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声,破空声。

长戟,弯刀,火弩箭。

军营大乱,十面埋伏。

叶浮生觉得自己跑不了多远。

孙悯风给的期限本就不多,他近日内力耗损得严重,全靠对方留下的药勉强撑着,可是药石终有尽时,能拖到明天日出都算是老天垂怜。

他身上负伤,随着奔逃会崩裂血口,因此他虽然跑得快,人却越来越冷,背后阿蔓达率人紧追不舍,叶浮生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

末端拴着长索的弩箭如跗骨之蛆随影而至,一旦被其射中,下面的人就会抓住绳索将他生生扯下来。叶浮生唯一庆幸的是,不晓得谁在后方放了一把大火,不仅乱了敌军阵脚,也使风助火势,妨碍了弓箭手的准头,而赛瑞丹也提前离开,此时不在现场。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眼前终于陷入一片黑暗,耳朵里也全是嗡鸣,叶浮生脚下一晃,勉强避开了一支射向背心的弩箭,却从落脚点错过,整个人从旗杆上一滑,向下跌落。

上百枝弩箭都朝下落的人离弦齐发,阿曼莎的日轮也破空而出,下方上百名异族士兵持刀而立,势要让叶浮生无处可逃。

旗杆离地数丈,叶浮生掉下去的时候只觉得烈风刹那刮脸如刀,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噎得他除了呼进一口带血的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鸿折翼只在片刻须臾,叶浮生却觉得这时间太漫长了。

都说人之将死,是一生之长,也是一念之间。

半世光阴历历在目,六欲七情匆匆流转。

叶浮生的灵魂好像都从七窍飘出来,在这一刻似闻晨钟暮鼓,敲碎了满心红尘故梦,最终归入躯壳,只等着一个血溅黄沙的下场。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被利箭穿心而过,也没有坠落在地摔得头破血流。

他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从光秃秃的树梢飘零坠落,风模糊了双耳,黑暗遮蔽了视线,只能向三尺黄土自投罗网,却在坠地之前被人托了起来,辗转三圈挡去流失飞箭,稳稳接在怀中。

叶浮生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也听不得声音,血与火的气息充斥鼻腔胸肺,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有心跳如鼓,额头坠落三四颗水滴,顺着他的脸滑下来。

是血,也是汗。

水珠滑过唇边的时候,叶浮生忽然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伸舌头舔了舔,这才蚊呐般呓语道:“是阿尧啊……”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急迫得近乎凶狠,却没咬伤他一丝半毫。

唇齿撬开的刹那,一股冰凉得近乎寒冷的液体带着浓烈血腥味灌了进来,叫叶浮生本来已经模糊的意识忽然一醒,本能地想反呕,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压住,硬生生把这血液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灌下这口血,叶浮生顿时呛咳起来,一只手掌在他背后顺着气,另一手却生生捏碎了瓷瓶,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塞到嘴里,再一次以口渡了过去,用自己的舌封住所有反吐出来的可能,尽管在这片刻间被生生咬破了唇。

一线新鲜滚烫的血水滑入口腔,叶浮生忽然不动了,他松开牙关,勉强压住内息,终于接受了对方渡来的药丸,感受着它划下食道,连同提起的那颗心一起落了下去。

确定他把药吞了下去,楚惜微才如释重负,手掌挪到叶浮生丹田处,渡过一股精纯内力助他行气推发药力,同时低下头在他耳边道:“师父,我来了,你先睡一会儿。”

“我……”叶浮生靠在他胸膛上,凭着感觉侧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声音很轻,“我怕睡着了……就完了。”

楚惜微默然片刻,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脸上的神情柔和到不可思议,温声道:“不会的,你太累了,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骗人?

