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勘助来到阔别三年之久的骏府城下,是在天文十五年的五月末。

勘助入得骏府城,径直来到庵原忠胤的榉屋敷拜访。此时忠胤对勘助的态度,比起从前约略郑重了一些。

“你在甲斐的诸般事迹,就连骏河这地方也有所耳闻。得遇可事之主,确是一大幸事啊。”

忠胤寒暄了几句,随即仿佛试探似地询问勘助:

“晴信的器量如何呀?”

忠胤此举,似乎还有将勘助当作自己派往甲斐仕官的家臣的意味。然而勘助却与三年之前全然不同了。回忆起当初去往武田家仕官之时,竟有在今川家也领取一份俸禄的心思,勘助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晴信公乃是政道贤明的有名武将。作为名将来说,招纳贤才决不会拘泥于外表,将深谙武士之道、智略与武略兼备的人才纳于麾下,才是第一要务。在下于短短三年之间,即领有八百贯知行,晴信公之器量可见一斑。”

勘助如此说道。

勘助曾在此地淹留九年,因而对终究没有任用自己的今川家毫无好感。过得几年,以武田家之力,或许会将这今川家击败并征服。不过在那之前,武田家却不得不与今川家结为盟友。

“此番前来,不为别的。眼下晴信公生有两位男孩,明白说吧,那义信实在不是武人之材,而龙宝却又是一个盲人。为了武田家的将来,晴信公希望有一位养子。”

“因此希望从今川家过继一位吗?”

“无论几岁均可,过继之后,会将他以第三子的身份养育成人。”

“实在不巧,没有这样的人选啊。”庵原忠胤说。

“侧室所生的孩子也没有吗?”

“没有。”

勘助原本也知道,今川家中并没有作为养子过继给武田家的合适人选。不过,不一定非得是正妻的孩子,侧室所生亦是无妨——勘助如此打算,故而来忠胤处了解情况。

“你便是为此事而来吗?”忠胤笑着说道。

勘助默然不语。

勘助辞过忠胤,出了榉屋敷,径直来到安倍川附近自己曾居住了九年的这所寺庙,打算在此宿泊一晚。

此间有一位当年曾经拜访过勘助的今川家年轻武士,得知勘助来到骏府,或许因为怀念的缘故,特地过来拜会。当他进入房间之时,看到勘助默然端坐一隅,不由得愣了一愣。

“老师,您在考虑什么呢?”年轻武士忽然问道。

“这十年之内,务必要使北条、今川、武田三家联合起来,你看要怎样做才好?”

勘助反问。

“这个……”武士有些不明白,“为何要说十年之内呢?”

勘助回答:“你不明白吗?武田必须得跟上杉交战,而今川则急于西上进京。至于北条吗,他们在关东地方的战事可一直没有停歇。”

“十年以后呢?”

“那个时候,也许不得不相互厮杀了吧。话说回来,如何保住这十年之内的和平呢?”

“不知道。”

“其实很简单。武田、今川、北条三家,各有子女,让他们相互结亲便是。”

“此事能办到吗?”

“武田家的义信、今川的氏真、北条的氏政,均是约莫九、十岁年纪。若是义信娶了今川家之女、氏政娶了武田家之女、氏真娶了北条家之女——”

勘助说话之时,脸上毫无笑意。他忽然想到武田家尚缺的三男,或许不得不从北条家过继一位。若是武田家将女儿嫁到北条家的话,作为人质交换,须得从北条家要一个男孩过继为养子才是。

“或许过不了几年,便会是如此局面了吧。”

勘助说道。不过,此事当然越早越好。如此一来,武田家与今川、北条两家结为盟友,免却了后顾之忧,便当全力进攻上杉。至于与今川、北条两家交战,则是后话了。大概会是由布姬之子、四郎胜赖成年之后的事情了吧。

那年轻武士少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开了。或许是由于勘助老是沉湎在自己的想法之中,使得年轻武士搭不上话的缘故。在这年轻武士眼里,此时的勘助全然不似三年以前的勘助了,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已然五十四岁的勘助,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令人难以亲近。

不过对于勘助来说,此时此身全无挂碍,就算战死沙场亦无所谓。他的心中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在他心里,充满了对晴信这位年轻武将的敬仰之情,充满了对其侧室由布姬的爱慕之情,以及对这二人的孩子,刚刚出生不久的四郎胜赖的关爱之情。在这甲斐与信浓的山野,悠久而壮丽的梦想正在驰骋着。这正是他人无从知晓的、异相之人勘助一人所持有的梦想!

