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守年近五旬,又在这偏远之地镇守一方,天高皇帝远,算个土霸王。

这天夜里,他刚从乡绅富商的酒桌上下来,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摇摇晃晃地回了府,门房护院、仆人侍从都各守本分,看起来井然有序无一乱出,叫郑太守本来有些焦躁的心稍稍定了些。

有长相伶俐的丫鬟上来搀扶,郑太守顺手在柔软腰肢上捏了一把,这丫鬟是良家子,被他摸了腰不敢声张,只能下意识地躲了躲,旁边一个年轻仆人赶紧上前替她搀人。

好在郑太守醉了七八分,也没在意这些,笑呵呵地问:“少爷和夫人呢?”

郑太守的正妻十几年前就难产死了,她是郑太守患难时的发妻,没什么娘家根底,除了挣命给他留下个老来子,其他的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太守抱着儿子喜不自胜,对正妻的后事也安排得大方妥帖,只是他这人知恩,却不长情。

正妻死了,儿子却不能没娘带着,郑太守很快就纳了新人进房,可惜也不晓得是不是天公不喜,这妾室的肚皮不见动静,偏偏还心比天高,惹怒了郑太守后也就命比纸薄。

此后多年郑太守都流连花丛却不纳人,只请了婆子丫鬟伺候他的独子,直到四年前他纳了个新妾,据说是个黄姓的商户之女,长得漂亮性子乖顺,能当花瓶摆着好看,也能帮他照顾儿子料理内务,郑太守很喜欢她,不久就把妾室转了正。

仆人赶紧回话:“少爷出去吃酒尚未回来,夫人听说大人出去赴宴,特意在房中等您,还备了点心和醒酒汤。”

这话听着便熨帖,郑太守摆摆手屏退左右,让这仆人扶着自己往后院走。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却没能将酒意吹散,郑太守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沉,几乎就要瘫在仆人身上睡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后院里多了几个侍从打扮的生面孔,跟身边仆人对了个眼色,各自洒扫做事,隐藏下暗流疾涌。

仆人一手推开门,郑太守被门槛绊了个踉跄,酒意去了少许,骂道:“狗奴才,招子白长了!去,给老爷打水来!”

屋里点着灯,郑太守隐隐看见绣帐后有人影坐卧于床榻,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乐颠颠地伸手撩开帐子:“夫人,今儿个我可是遇见好事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帐子后面的女人靠坐在榻,身体一动不动,半句声音也没发出来,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女人发髻素挽,衣服也穿得齐整,想必是刚刚卸了簪饰就被人打晕放在榻上,伪装成平静安好的模样。

郑太守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与此同时一把冰冷匕首横在他颈侧,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大人遇着了什么好事,不如说起来与草民同乐如何?”

“你、你是何方狂徒?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有没有王法?!”郑太守怒极也怕极,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叫人,那刀刃贴着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抹就能割开咽喉,他还没享够福气,万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试刀口利不利。

色厉内荏地威胁过后,郑太守又缓了口气,轻声劝道:“你若是求财,本官这里尚有些金银,你……”

身后之人笑道:“大人可真是大方,不知道贵公子出手会不会更大方?”

郑太守浑身一震,刚才还打算着的鬼主意一时间都被这句话拍散。

他贪财但是舍得花钱消灾,他贪色但从不在意红颜情分,他贪权却又知足保身,唯有这个儿子是他膝下独子香火所续,分毫不能出差错。

一念及此,郑太守声音压得更低:“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你到底有何图谋,直白说来!”

“贵公子今夜在快绿阁喝花酒,好不自在,在下不过是派了人暗中保护免教有心人乘虚而入,搅扰大人决策布政,并无什么坏心思。”刀刃移开,那声音笑意愈深,“至于图谋,不过是想跟郑大人谈笔买卖罢了。”

郑太守胆战心惊地回过身,看到那名“仆人”抬手在脸上擦了几下,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来。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的瞳孔顿时一缩,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芷音……”

两个字刚出口,他就惊醒过来将剩下的悉数吞了回去,脸色难看地盯着这人:“你是谁?”

