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援的白道众人来得极快,当先的一批人已经跟封锁寺门的那批暗客交上了手,就像凶狠的螃蟹挥动钳子将原本水泄不通的囚笼撕开一个大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着白道援军到来,几名把守寺门的暗客们当机立断取了火把,他们为防万一在门后墙下都堆积了洒上香油的木柴,这一把火下去就能立时腾起一道火墙,进来的人除非轻功绝顶、内力过人,否则都得在火海里滚成焦皮烂肉。

然而在这混乱的时刻,又是一小队人马从寺内杀出,打头的正是玄英等人。他们都是留守在寺院里的僧人和参会侠士,惊变开始时虽因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但仍有机灵的趁乱化明为暗,硬是在葬魂宫暗桩的眼皮子底下悄然会合,聚集成这样一支奇军埋伏在此,到现在抓住机会里应外合。

火把刚扔出一支,玄英就与一名女子双双杀到。他拂尘一扬绞住一人手中火把,又一剑荡开其兵刃,同行的女子便欺身而近。但见她手中无刀剑,腰肢却纤细柔软,单手在地上一撑,双腿如剪刀杀落夹住那人脖颈,腰身一折顺势一甩,竟把一个大男人像萝卜似地拔起,颈骨发出“咔嚓”一声,人已不活了。

她双腿发力,将尚还温热的尸体甩在旁边两个暗客身上,撑地的手掌一拍借力,人又落回玄英身边站定,放声喊道:“外面的同道!快些突围进来,当心他们放火!”

里头阵脚一乱,外面正在交战的白道众人听到这声响,立时加紧动作。楚惜微冲玄诚一打手势,整个人便似落叶凭风起,转眼间掠过高墙,人未落定,刀已旋身而出。

惊鸿刀法机巧灵活,走的是先发制人的迅疾路子,他乍一入了墙后战圈,便是一式“横波”横扫而出,刹那时有人喉间喋血。血花尚未喷溅在地,楚惜微第二刀“白虹”已然出手,但见一只手臂握着燃烧的火把高高飞起,它的主人竟还没回过神来!

好快的刀,好厉的招,好狠的手!

楚惜微这惊鸿两刀,震慑住墙后敌我双方,好在他顶着的是叶浮生那张面皮,玄英一看之下略放了心,开口呼喝:“叶师兄!设法破门!”

那门后泼洒了油物的柴火堆已经被点燃,火势见风疾长,现在已腾起一人来高,就算外头的人打开了寺门,一时间也难进入,而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轻功造诣可以轻易翻过高墙。

眼睛一眯,楚惜微双手握住刀柄,将背后交给玄英他们,面对着那道火墙,忽而疾步上前,聚力一刀劈入火堆,转眼间火花四溅!下一刻楚惜微一刀顺势轮转而回,劈散了堆积在下的木柴,火焰没了后继又被他刀风震散,在飞溅开来的刹那就有不少于风中燃尽熄灭。

一击成,楚惜微却没恋战于此,他翻身又上了前方屋脊,目光如电遥遥锁住两个同样站在屋顶上的人。眼睛一眯,楚惜微右脚在屋脊上一滑,顷刻滑出三丈许,于飞起的屋檐上一踏,似飞鸟点水掠过河湖,再无半点借力喘息之机,人似无根浮萍被狂风吹卷而来,转眼就到了演武场的墙头上。

一掌捂住一名弓箭手的嘴,一刀横过咽喉,楚惜微快速清理墙头上的弓箭手,眼睛却冷冷看了下步雪遥。

这一眼,似千刀万剐的杀气蕴含其中,纵粉身碎骨也不解他心头之恨。

“看来你是得罪他了。”赵冰蛾勾唇一笑,瞥了眼身体骤然僵硬的步雪遥,“还不走,就别走了!”

步雪遥被“叶浮生”这一眼看得背脊发寒,下一刻又思及自己因其被灌下“幽梦”落到如此田地,新仇旧恨一同翻滚上来,恨不能亲手将对方抽筋扒皮,可又生生忍住了。

他目光阴鸷地跟楚惜微视线对上,陡然抽身飞退,赵冰蛾也屈指在唇前吹出一声口哨,墙头场下各有数道黑影拔地而起,紧随步雪遥而去。

楚惜微眉头一皱就要去追,冷不丁一道寒月割喉而来,他在墙头方寸之地生生扭转身躯,长刀负于背后随着这一转身恰好抵住弯刀,空出左手跟赵冰蛾硬拼了一掌。

借着这么片刻交手的机会,赵冰蛾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对他道:“年轻人,怒恨会让你乱了方寸,要打杀他都等做完事情不迟。”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楚惜微一抖手散去掌中寒气,冷冷看着赵冰蛾。

顾全大局。赵冰蛾的幌子话说得漂亮,可惜楚惜微一个字都不信她。

这个女人心眼比针尖小、城府却比海更深,她跟百鬼门合作算计赫连御不假,暗中动作设计布局也是真。尽管从一开始楚惜微就没相信过她的所谓坦诚,双方合作各取所需,但是赵冰蛾目前为止的做法依然让楚惜微感觉到了危险,而这种危险感并不低于赫连御。

脑中思量,手下不慢,转眼间楚惜微已经跟赵冰蛾交手五六回合,两人也从墙头飞落回屋檐,双刀相交难舍难分,使得剩下的弓箭手都难以瞄准楚惜微,只能重回岗位,用箭矢逼杀场内的武林人士。

刀刃相抵,赵冰蛾再度凑近,在他耳边匆匆道:“步雪遥手里的‘天蛛’,我已设法留下大半在此,一个都不能留活命。”

楚惜微听到下面的惨叫,冷声道:“既然诱敌计成,为何不依言启动暗桩开始反杀?造成如此伤亡,你将成武林公敌!”