叶浮生有点想笑,可又实在没力气,想想楚惜微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他,这个时候更不会了。

这一刹那,他就像一条漂泊太久的船,终于在明月桥下找到自己的港口。半生浮沉起落,一世恩怨情仇,都在微风拂过之时随着落叶归根成泥,满目容华寂灭须臾,而他只需要轻轻闭上眼睛,做一个美梦,等一回天明。

于是,他在楚惜微怀中沉沉睡去,靠着那肩膀如枕黄粱,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仍然是含笑模样。

一梦轮回,一念生死,一心两愿,一生双人。

楚惜微轻轻吻了他的嘴角,双目缓缓抬起,眼白几乎都被血丝密布,唯有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叶浮生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怀抱自己的人有多狼狈。

连日奔袭,昼夜难息,借道天堑,伪装夺路……之间种种,一点一滴俱是血汗开路,就算铁打的人,恐怕也要变成一滩烂泥。

可楚惜微始终将背脊挺得很直,脚下也没慢过片刻,只恐自己不能更快一些,最怕失之须臾。

幸亏他赶上了。

他用沾满血汗的手小心翼翼地揽住怀中人,就像大漠失路的旅者抱着最后一壶水,于旁人无关紧要,却是自己此生最重。

“卡伊……你是什么人?!”

阿蔓达其实在下令放箭之时已经看见了这个策马而来的人,只是对方穿着熟悉的铠甲,周围又明暗掺杂,一时间看错了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救人的。

她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轻功,这么厉的刀,这么不怕死的人。

他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从铺天箭雨中捉隙而入,几乎是踏下第一支弩箭挡在了那人面前,同时一手接人,一手长刀逆卷,身形翻转,以内力化为刀气,劈风借势铸成了一道风墙,硬生生荡开了上百支劲力十足的弩箭,零星几支略偏了准头,也是与楚惜微擦身而过,等到他落回马背,也没碰到怀中之人一丝一毫。

一道血流从崩裂虎口蜿蜒而下,楚惜微抬手凑到唇边轻轻舔掉血迹,就像一匹舔伤的野兽。他的头盔已经在刚才生死一刻落下,满头黑发于火光明灭时张狂而舞,属于叶浮生的那张假面染上楚惜微独有的森然冷意,嘴角勾成锋利的刃,一字一顿:“凭你,问我是谁?”

“谁”字话音刚起,阿蔓达就觉眼前一花,她本能地退到弓箭手阵中,同时日轮出手急斩身前,却不料那一道黑影竟然从中分成了两个,不论日轮亦或刀斧都扑了个空。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脚底袭上头顶,阿蔓达突觉背后寒意窜入,登时汗毛直属,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斩,日轮这一次断骨切肉,却是把她身后一名属下的头颅从中斩开,血浆喷了她一脸。

与此同时,阿蔓达瞳孔一缩,看到赛瑞丹从对面策马而来,马蹄飞驰,手上弯弓,箭矢离弦而出,竟然是朝着她迎头射来!

他要杀她!阿蔓达浑身俱震,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就要腾空跃开,却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夹杂着一道锐鸣,仿佛狂鸟仰天叫嚣。

惊鸿刀法——断雁!

赛瑞丹看到阿蔓达向自己凌空飞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勒马侧身,让过了她。

他不是不想救,只是这飞来的只有半个人。

断雁一刀,从右侧腰腹到左边肩膀,与叶浮生背上伤口极为相似,只不过楚惜微刀更快手更狠,竟然将阿蔓达一刀两断!

血雾弥漫,楚惜微飞身而退落回马上,左手抱着的叶浮生连滴血都没沾上,唯有一道血线在他眼角浮现,细细的朱红爬过苍白面孔,是适才赛瑞丹迎面一箭留下的伤。

当时楚惜微一手抱着叶浮生,一手提刀直斩阿蔓达,赛瑞丹的这一箭与其说是杀伤不如说是逼他回援放过阿蔓达一马,却没想到楚惜微不进反退,只偏头侧身将叶浮生护住,右手惊鸿刀去势不减。

一箭失之毫厘,一刀生死立判。

赛瑞丹策马到了近前,看着楚惜微那把滴血的刀,又在他眼下那条被划开的口子上一扫,眉头紧皱:“中原人,你是谁?”

楚惜微不必去摸就知道自己的面具被那一箭破了口,他单刀匹马立于重围,却半点也不怵,只是上下打量了赛瑞丹一眼,窥见对方身上的血迹破损,嗤笑一声:“能从我的战阵里脱身出来,倒是有点本事……不过,有本事的人想来不多吧?”