这个人自然是伪装成楚惜微的叶浮生,盈袖对郑太守有强压之计却无合作之策,若说此人单单一个守城官,她反倒不会忌惮太多,只是背后牵扯到静王旧部,她就难以利落行事,不免束手束脚。

这样一个刺头落在叶浮生手里,虽然难啃,却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大人对我这张脸,看来是有些熟悉。”叶浮生慢吞吞地勾起唇角,一双眼带着冷光看向郑太守,“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大人看我这张脸眼熟,莫非是认得我娘?呵,巧了,她老人家生前名讳的确是芷音呢。”

静王妃唐芷音,出身权贵,其父曾任吏部尚书,在先帝时期颇受重用,她生得美貌又有才名,少在闺中时便被先皇后看中,嫁给了膝下第四子,静王楚琰。

楚惜微的长相随了唐芷音,细眉杏眼,薄唇胆鼻,少时有些显胖不觉,长大后就像了六七分,只是因为生为男子多了些英朗硬挺气,但熟悉唐芷音的人都能在第一眼窥出端倪来。

叶浮生翘起唇角:“世间多情之人最无情,薄情之人最深情……大人对发妻妾室都视如糟粕,难道不是心里念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吗?”

郑太守咬紧牙关,声音微颤:“你到底是谁?”

叶浮生一撩衣摆坐在椅子上,眉眼一抬,贵气天成,叫郑太守忽然间想起那已经去世十年的故人。

他心神恍惚时,听到叶浮生压低了声音,带着森寒威仪:“表舅,十年不见,你是连阿尧都不认得了吗?”

郑太守浑身一震,冷不丁见着一物凌空抛来直打面门,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揽一收卸去冲力,稳稳将物件接在手里。

羊脂玉佩上刻麒麟和一个“尧”字。郑太守的手指摩挲过已经被磨平棱角的刻痕,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浮生。

郑太守名郑长青,出身将门,其父乃先帝时期的兵部侍郎郑秋,其母李氏乃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姨母。郑长青与唐芷音乃是表兄妹关系,青梅竹马,可惜唐芷音并不爱他,兼之对于朝臣而言,政治姻亲远比情缘更重,她最终嫁给了楚琰,成了高贵的静王妃。

郑长青气恼之下没有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反而随军远征,娶了个在患难时对他有恩情的普通女子为发妻,却没想到此举反而让他远离了当时权欲倾轧的漩涡中心。

十年前那场宫变,静王楚琰败亡,王妃唐芷音引火自焚,其麾下党羽遭受牵连重创,他们这些幸存之人都被赶到西川边陲,在这偏远之地了却残生,这辈子再无什么指望。

叶浮生看着郑太守脸上神情风云变幻,心里悄然定了定。

当他还是顾潇的时候,身为楚尧之师,在静王府中好几次见过郑太守,其人当时未至不惑,正是男子气盛之年,雄姿英发,轻甲宽剑,与现在这个被酒色掏空躯壳的昏官判若两人。

最能把一个人摧折的除了世故境遇,还有感情人心。

郑长青恋慕唐芷音,虽然他将心思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城府深沉的静王楚琰,也瞒不过惯于观察的顾潇。因为念着面子关系,又兼唐芷音向来端庄守礼,楚琰并没把事情闹大,随便找了个由头远了郑长青,却没想到此举成了这人活命的机会。

在顾潇的记忆里,楚尧对郑长青是很亲近的,甚至在当年他跟楚尧回京路上还是郑长青亲自带人来接应。此人对楚琰有嫉有敬,对唐芷音有爱有恨,唯独对楚尧还算拎得清,爱屋及乌,却不迁怒。

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等闲向来能变却故人之心,叶浮生也吃不准郑长青变成郑太守之后还是怎样一番立场心思。只不过现在情势急迫,叶浮生没那么多时间跟人迂回着来,只能冒险在他身上试图找个突破口。

好在看此情形,他赌对了。

郑太守捏着玉佩,死死盯着他:“阿尧……我以为,你已经……”