“呵。我是葬魂宫左护法,若不生杀千百,哪对得起葬魂宫碧血白骨堆成的名声?”赵冰蛾冷笑一声,“你要借机让百鬼门与中原各派结成地网,在进一步扩展势力的同时将根系扎得更深,我却只有一个目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双刀一撞一收各自后退,楚惜微没能听到她后半句话,却从那双看似冷静的眼里窥出了压抑至疯狂的笑意。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的情况是一字也难言,只能靠手里的刀问个分明。

然而赵冰蛾这个人不好说话,刀也一样。

不知道是否因为“天蛛”在此不便藏拙,还是赵冰蛾本就没打算留手,弯刀再出时映了晨曦微露的天光,却无暖意,清冷如寒钩照月,眨眼间逼至楚惜微颈侧。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楚惜微在百鬼门长大,沈无端是他的义父也是第二个师父,其狂傲之性自然也会影响到楚惜微。在沈老门主的嘴里,天底下的乌合之众丢进水里能比过江之鲫更多,英雄人物不是没有,只是大多都已作古,最值得交手称道的就只有这八大高手了。

破云绝迹江湖三十余载,惊鸿转眼即逝,断水如今湮没,东道也已病故,北侠涉政早逝,南儒前月血尽卫风城……曾经声名赫赫的八大高手接连倒落红尘,虽有后人承其风骨,到底让楚惜微有过无能与之一战的嗟叹。

他是百鬼门主,也是惊鸿刀的传人。不管这些年愿不愿意承认,楚惜微都从未忘记过当初顾潇对他讲起八大高手时的神往,还有欲与断水、挽月一战,再现“三刀定乾坤”传说的梦想。

正因如此,在野渡惊闻顾潇死讯、又得其“遗物”惊鸿刀后,楚惜微才会前往古阳城一寻谢无衣,想着有朝一日能遍寻三刀祭扫荒冢,也算对得起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义,只剩下那人欠他的债,九泉之下也得还清。

然而世事弄人,顾潇变成了叶浮生,只这一件事胜过楚惜微打算过的一切因果报偿,却没想到在他已经放下这个冲动的念头后,竟然能有亲自对战挽月刀的机会。

谢无衣的刀似江河小流,一时气势磅礴摧枯拉朽,一时潺潺绵力斩之不绝,求的是力道轻重浮沉的变换;叶浮生的刀如惊鸿过眼,似疾风,胜雷霆,可先发制敌又能后来抢先,讲究的是以巧破力的精准迅猛。

赵冰蛾的刀,却是一如她这个人喜怒无常,刀招暗含天上寒月阴晴圆缺之化用,走的是奇诡多变之风——勾杀,轮转,点击,横扫,斜劈,回旋……楚惜微已经看不清她的刀,就连赵冰蛾这个人也成了穿花蝴蝶似的幻影,虚实不定,好几刀都扑了个空,若非楚惜微身法过人,恐怕已经被她捅了三刀六洞。

她一个人一把刀,在出手刹那就像分成了十二个把楚惜微团团围住,不仅下手诡谲出招极快,而且极擅把握战机,能根据自己的招式判断楚惜微应对之法,从而又提早做计反击,简直把自己拆开当成一队人在用。以楚惜微的眼光看来,若赵冰蛾对阵的是一群人,此番借力打力、周旋于明枪暗箭之中,她恐怕已经赢了。

一个跟赫连御一样,不能采取以多对少之法的敌手。

心中感慨,楚惜微却是不焦不躁,早先几月几乎溢于言表的冲动易怒到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褪去,纵然赵冰蛾刀出奇诡依然不乱他阵脚。

“百川归海,有容乃大……”

心法在脑中闪现,楚惜微在漫天刀影中将身一转,衣袂都被密密麻麻的刀锋割裂,他的刀也逆势出手,竟然学着赵冰蛾的路数同样连击数刀,每一记都走偏锋之道,似漫天飞花被席雨打落,竟然在这一刻稳稳压住了赵冰蛾的刀势,然后陡然变招,便是一刀“惊雷”破空而出。

赵冰蛾瞳孔一缩,弯刀撤手回防,按照她的眼力应是能恰好接住这一刀,然而下一刻却扑了个空。

楚惜微这似慢实快的一刀,已经刺入她身体,若不是赵冰蛾退得快,就不是入肉一分这么简单了。

血滟在蓝色衣衫上氤氲开来,其实并不怎么疼,可是赵冰蛾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了——楚惜微能在她心口刺入一分伤,就能有机会把她穿心而过!

手掌虚虚一按伤口,风吹背后微凉,赵冰蛾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惜微却没有乘胜追击,非他不想,而是不能。

一只枯瘦的手从后方伸来,稳稳握住了他持刀的手,看起来抓得并不很紧,却如被积压在千钟石缝间动弹不得。

如此拳掌内力,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了。

双目已盲的老僧不知何时到了此处,他止住楚惜微的动作,向赵冰蛾的方向侧过头,轻声道:“赵施主,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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