当夜,他心里怀着承载这梦想的胜赖那小小的躯体,沉沉睡去。

自三月初在户石城一战中大败村上义清军以来,古府城下一直持续着这战乱之世罕有的平稳生活。春去夏至,夏去秋来,没有战事喧扰的平静日子,不仅来到了这古府城下,也来到了以其为中心的甲斐群山之中的各个村落。

然而,虽然没有战事,天灾却多有发生。自七月五日凌晨起,一场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也未停歇,甲斐一带普遍发了洪水,不仅四处的田地与作物被水冲走,就连古府城内晴信居馆背后的丘陵,也出现了宽达三十余间的大山崩。

接着,七月十五日的夜里又刮起了台风,各地的稻田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翌日清晨,望着狼藉的田地呆然而立的百姓们的身姿随处可见。

这两场天灾带来的影响于秋后渐渐呈现。饿死的人数从未如此之多,物价也以恐怖的速度飞快上涨。虽然没有战事袭来,甲斐的山野亦是一片惨淡景象。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武田家的诸将齐聚于古府的居馆。大厅里插满了菊花,列于厅中的武将们面前摆着酒与栗饭。与新年之际一样,晴信与武田一族的重臣们聚在一起,共度佳节。只是这回却少了于户石城一战中阵亡的甘利备前守与横田备中守两位宿臣。此番作为宿臣出席的,只有饭富兵部少辅、小山田备中守及板垣信方这三位,不免显得有些寂寥。

饭富与小山田二将,自三月的户石城一战以来,一直屯兵驻守北信一带,以防备村上再次出兵,这天可是专程前来古府。板垣信方亦是特地从驻守之地诹访赶来。席上,武田一门的武将包括左马助信繁、孙六信廉、右卫门太夫信龙、穴山伊豆守信良等人。此外,作为武田家中坚力量出席的,乃是一干新提拔的武将,亦即马场美浓守、山县三郎兵卫、内藤修理、秋山伯耆守等年轻人。均是累代出仕于武田家的名门之后人。

席间,饭富、小山田二将仔细地报告了武田家目前之敌村上义清近日的动静。

村上义清自户石城一战大败以来,虽偃旗息鼓,行事低调,却不似就此退却之人。不久以后,必定会再度兵戎相见。时间或许会在来年春天,亦即信浓积雪融化之时。在这一点上,饭富与小山田二人有着共识。

“大概到来年春天为止,这段时间不会有战事。在那之前,我们亦要作好万全的准备,务必要在此战当中一举取得义清的首级,以绝将来之患。”

饭富兵部此言,众人听罢皆无异议,于是开始讨论到来春的这半年间当如何训练士兵的问题。

然而此时,坐在晴信对面右侧中间席位的勘助突然出声:“请容我一言。”说罢深深一礼,抬起头来,继续道:

“年内将有战事发生,或许就在明日亦有可能。”

此言既出,满座诸将的视线顿时如利箭一般集中到了勘助那矮小的身躯之上。

“关于村上军的动静,有谁能比饭富大人与在下更加清楚吗?”

小山田备中守责问道。

“敌人并非是村上军。”

“若不是村上军,那么能够挑起事端的强敌,这四邻之中,却看不到有谁。”

“在下勘助亦无法判明敌人究竟会来自何方。在下只是觉得,一定会有人认为要袭击武田家的话如今乃是绝佳时机。今年春天的户石城一战,我军虽然大破村上军,但甘利大人与横田大人却战死沙场,加之兵士死伤逾三千人,兹事料想已传遍四方。此外,虽说饭富大人、小山田大人的武名之高勿庸置疑,但两位为钳制村上军而驻扎于北信之地无法离开。而余下众将——恕我失礼——均官职不高,就连能够统领百骑骑兵之人都没有。加上近日的天灾……若此时有人率领大军突袭甲斐的话——”

勘助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看着晴信。在勘助心中,这一番话乃是对晴信本人而不是对周遭众人所言。

“你是说,此乃燃眉之急了吗?”

晴信笑道。

“是的。”

“武田家会灭亡吗?”

“须得如此考虑才行吧。或许此时敌人正向甲斐奔袭而来呢。”

“袭来的会是谁呢?”

“不知道。虽不知会不会有人这般考虑,但若是有这样的敌人,且对方一心想要灭亡武田家的话——”

这时,“有这样的敌人吗?”有人大喝道,此人乃是穴山伊豆守信良。

“无论今川氏或是北条氏,虽都与我们接壤,但若说要立即向我们动兵的话,也未免太急了些。”

此时晴信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站起身来。

“若是有这样的敌人的话——”

说到这里,晴信骤然停住言语,转身步入后堂,然而却并不像扫兴而去的样子。

勘助认为,此时晴信一定在思索,若有敌人来袭的话,这究竟会是谁。晴信一定正在头脑中描画这假想敌的形象。

晴信离席之后,厅中立时冷了场。

虽然户石城一战中,勘助以其方策将己方的颓势一气挽回,如今谁也无法不对勘助多几分敬意,但勘助在这席上的态度却着实令众人不快。他那些话语任谁听来都是极为不逊的。

这时,板垣信方圆场道:

“勘助,可是酒喝多了满口胡言吗?好,有意思!我板垣信方便跟你打个赌。若是年内有了战事的话,我信方部下中的勇猛之士,可随勘助任意差遣。只是,若是你输了的话,又当如何呢?”

信方此举,是想把勘助的话当作酒席上的戏言,然后不了了之,化解僵局。岂料勘助立时严肃地回答:

“在下勘助,可以这一条性命来担保。”

这可是赌上了性命的事,无法成为戏言了。实际上,勘助这话并非是在回答信方,而是说与信方以外的诸将来听的。

“你这个笨蛋,竟然把重阳酒宴的雅兴一扫而空了。”

信方苦笑道。然而此时勘助的耳中,却似一片干戈之声、号角之声、战鼓之声响起,数百骑兵汹涌越过丘陵地带,飞驰而来。

若是自己一心想要灭掉武田家的话,断然不会放过现在的机会。若现在不动手,这时机可不知何时才会再来。难道如此考虑着的人,这世上一个也没有吗?这可是不吞并别人就会被别人吞并的战国乱世啊!