赛瑞丹面色一寒,他先前奉命去接应卡伊诺,在距大营五里外的岗哨处见到这队人马跋涉而来,衣着兵器皆无异样,领头的“卡伊诺”也如约定吹响葬魂宫的骨哨,顺利让岗哨打开了壁垒。

未成想,此举竟是引狼入室,等到赛瑞丹与“卡伊诺”短兵相交,才发现那头盔之下竟然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楚惜微心系叶浮生,自然无心恋战,他带来的千名下属俱是好手,拿下此处便进可攻退可守,故分兵三路,一路百鬼门人抢攻堡垒,一路“魔蝎”暗客围困赛瑞丹,自己带了另一路暗羽杀手穿过障碍直向异族大营赶来。

赛瑞丹自然心道不好,他箭术超群鞭法也不弱,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半点也不怕,但是“魔蝎”曾乃赵冰蛾麾下杀手锏,多年来混迹关外,对异族作战之道十分熟悉,竟然排开战阵对他的兵士进行了围杀。等到赛瑞丹好不容易带着身边心腹杀出重围,所见尸横遍地,堡垒已然易主,他只能急速勒马回头,朝大营赶去,希望能追上楚惜微。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佯装过关,放火烧营,你们中原人……倒是会浑水摸鱼。”赛瑞丹一双鸳鸯眼全然冰封,“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藏头露尾、背后伤人?”

楚惜微懒得应他,目光在四下一扫,此时大营虽乱,但因为赛瑞丹纵马回归,已经有大波异族士兵朝这边围拢过来,他一个人还要带着叶浮生,的确是有些棘手。

更何况,叶浮生虽然服下解药,到底是中毒日久又负了伤,还是得快些安顿下来才好。

念头一转,主意拿定,楚惜微抽出系带将胸甲卸下护住叶浮生,反手将其绑在自己胸膛前,空出左手顺势抓住一把从背后捅向自己的长枪,双腿一夹马腹,竟然直接冲向了赛瑞丹——最难拿下、却是出路最短的方向。

赛瑞丹没想到对方竟然凶悍至此,弓箭长于远攻却短于近战,眨眼间两人已经欺近,他唯有弃弓拔刀,直面迎上楚惜微的长枪。

身为“狼首”,不仅箭术超群,武功更是高人一等,赛瑞丹的刀并不细长,反而十分厚重,只是打造得近似蛇形,一挑一勾便似毒蛇吐信,转眼间连出六攻四守,刺、劈、砍、压,招招抢快,刀刀逼命!

楚惜微嘴角倏然一翘。

赛瑞丹见他之前石破天惊的一刀,知道他长于刀法,却不晓得刀虽乃楚惜微武道之始,却非他武道之终。

——“我百鬼门修习《歧路经》的历代门主,皆采众家之长、晓百道之学,却不得其中要领,杂而不精,博而不实,因此在三大武典之中,《歧路经》永远被《千劫功》和《无极功》压下一筹,我的师父对此郁愤已久,穷毕生心血在《歧路经》的八层基础上更进一步,创出《归海心法》……”

——“义父,何为《归海心法》?”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纳之(注)。其何所以然也?不过是,容其形会其意,明其心得其神,从而形其表知其里,去其粕取其精。观己如海,求同存异,是为万法所归。”

楚惜微唇角回落,目光一寒,赛瑞丹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忽生惊惧。

枪尖却比这目光更寒!

武道常言“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然而秦家三十六路锁龙枪却与此有所不同。

因北侠秦鹤白早逝,锁龙枪只传下三十三招,然而先前北疆一事,秦兰裳接下阮非誉三十七封书信,阅尽三十七年悲欢起落,也找到了藏在信纸夹层里的三十六页枪谱。

南儒阮非誉博闻强记,曾与秦鹤白相交莫逆,亲眼见其演招上百次,早就将三十六路枪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一生未曾习之,却将其烂熟于心。秦公案后,阮非誉亲书枪谱,以精略简图示意要领,本只是聊以慰藉,却没想到能在死前见到秦家后人,自然就不必将这枪谱随着一生浮沉带进黄土,让锁龙枪法免于绝唱。

秦兰裳年纪毕竟小,最后三招枪法又含前面三十三路的变化,她实在不懂之处便拿来问楚惜微,久而久之,哪怕楚惜微没有刻意修炼,却也因《歧路经》武典对其了如指掌,到此时终于派上用场。

一人策马紧逼,一枪游龙出水,于方寸之地展开厮杀。赛瑞丹与中原将领武者交手数次,却从没遇到过如此难缠又凶戾的枪法,柔招似蛟龙盘旋牵制难脱,硬攻如恶龙爪牙择人而噬,人、枪、马几乎融为一体,马行疾步,人出连招,枪挑要害,几乎锁死赛瑞丹面前攻势、身后空门,入眼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游龙盘旋,看得几乎头昏眼花!