当年宫变时,他尚在东海守关,惊闻消息后被急召还朝,却是成败已定,徒留腥风血雨。

他见到了累累尸骨,见到了碧血满地,看到曾经宏大精致的静王府化为灰烬,看到昔日同僚带枷披镣被押入狱,就连他自己也被牵连打入天牢。

他听见这些人的私语、哭嚎还有怒骂,知道楚琰败亡、唐芷音引火自焚。

再后来,就是听说新帝在文武辅佐之下以明暗手段掩盖了这桩血腥宫变,静王夫妻入陵,小皇孙楚尧病逝,被追封一个侯爵虚衔。

郑长青一直以为楚尧已经被新帝灭了口,斩草除根。

静王一家死绝,若是他们所有人也都因此被牵连殆尽,那才真的是无望了。因此郑长青做了一回咬人疯狗,将他所知一批摇摆不定的静王党羽咬了出来,换取了另一批人戴罪立功,又在掩藏更深的余党势力相助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名为调遣实为发配地来到这个地方。

他们不少人都想过东山再起,可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名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蹉跎下来,宝刀已老,峥嵘不再,这群人都只能在各自的无形囚牢里衰老等死,渐渐已经忘却自己曾经的样子。

郑太守没想到会有今天。

心跳如擂鼓,他缓缓坐下,看着叶浮生,声音艰涩:“阿尧,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这么想。”叶浮生将楚惜微那股子面对外人的森冷阴郁之气学了个十成十,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楚子玉逼死我爹娘,本来也没打算留我,不过是……受人荫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郑太守眼睛一眯,他熟知当年旧事,如今很快搜刮出线索来:“你那个卖主求荣的师父……顾潇?”

“楚惜微”嗤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害我之人是他,救我之人也是他,你说……我该如何?我能如何?”

郑太守心头凛然,眼中也闪过愤恨:“这狗贼……现在如何了?”

“楚惜微”漠然道:“死了。天底下从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做了楚子玉扫除异己的刀,等楚子玉皇位坐稳,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今岁秋惊寒关一役,他率领掠影卫奔赴战场,杀了北蛮战将胡塔尔,自己乱箭穿心,勉强算死得其所,只可惜没等到我亲手讨仇。”

郑太守一惊,从他这话里听出了隐含之意:“你……这十年,莫非你也在掠影?”

猜测出口,郑太守自己已然信了五分,当初静王旧部不是没想过楚尧未死的可能,然而多方打探寻找俱是无果,还险些引来朝廷猜忌,这才不得不按捺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今楚尧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就说明这十年来楚尧必定是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普天之下能如此掩人耳目到不留痕迹的地方并不多,楚子玉的掠影卫正是一个。

再思及掠影卫统领顾潇与楚尧好歹有师徒情分,那狗贼倘若还有半分良心,也该留楚尧一条命来,只是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容逃脱控制。

他这番想法合情合理,叶浮生眼中划过精光,轻轻颔首。

郑太守如今虽然昏庸,却还是个聪明人,要骗过这样的人不需要花言巧语,反而是要让他相信自己。

须知人受到的所有蒙蔽,大多不是来源于外在的蛊惑,而是内心的自以为是。

他这么一点头,郑太守怒从心中起,猝然起身拂落了杯盏,声音嘶哑:“你……怎么能做楚子玉的爪牙?”

“表舅何必急着动怒?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若是早早便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叶浮生脚尖一勾,在茶盏落地前将其踢起,一手稳稳接住,抬眼看向郑太守,“现在顾潇死了,掠影卫里权力交替,更是百密一疏的时候;端王奔赴北疆,礼王意图谋反,楚子玉焦头烂额,诚王远在东海分身乏术……表舅,我们等了十年,现在不就是绝好的机会了?”

“你……”郑太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要谋反?!”