战事的阴影逐渐逼近。然而,这敌人到底会是谁,勘助亦无法清楚判明。或者是今川、或者是北条、或者是长尾景虎,甚至也可能就是村上义清。无论是谁攻来,也不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散布在武藏、上野一带诸城砦的势力聚集在上杉宪政麾下,成为一支总兵力二万三千的大军,自笛吹岭向武田领内猛攻而来,乃是九月末的事情。此时距勘助作出预言的重阳节那天尚不足一个月。

来自驻守信浓的真田弹正忠幸隆处,请求紧急向上州发兵的快马,在潇潇秋雨之中突然来到古府。最初的一骑刚从马上下来,便被一大群武士拥入城内。然而第二骑快马到时,不知何故,马上的武士竟然不见踪影。这马背上插了一根羽箭,吃痛狂奔至居馆背后的丘陵。这情形任谁看来,都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那以后的一刻之内,城中各个番所都响起了紧急招集的太鼓之声。声音之中隐约透出一种惊慌的意味。

此外,各个路口的篝火相继点燃,自相木、芝田、海野各地告急的快马也次第到达城下。

事已十万火急,不容一刻踌躇。上杉军的来攻,无论晴信还是勘助都没有想到。多年以来,上杉氏一直在关东地方与北条氏康缠斗不休,且往往处于被北条氏压到的形势。如今却骤然调转枪头,急向武田攻来,或许是想孤注一掷一举将衰败的家运扭转吧。

然则祸不单行的是,此时晴信却因病因不明的高烧卧床不起。于是,重臣会议只得在晴信的病榻前进行。

“谁愿引军前去迎击上杉军啊?”

晴信此问一出,左马助信繁与穴山伊豆守信良二人当即表示愿意当此重任。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由于饭富、小山田及板垣三大重臣均固守要地不能轻动,这三人以外,也只有左马助信繁与穴山信良二人能够指挥全军了。

晴信把目光朝向勘助。

“依在下之见,请派遣板垣信方大人领军迎敌如何?驻守诹访的事情,就请交给穴山大人和左马助大人吧。”

“如此的理由是?”

“在下认为,板垣大人近两三年以来一直驻守诹访,对于诹访民心的掌握,想必会比他人更多一些。况且,板垣大人的属下中或会有深知信浓一带地理状况的人。”

听罢勘助此言,晴信立即说道:“好,就派板垣信方去迎敌吧!”

军令一声如山。在这般场合下,晴信的决断总是如此明确而振奋人心。于是,板垣信方就任迎击敌军的总大将,而左马助信繁与穴山信良二人,则带领四名足轻大将作为副手,承担起了驻守诹访一郡的职责。

勘助认为,武田家值此危难之际,应当排遣长于战事的板垣信方迎敌方为上策。虽说若是晴信亲自指挥作战则是万无一失,但此际晴信却又卧病在床,那么能够代替晴信指挥全军的人物,则非板垣信方莫属了。此事无论是交给穴山信良或是左马助信繁,亦觉不够妥当。

勘助得到晴信的允许,作为传达命令的使者前往板垣信方处。今次的合战难免是一场苦战,但长时间的苦战却并非信方所擅长,这一点勘助是知道的。他想在出战之前与信方见上一面,呈上有助于战事的建议。

勘助于当夜便与数骑快马一同,自古府城下向诹访进发。所谓快马,都是从骑马技巧优秀的年轻武士中选出,而五十四岁的勘助掺于其中,却并无丝毫逊色。那是一种奇妙的骑马方式。他那矮小的身躯干脆利落地翻上马背,伏下身来,以好似与马耳语一般的姿势纵马飞驰。这如疾风一般的数骑快马,于翌日早朝抵达诹访城下。勘助下得马来,往地上一坐,便再也无法起身。

尽避一行人顺利到得诹访,然而同行的快马武士们却怎么也想不通,勘助以那样毫不适宜的骑马方式,是如何从古府坚持到此地的。

“把我抬进城内去吧。”坐在地上的勘助倏地冒出一句话来。于是众人便用门板把勘助抬入城里,送到了板垣信方面前。此时信方已然披挂整齐。

“要趁敌军尚未越过笛吹岭之前——”

勘助徐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笑道:

“我累了。”

“你便是为说此事而来的吗?”信方说道。

“我便是为说此事而来。”

“你是想报答我向武田家举荐你的恩情吗?”

“是。”

“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

“诚然如是,不过并没有在下勘助那样明白。您只要初战失利,便失去了与敌军周旋的劲头。”

“胡说八道。”

“您迄今为止的战斗我勘助都看在眼里,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的。”

“胡说八道。”

信方面色略显不悦。对于这个清楚知道自己弱点的怪物一般的老武士,虽说由于亲自举荐的关系,自己待他也比其他人要亲切许多,不过即便如此,自己对勘助也并非一直都持亲切爱护之心。比起亲切爱护来,莫如说时常也会有约略讨厌的心情。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勘助那率直的言语和满怀自信的面容,信方心中一种信赖感悄然而生。

“要一同出阵吗?”

