才能令之停止。

这次因为减少了药量,倒是还有救。

他看向色空,老僧双目已盲,眼皮塌了下去,看着有些可怖,又因为这几日连催内力,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佛家慈悲,所以他们是故意减少了药量,给这些人一线生机,才能让你甘心被困在这里,还虚耗你的内力,就算破关也难。”端清垂下眼睑,“铜浇铁柱不若画地为牢,算计你的人倒是了解你。”

色空道:“见死不救,遇厄不渡,非吾辈也。”

“你有渡厄之心,但无相寺已成劫厄之地。你救得了这四十余人,便要舍寺内千百人?”端清的疑问说得毫无起伏,仿佛只是一个平淡的直述,却偏偏最震人心魄。

“舍小为大,取多弃少,这的确是自古以来的大局观,然而……”色空低声道,“泰山压顶,事到临头,谁有真甘愿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

停顿片刻,色空继续道:“无相寺自开国以来日渐坐大,到如今僧人已多不诚之心,沉湎于世俗,不甘于佛偈,被红尘名利遮掩了眼,却不晓得酒色财气俱是毒。此番大劫,未必不是一番历练,经烈火方能涅槃。”

端清道:“倘若未能涅槃,而是化为劫灰,又如何?”

色空摇摇头念了句佛号,道:“成败枯荣自有定数,以平常心对待,顺应天意。”

端清默然。

他不说话,色空却叹气:“忘情绝念,我本以为你已看透。”

端清摇头:“我只是看够了。”

他静默下来,所幸这个岩洞不小,勉强够他栖身,端清闭上眼,在《问水》轻柔的旋律里静心调息,直到石门再度打开,玄素闯了进来。

人牲从迷茫中惊醒,疯狂地攻击闯入者,端清睁开眼,看着玄素的每一个举止和神情变换。

短短数日不见,玄素比起在山上时成长了许多,动作里多了灵活,眼神坚毅起来,临阵的反应虽然还有些无措,却能在坚持本心的前提下多出机变。

端清难得有些欣慰,但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玉箫举至唇边,聚起内力吹出一道惊雷之音,在间不容发之际插入琴曲中,强摧神智,震撼心魂。

这一声箫音凝聚了他半数内力,强行引发这些人体内气血共振,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了。

玄素被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想不到端清会出现在这里,满肚子的话卡在嗓子眼儿,一个字也没憋出来,端清却没工夫跟他说废话,三言两语问出了无相寺现在的情况,便要赶他走。

玄素抓着铜萧,难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师叔,大师,此地危险不可久留,趁现在步雪遥还没回是来,我们赶快走吧。”

端清道:“你留在这里无济于事,走吧。”

“可是……”

端清眉目淡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在此耽搁时间,不如回无相寺盯住情况,随机应变。”

色空也微微一笑:“救人救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玄素,你且去吧,好生顾住自己。”

玄素本欲再说,目光落在下面被箫音震趴下的人牲身上,却又咽了回去。

他抓着铜萧的手已经见汗,又看到下方已经有人缓过劲儿来,知道是不能再拖了。

只恨心有所念,却力有不逮。

玄素喉头一哽,却只是告了礼,咬紧牙关翻身落下,从满地狼藉里踏过,推开石门闪身而出。

直到石门重新关闭,色空才笑道:“比起端涯道长,你对他颇多严苛。”

“师兄在时,他尚且年少;至如今,已当年长。”端清淡淡道,“人不可百日如一朝,唯有长进方能长远。”

色空闻言,手掌在琴弦上虚虚一压:“你终是不认命。”

端清慢慢勾起嘴角。

自他入了忘情境,喜怒哀乐就不沾眉梢眼角,笑容更是再也不存,如今勾起这一线唇角难免显得有些僵硬。

然而,却像是千丈冰峰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从中流泻下寒凉的水,于风中缓缓升温。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故我等修行之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是……”端清抬起眼,“人生于天地,正如蝼蚁之于山海,俱都渺小,只因心有所执,故力有不息。”

何言命数天定,扪心自问而已。

“你自己有分寸,那就最好。”色空长长地松了口气,自端清进入此地,他便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弦,到现在终于能尘埃落定。

端清忽然问道:“之前我未开口,你怎知是我进来?”

色空的手指摩挲着琴身,便笑道:“但闻云开惊风雨,天下谁人不识君(注)?”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玄心琴竟然从下方分开一层。

此琴较之寻常本就偏于厚重宽长,现在被按下机括,才发现底座竟然是被后续加工又添附一层,内里掏空,藏了一把剑。

三尺长剑,被写满经文的布帛层层包起,看不出原样。

色空将玄心琴放下,捧起这层琴盒,向端清的方向推了过去。

他声音依然很轻,却带了如释重负的浅笑:“端涯道长临终所托,愿我能替他继续以《问水》涤去此剑凶性,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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