“表舅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叶浮生微微一笑,“你们被贬谪至此,多年来饱受边陲苦楚和朝廷猜忌,眼见昔日同僚被软刀子磋磨打压,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其等到楚子玉收拾好乱局将我等连根拔起,倒不如趁此机会……”

郑太守神情怔忪:“可是就算联合西川旧党之力,我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无挥师天京的资本。”

“表舅,当年父王心血图谋也泡影成空,我是没想过要坐上那骨血堆成的椅子,但是这场深仇大恨,身为人子怎能不报?你们这些年被困囹圄,饱受打压,难道就没想过一抒胸中之气?”叶浮生定定看着郑太守,声音微凉却含蛊惑,“我不是要上位,是要拉楚子玉下马……然而要做到这一点,以表舅现在的地位很容易。”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郑太守顿时清醒过来,他将之前酒宴上得到的线报与“楚惜微”所言暗指结合起来,脸色一沉:“你是说……关外异族?!”

“异族作乱,这些年没少侵袭边陲,只是大多时候行劫掠不兴兵,现在……”叶浮生眼中流露出病态似的快意,“朝廷猜忌你们,不肯增援兵力,边关军士也对你们多生排挤,权力分割十分严重,您是真的没有芥蒂吗?就算您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吗?”

顿了顿,他又道:“无须挥师北上,只要表舅联合诸位旧部打开城门,异族奇军入内,届时里应外合,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拿不下楚子玉!”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却无声散落成一堆碎片,郑太守这才骇然发现,这瓷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捏碎,持在手中时却还假充完美无瑕。

正如静王旧部与朝廷的关系,看似平静如初,但隔阂一下,一日不得回信任,早晚会葬身此处。

他心中波涛起伏,脸上冷汗涔涔,咬牙道:“阿尧,你是……来替异族做说客?”

“表舅想来也和他们接触过了,难道真的不动心?”叶浮生笑了笑,“我要报仇,你们要保全麾下跟随半生的士卒,酒色财气,权势力量缺一不可,这些东西……朝廷给不了,异族却能。”

郑太守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了“咯吱”轻响,脑中天人交战。

“楚惜微”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倾斜凑近,沉声低语:“只要表舅修书一封,附上我的玉佩,派遣心腹前往六城,必定能说服其他旧部,到时候……”

“住口……不必说了。”郑太守猛然回头,声音转寒,“是,我等怨恨新帝,对朝廷多有不满,对静王尚存余念,但是……我等依然是大楚官兵,食百姓之禄,承百姓之责,哪怕千般怨万般恨都不该累及家国无辜。阿尧,我不知道你这十年来在掠影经历了什么,但你小时候明明怀有良善之心,现在纵使被仇恨遮了眼,也不该……”

他忽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一线凉意划下,伸手一摸,竟是浅浅的一道血痕,只切开了皮,没深入里头。

郑太守背脊一寒,他看向已经坐回原位的“楚惜微”,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在指间转出了花。

叶浮生轻轻一笑,如释重负:“表舅,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你……你在试探我?”郑太守终于明白过来,思及刚才一言一行,背后冷汗淋漓。

“在其位谋其事,希望表舅不要见怪。”叶浮生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掠影卫接到线报,西南关外异族欲兴兵来犯,奇兵入山埋伏,探子已潜入城中,很可能会借挑拨利诱争取父王旧部的支持,因此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所幸表舅……不负初心。”

郑太守愣怔坐下,听“楚惜微”言辞诚恳,喃喃问道:“阿尧,你……”

“正如表舅所言,楚尧对楚子玉有恨,对朝廷有怨,但当年父王欲行之事也非全然无过……人与众,家与国,总有一轻一重、一先一后,再多的私怨,都不能与国仇家恨相比。”叶浮生低垂眉眼,“我等可以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能做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郑太守长叹一口气:“阿尧,你此番的来意,既然不是受异族指使,那么就该是受朝廷所派了?”

“是朝廷命令,也是我的私心。”叶浮生轻声道,“表舅与各位旧部在西川饱受猜忌,的确是危如累卵,既然不愿做叛国贼,好歹要得回朝廷信任方能长久,这正是一个洗清前尘的机会。”

郑太守目光一凝:“你是说……”

叶浮生抬头看向他:“遣人报信,护城守关,抗击外敌,将功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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