“若是在敌方全军越过笛吹岭之前交战的话,就不用在下勘助陪同您前往了。”

“真是罗嗦,这一点我很明白了!那么,在这里盘桓几日再回去吧。”

信方说道,脸色稍稍有些苍白。

当晚,信方麾下大军的一部分作为先锋自诹访向笛吹岭进发,勘助亦连夜径直返回古府。

为了与自古府前来的军队汇合,信方于十月四日亲自率军离开诹访。

此际,晴信的病也稍稍痊愈了些,便于五日辰时左右率领四千五百兵士离开古府出征。

晴信进军途中,信方不断自前方发来消息。但自十月六日巳时收到前军已过追分地区小诸城的消息之后,便没有了音讯。过了约莫一刻时分,才传来消息说前军于笛吹岭与上杉军的一部交战,获得大捷,斩首一千二百一十九。此时正值午时,武田军中响起胜利的欢呼。

翌日,晴信军抵达战场,命板垣信方率军退后,自己亲率由年轻将领们组成的预备军立于阵头,很快与兵力一万六千的敌军展开激战。板垣一部先日的胜利令武田军士气极为振奋。战斗自未时二刻开始,至酉时结束,武田军共杀敌四千三百零六人,奏起胜利的凯歌。

当日午夜,在武田军本营的大帐之中举行了庆祝胜利的仪式。这晚风大,吹得篝火闪烁乱舞,火星直向坐席下首纷飞。

晴信手握采配,端坐于马扎之上,一旁的饭富兵部少辅为执太刀之役,右首是执团扇之役的板垣信方,左首则是执白胶木弓与真鸟羽箭之役的原美浓守。

贝之役则为山本勘助承担,他手里捧着巨大的法螺贝。在勘助眼里,此时总帅晴信那眉毛都纹丝不动的面容以及昂首挺胸的姿态,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雄伟飒爽。

不多时,小幡织部正敲响太鼓,这威严的鼓声响彻战场的夜空。

“噢!”

自在座的武将们口中,整齐而高昂的胜利欢呼声铺天盖地响起。

与一众年轻武将们相比,勘助则显得格外年老。勘助似乎约略有些伤风,不禁抽啜了几下鼻子。如此以来,自己敬仰的这位武将将要去攻打村上义清了吧。在那之后,便将与长尾景虎对阵了。不过,在那之前,如这次一般的大小战事还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吧——勘助手捧法螺贝,如此想道。勘助的脸在纷飞飘落的火星中忽明忽暗,在众人眼里,他那异相的面容此时竟有如仁王一般。

由布姬自来到甲斐之后,初次启程前往诹访,是这天文十五年十一月末的事情。当初来到甲斐之时,正值天文十四年桃花绽放的季节,如今已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其间的由布姬,生下了一个集武田家与诹访家之血于一身的男孩,这便是胜赖。

由布姬此行诹访之事,渐渐在坊间传开。有人猜测说这是晴信正室三条氏的安排,也有人猜测说这是针对诹访之地仍旧怨恨武田家的百姓的一种政治策略。总而言之,种种流言,不一而足。

不过,事实究竟如何,由布姬也不知晓。只是某日勘助来访之时曾建议说,趁此时天气尚未寒冷,且携小少爷去观赏一番诹访湖美景如何,由布姬便应承了他。

诹访氏灭亡之后,作为诹访郡代治理其方圆之地的,正是板垣信方。当板垣信方差来使者报告说迎接由布姬一行之事已经安排妥当时,由布姬与胜赖便乘坐轿子即刻从古府出发了。

在渐带冬意的甲斐山野之中,由布姬、胜赖与侍女们乘坐的八挺轿子,由数百名护卫守护,长长的队伍朝着信浓蜿蜒行进。第二挺轿子中坐的是由布姬,而胜赖则被乳娘抱着,在第三挺轿子里颠簸前行。

这两挺轿子周围,有数名身强体壮的骑马武者在轮番巡逻,而有一位武士则将马身几乎紧贴着胜赖的轿子前进,十分引人注目。这正是山本勘助。

先时自信浓前来甲斐,由布姬一路之上十分任性,走不多远便要停轿歇息,但这次却并未如此。她独自坐在轿中,任由轿子摇曳前行,不曾将帘子掀起半分。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由布姬那少女的稚气已渐渐消褪,慢慢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女性了。在苍天所赐那熠熠生辉的美丽容颜之上,又增添了雍容娴雅的气度。白净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丰润的面颊、如黑玉一般浑圆明亮的眼眸,加上笔挺高耸的鼻梁,无一不是如今已然灭亡的名门诹访家代代当主所具有的特征。

两天之后,这一队人马沿着釜无川岸边行了半日,便在韮崎附近的宽阔河滩上稍事休息。勘助半跪在由布姬舆前,静静询问:

“要出轿休息吗?”

“不用了,就这样歇息一下就好。”轿中清澈的声音回答道。

“是否有些累?”