周遭的异族士兵也看得眼花!

战况焦灼,楚惜微又死死牵住赛瑞丹脚步,弓箭手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斩马之刃也在马蹄交错间难捉虚实,偏偏就在此时,大营正前方突然再现火光,伴随着金戈铁马之声大作,众军先是一愣,继而就听到前面传来同僚撕心裂肺的大喊:“楚军袭营!”

赛瑞丹心头俱震,短刀架住当头压下的长枪,若非自己坐在马上,恐怕已经陷地三寸,然而这力道太大,压得马匹吃痛,已经有失控之势。

他再不迟疑,聚力喝道:“不必管我,放箭!”

刹那间百张弓弦一绷一松,百支箭矢破空裂风,赛瑞丹以弯刀扣住枪身,顺势后仰躺于马背,欲借力牵住楚惜微行动。

箭矢齐发之际,一瞬迟滞,就是生死之差!

然而楚惜微松了手。

他一掌在枪柄处重重一拍,长枪带得赛瑞丹身体失衡落下马去,同时他抱紧叶浮生俯身至马腹侧位,借着两匹高头大马做了肉盾!

第一波箭雨过后,赛瑞丹虽然逃过一劫,身上却中了数支流矢,楚惜微闷哼一声拔掉嵌在小腿上的箭枝,从轰然倒下的马尸之间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一名异族骑兵的马上,单手扣住对方的臂膀,将人生生甩下马去。

他再不恋战,趁着这一息之机飞马夺路,从拦路士卒身上踏过,冲入后方起火营地,于火光夜色间一骑绝尘!

“狼首,我们……”

赛瑞丹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唇角血迹,不甘地看着那两人一马消失方向,拳头松了又紧,终究大局为重,狠声道:“一队人追上去,不要硬战摸清底细,剩下的跟我去前线抗敌!”

“是!”

“……”

这厢怎般厮杀,与楚惜微再无干系。

他抱着叶浮生向营后飞驰,单刀匹马不退不怯,无论箭矢还是刀戟,骨肉开刃,长锋淬血,等到楚惜微终于冲入下属圈出的战阵之后,才觉浑身都疼,力气几乎都耗了干净。

伤痕累累的马匹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楚惜微抱着人也险些摔了个趔趄,好在他抱得紧,扶住他的手下也及时。

他身前毫发无伤,背后却像遭了一番千刀万剐,下属搀扶他的时候都差点无从下手,好在这伤看着吓人,却没伤及筋骨要害。

“主子,楚军攻营,前面战况太烈,我们要想从此借道雁鸣城回中原,恐怕……”

“掉头,去九曜城!”

急促地喘了口气,楚惜微抱着叶浮生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战火染红的天和下方混乱不堪的军营,陈杂五味最终都化成了铁锈似的血腥气萦绕不散。

曾道家国骨堆砌,不信人间水犹清。从来英雄无善了,缘因折戟不堪提。

他深吸一口带血的风,重新翻身上马,喝道:“走!”

一行人踏着满地烽火出大营入密林,此时天边漆黑幕布亮起了一道光芒,仿佛利剑撕裂了穹空,流泻出最温暖的霞光。

冰冷肃杀的黑夜被晨曦染上暖色,云霞明灭,乌云艳染,红日自雾霭中喷薄而出,似乎能驱散人世间一切的黑暗和诡谲。

楚惜微一手揽着叶浮生,那人累了太久,此时还在他怀里无知无觉地睡。他没有发现自己嘴角的微笑,只蹭了蹭那脏兮兮的发顶,一手握紧缰绳,带着身后一群鬼魅从黑夜走向黎明,不为极致灿烂后的灰飞烟灭,只求漫长死寂后的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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