“没有什么要紧,无妨。”

“那么请将帘子稍微掀开一些吧——这是甲斐一国之内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同时也是要害之地。小少爷将来若是筑城,选择这里是上佳之策。”

听了勘助此言,由布姬心中一动,便轻轻用手掀开帘子,华美而洁白的手腕令勘助不禁为之目眩。

“是在哪里筑城呀?”

“在那一座山丘之上最好。”

勘助所指之处远远望去,一片平原之上,却有一座如海中孤岛一般的丘陵,那便是被人称作七里岩的地方。

“釜无川与盐川这两条河流,远远地将这山丘包围其间,且那个方向有人迹罕至的药师、观音、地藏等崇山峻岭矗立。如此一来,此丘一面背山,三面平原,若是在那山丘之上筑城,则平原的情况一览无余。待小少爷长大成人之际,战斗想必多用铁炮进行了吧。在出入不便的狭窄地方筑城于战不利,要犹如此处一般的场所,才是建城的上上之选。并且这山丘四面险峻,不易攀登,确是易守难攻之地。”

勘助实际上也是如此想的。他每每经过这片平原的时候,心中总是想着在这里建造一座城池的事情。无论是经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这里总会成为甲斐一国的中心。不管喜不喜欢,武田家的大本营总会移到此地来的。不过,在此地筑城的事,恐怕得胜赖来做了。嗯,必须得胜赖来做。

由布姬默然眺望远方片刻之后,忽然感叹:

“这满山遍野的红叶可真是漂亮啊!”

果然,勘助所指的丘陵被遍山的红叶覆盖,美丽之极。

“那红叶是黄栌树之叶吗?”由布姬嫣然问道。

“这个……”

对于草木之事,勘助是全然不知。这红叶是什么树木的叶子呢——女人的心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勘助觉得奇妙而难以想象。

“在古府很少看见黄栌树啊,不过在诹访却很多呢。”

由布姬娴静而深情地说道。

“您喜欢黄栌树吗?”

“自小我便是瞧着黄栌树叶长大。所以一到这个季节,就想看看黄栌树的红叶呢。”

“从今往后,每年都请尽情地观赏红叶吧。”

“嗯?”

听了勘助的话,由布姬吃了一惊,掀开帘子走出轿来,立于勘助面前。

“勘助,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我从今往后便住在诹访这个地方了吗?”

由布姬的语气倏地变得严厉起来。

“这即是说,要我离开主公身边,独自住到诹访来吗?难道真是打的这个主意吗?”

由布姬说话之时,虽然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言语却有如锐利的枪尖那样深深刺入勘助胸口。

“嗯。”

勘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无法正面回答由布姬的问题。

“勘助!”

“在。”

“你们不至于要将我置于诹访的板垣信方监护之下吧?”

“决非如此。”

“那么,好吧。”

勘助单手撑着地面,躬身低首,保持这姿势动也不动。

由布姬的诹访之行是晴信、板垣信方及勘助三人商议决定的。今后,板垣信方将作为由布姬与胜赖二人的保护人,安排二人的生活起居。

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想让胜赖自小住在诹访,与诹访的百姓相互熟悉,藉此消除诹访一地对武田氏的怨恨。此外,勘助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认为如此方能保障胜赖的安全。武田一族必定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胜赖这个身负诹访家之血的孩子,这一点勘助非常清楚。只要住在甲斐,就算胜赖只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其处境也是颇微妙的。

由布姬一行到得诹访之时,诹访的百姓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在这与甲斐之地同样凋零的冬日田野里排得密密麻麻,恭敬地伏身行礼,迎送这大轿的队伍。

“公主殿下,能看到湖了!”

听到勘助的声音,由布姬将轿帘掀开。队列于是停了下来。这涟漪荡漾的瑰蓝色湖面,立时映入由布姬的眼帘。

“真是美景啊!”勘助感叹到。

“是啊,真漂亮呢!”

由布姬凝神欣赏着诹访湖的美景,不觉寒意袭来,顿时打了一个冷战。

“啊,好冷!”

由布姬说着,放下了轿帘。

此后,队伍再不停歇,沿着偶有水鸟飞起的诹访湖畔径直向高岛城行去。

板垣信方并未将由布姬安置在高岛城里,而是如之前那样,让她前往小坂村落的观音院中居住。因为高岛城是由布姬自小长大的地方,若是让她住在那里,难免会勾起伤心的回忆。

小坂观音院距高岛城,不足一里路程。眼下的观音院殿堂已今非昔比,修缮一新。那原本半农半渔,稍显寂寥的小坂村落,如今却修筑了许多武士居宅和番所。

由布姬在高岛城住了三晚,便启程前去小坂。

这天清晨,诹访地方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隔着湖面远远望去,不仅八之岳的山顶已成白色,就连湖岸的原野亦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一片纯白。几近正午之时,由布姬与胜赖的轿子自高岛城出发,沿着湖岸向东边行进。勘助头天晚上便先行至小坂安排迎接事宜,此时他与几位武士守候在观音院前缓坡之上的路口处,等待由布姬与胜赖轿舆的到来。

那两挺轿舆已在远处隐约显出小小的影子,却总觉靠不近身前,想必是因为道路泥泞,行走困难的缘故。终于,这轿舆一行进了村落,在勘助面前停下。

“把房间弄得暖和一些吧。”

勘助向周围的武士叮嘱道,然后转头面对轿舆,恭谨地说:

“公主殿下,寒风之中一路劳顿,您受累了。”

轿中却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到了,请移步下轿吧。”

仍然没有动静。此时,第二挺轿子中抱着胜赖的侍女已经走了出来,站在这积雪的地面上。勘助倏地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上前稍稍地将由布姬轿舆的帘子掀起一角察看。

这一看之下,勘助脸色陡变,立刻将帘子放下。由布姬并不在轿中,取而代之的是在高岛城破城当夜,与由布姬一同被勘助救出来的那两位侍女中年轻的那位。此女此时浑身是血倒在轿里,苍白的脸庞正朝着勘助的方向,双手兀自紧紧握着刺入喉头的短刀。

勘助趁周围人等尚未注意,在放下帘幕之时,悄悄将手探入轿舆中,轻轻触摸那侍女的额头,只觉尚有余温。勘助于是下令让人就这样把轿舆抬入观音院殿堂。

将胜赖安顿好之后,勘助叫人把这挺有问题的轿子抬进殿堂侧院。此时勘助脸色煞白,用严厉的口气将众人屏退,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再次将轿帘掀开。

“公、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吗?”

勘助的半个身子已探入轿中,抱起那侍女用力摇晃。

“公主殿下呢?!鲍主殿下呢?!”

然而这侍女终于没有睁开双眼,就此断了气。勘助只好死心,呆然木立在这侧院之中。此时,细碎的雪花正在空中纷乱飞舞。

勘助寻思,由布姬失踪一事,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于是当晚,勘助以由布姬有急事要回高岛城为由,叫人将这载着自尽侍女尸身的轿子就这样从小坂观音院中抬出。此时大雪漫天,未有片刻止歇。这雪中除了抬轿的两个脚夫以外,便只有勘助一人骑马伴随一旁。

勘助一行自小坂观音院的坡道下来,到达湖边大路之时,却教脚夫往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行走。一位脚夫提醒道,这样的话会绕远路,勘助却不听,只是喝道:

“快走!”

如此沿着湖畔走了约莫二町路程,勘助让脚夫停下。

“公主殿下觉得寒冷,你等速回观音院去将暖炉取来。”

勘助对两名脚夫说道。二人在大雪之中渐渐走远之时,勘助仔细地留意二人行去的方向。待确定他们身影已经消失之后,勘助立刻跳下马来,开始着手自己要办的事情。

此地乃是天龙川源头的河口,那有如大天龙一般的河水,便发源于诹访湖,在伊那溪谷间奔流,蜿蜒曲折,进入远方的远江一国。

勘助掀起轿舆的帘子,把那侍女冰冷的尸身抱了出来,便在这齐膝的积雪之中,将其向湖边拖去。湖面一片平静,只有此处水势汹涌,那因落雪而增高的水面激流迸发,水花四溅。勘助抱着尸身立于岸上,凝视这河口片刻,身体一歪,奋力将手中的尸身投入急流之中。

当那年轻侍女的尸身被湍急的水流吞噬的同时,勘助仰面倒在地上。松软的积雪没至他那矮小的腰身。勘助抓住耸出雪面的矮竹枝欠起身来。

在两、三间远的水边,一时数只水鸟受惊飞起,那慌张的振翅之声与水声相混杂。一种寂寥感顿时在勘助灵魂深处凝聚。

无论如何,总算是将侍女的尸身处理掉了——勘助如此想道。知道这侍女自杀之事的,这世上唯有勘助自己。然而,由布姬究竟去了哪里?必须在他人觉察之前凭一己之力将公主寻回。可能的话,无论是晴信还是板垣信方,都最好不要知晓这件事。

勘助并非是存心想将自己的过失在被人发现之前遮掩过去。明确说来,勘助此时考虑的既不是晴信的事也不是信方的事。这事跟晴信与信方没有关系。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事,又能如何呢?能够充分体谅公主的心情,能够站在公主的立场上考虑的,在这世界上唯有勘助自己而已。公主非得由自己,由我勘助寻找回来不可。——仿佛担心失踪女儿的父亲一般,便是如今勘助对由布姬所持的心情。

不久之后,脚夫们返回。此时勘助已在轿内放置了几块石头,如今添上了一个暖炉,轿子便再次动身。与来时相反,这次轿舆却是沿着去往高岛城的通常道路行进了。

勘助寻思,若是两个脚夫察觉轿内有异,便立时将二人斩杀。不过,也不知他俩有没有注意到轿里的情况,只顾默不作声地在大雪纷飞的路上往前走着。这雪不觉已在勘助的头上和肩上堆积起来。

由布姬定然是不愿离开晴信独自居住在诹访,而想擅自回到甲斐吧,因此让侍女代替她坐在轿中。而这侍女虽然作了替身,但总觉此事重大,无法承担责任,却只好自尽了。除此之外,应该再无别的合理解释。

轿舆进入高岛城,已是亥时二刻。在入城之时,勘助便打发脚夫回了小坂观音院。在亲自将轿中的几块石头处理掉后,勘助便命哨所的武士把轿子放置在了适当的地方。

如此一来,勘助不得不处理的第一批事情已经妥当了结。勘助随即便在哨所给信方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公主偶感风寒,一时卧床不起,由在下勘助负责照料,近日无论如何也请不要允许他人前来访问。大概如此意思。

“明日一早请务必将此信交予板垣大人。”

将书信托付给哨所之后,勘助再度上马出了高岛城。

雪依然很大。在如此雪夜之中,公主会在哪里度过呢?无论是失踪的时间还是失踪的地点亦都无法知晓。勘助出得城门,在茫茫大雪中勒马伫立。应该往何处去寻才是呢?勘助无法判断。往日的勘助,无论遇到什么事件,其真相总会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而此番却完全如坠五里雾中。眼下由布姬会在什么地方,勘助心里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勘助调转马头,向甲斐方向狂奔,所行的正是四五天前与由布姬一同自古府前来诹访的道路。虽然仅仅相隔了四五天,但这一带的景物已然完全变了模样。无论是原野、山岭还是树木,都被今年的初雪所覆盖,于严酷的寒冬之中渐没了声息。

勘助来到距高岛城最近的村落宫川村中,挨家挨户地敲打大门。

“公主殿下可曾来此住宿吗?有谁看到过公主殿下吗?若是藏匿起来的话,可要满门株连啊!”

勘助在每家门前如此狂喝。但凡开门应答的人,莫不被勘助的怒容吓得心惊胆战。他们眼里看到的,却是一个胁挟长枪跨于马上浑身积雪的怪物。这正是身具异相的勘助。他那仿若恶神附体一般的面容,此时带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杀气。

在如此挨个询问之中,不觉天色已渐明。清晨时分大雪终于停歇,踏在一尺有余的积雪上,勘助自高原地带一直向西南方向行去。每每遇到村落,勘助总会又再挨家挨户地打探。

然而渐渐地,绝望的感觉却愈加强烈,不断吞噬着勘助的心。

公主!鲍主啊!勘助心中如此呼喊着,一面纵马狂奔。直到几近中午时分,方才在一座小丘背后勒马停住。与此同时,疲劳与绝望在勘助心里交织,他几乎是一个跟头似的自马上栽了下来,摔倒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大片山竹丛之间。

勘助心中已没有了攻城略地、征战沙场的念头,也没有了辅佐晴信蚕食四邻、问鼎天下的念头。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恐怖与绝望。那位美丽的公主殿下竟然从这世界上消失,自己亦因此丧失了继续生存在这世上的力气。勘助这时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对那美丽的由布姬的爱意竟是如此强烈。

公主!鲍主啊!

对勘助来说,由布姬与晴信一样,存在于自己的梦想里面。那是于此世上,勘助唯一拥有的、瑰丽而雄伟的梦想。在这梦想之中,晴信固然占有绝对重要的位置,但由布姬的重要性亦不输于晴信。无论欠缺哪一位,这梦想便永远无法成立了。

在山中各个村落几经辗转的勘助,返回昨夜曾经到过的宫川村时,已是约莫酉时二刻时分。自事情发生以来,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夜幕降临之时,路面积雪已然凝结成冰,马蹄因此时常打滑。没办法了,只好先回高岛城,向信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出动军队仔细搜索诹访湖周边一带。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来到宫川村与高岛城两地之间正中所在的时候,勘助不经意地向右侧的杂树林中望去,倏地觉得似有点点灯光。当下勘助勒马停住,仔细窥视杂树林方向,那灯光却又消失不见。勘助继续驱马前行,却总觉有什么放不下心来。走了约莫半町路程之后,勘助调转马头,再度回到刚才的地方。

这次,勘助清清楚楚地看见杂树林中有灯光洩出。于是勘助驱马进入林中,片刻之后来到一条小路之上。沿着这小路行不多时,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小小的庵堂。那灯光便是自这庵堂中洩出。

虽说是庵堂,但仔细看来,却只是一座仅仅二、三人便能挤满的小建筑物,而且已经破败不堪了。若是白天看到它,或会觉得已不成形状,但此时在积雪装扮之下,竟隐约再现庵堂之形。

“有人吗?”

勘助坐在马上,大声喝道。倏地,自庵堂大门木格子之间洩出的灯光忽然消失。

“有人吗?”

勘助再次喊道。屋内依然没有回应。于是勘助把手中长枪掉转过来,欲用枪柄去捅开庵堂大门。此时,庵堂中有人开口问道:

“是谁啊?”

这声音十分清澈悦耳。

“公、公主殿下吗!”

勘助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短暂的沉默过后,庵堂中人道:

“勘助吗!”

分明正是由布姬的声音,这语气听来格外平静。

勘助立时翻身下马,奔上庵堂前的两三级青石台阶,在门口半跪道:

“公主殿下,您平安无事吧!”

由布姬却没有答话,反问道:

“勘助,你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要回到主公那里去。我讨厌住在诹访这地方。”

“是。”

“你能答应吗?”

“是。”勘助答道。总之,在没有进入庵堂中亲眼见到由布姬平安无事之前,勘助是无法放下心来的。

“不管什么事情,都包在在下勘助身上。”

“那么,你打开门进来罢。”

勘助推开门,在黑暗中一隅蹲下,自腰间取出火刀火石。壁龛上有一个灯油碟,勘助上前将灯点燃。

由布姬仪态端庄地坐在房间里潮湿的地板上,满头秀发垂落背后,华美和服的下摆在地面铺开。那无以伦比的美貌与气质,即使是被大雪困在这庵堂之中,也并未减少分毫。

“公主殿下,其它事情暂且放在一边,无论如何请先回诹访再说吧。到了诹访之后,在下勘助听凭吩咐。”

勘助说道。

“我没法走路了。”由布姬说道。

“真的没法走路了吗?”

“脚冻僵了,一步也动不了。”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不是也去不了甲斐了吗。”

由布姬默然不答。

“您吃饭了吗?”

“自昨天早上开始就什么也没吃。”

自己不也一样吗,勘助心里如此说。虽然勘助自己并不感到饥饿,然而此时身体却仿佛深切地体会到由布姬的饥饿感一般。那无法忍受的感觉直向他压迫过来。

“请务必尽早动身回到诹访,吃些温热饭食才好。”

这时,由布姬异常平静地说道:

“脚冻僵了,肚子饿了——这些并不能算是作为人的痛苦。勘助你是不会明白的。”

“对于在下勘助来说,只要是公主您的痛苦,我都十分明白。”

“不,你不明白!”

由布姬强烈地否定道。

“是因为与主公分离两地的痛苦吧。”

“这是其中之一,但并非只是如此。”

说到这里,由布姬顿了一顿,接着说:

“勘助,你可知我为何要离开轿舆,逃到这个地方来吗?你可知我为何如此想要回到主公那里去吗?”

勘助从由布姬的这番话语中,察觉出一丝阴冷的气息,一时无法开口,只好默不作声。此时,由布姬说道:

“我是想取下主公的头颅。”

“啊!”

勘助大吃一惊,几乎仰天摔倒。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吃惊过。

“您刚才说什么?”

“说多少次也是一样。我想亲手取下主公的头颅。”

这美丽的公主竟然说要趁晴信睡着之时取下他的头颅,勘助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现在我只不过是想与主公见面而已。”

勘助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只不过是想见面而已,由布姬此话顿时打消了勘助的紧张感。

然而,由布姬须臾又道:

“但是,到了明天,却又想取主公的性命。”

“公、公主殿下!”

“但是,到了后天,却又只不过想与他见面而已。”

“公主殿下!”

勘助恍如在梦中一般不断地连声呼喊着公主。他头脑中已然一片混乱。若不是连声“公主,公主”地呼喊着,只怕要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恐怕,我终其一生,也只会在这两个念头之间不断地徘徊下去。他是杀害了我的父亲,将我据为己有,如今却又抛下了我的那位可恨的主公!然而,他却又是让我生下了胜赖,也曾称赞我可爱的那位主公!”

由布姬呜咽着,身体不断颤抖。勘助呆然凝视着俯伏在壁龛上的由布姬那只手可握的窄小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由布姬的缘故,勘助方才知道,在女人的心里,爱与恨能够交织在一起,毫无矛盾地轮番出现。对于勘助这样的人来说,全然不擅于处理这类事情。

若是将由布姬幽禁在诹访,想必她对晴信的恨意会日益加深。这是必须避免出现的情况。虽说如此,但若是让由布姬回到甲斐晴信那里,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或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究竟该如何安置由布姬才好呢?此时勘助也拿不定主意。

勘助连劝带哄地好不容易将由布姬从宫川村那破败的庵堂中带回观音院的房间里,却不知今后该如何安排才好。不过不管怎样,一定不能让由布姬回到甲斐。在晴信正室三条氏那嫉妒的眼神与武田家谱代家臣们猜疑的目光之下,由布姬自身或会遭遇不测。总而言之,须得将由布姬安置在诹访,如此方能保证她的安全。至于由布姬对晴信持有的心情,今后再想办法慢慢引导好了。此外别无它法。

在将由布姬带回观音院的翌日,勘助前来看望。由布姬说有些头痛,将身子靠在榻上。

“脚的疼痛可好些了吗?”

“没有。”

“那可不好办啊,都是因为您干了那样任性的事情。身体还有其它地方不舒服吗?”

“就是觉得有些饿。”

“有些饿的话,您什么也没有吃吗?”

“是。”

“那可不行啊!”勘助吃惊地说。此时,由布姬说道:

“说好了不吃东西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在我坐上回甲斐去的轿舆之前什么也不吃的吗?”

“您倒是这样说过。”

“我对于说出来的话,是绝对不会反悔的。”

由布姬的态度非常坚决。

“公主殿下,有一事我想听听您的想法。若是您去甲斐居住的话,可就必须得跟胜赖少爷分开了。这事您能同意吗?”

“我同意。”

“您不喜欢胜赖少爷吗?”

“这世上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吗。”

“既然如此,就请与胜赖少爷一起住在这里吧。主公随时都会到这里来的。”

“那可说不好。主公的话,只要没有战事,就不会离开古府的。”

“虽说如此,但若是要回甲斐的话,就一定要跟胜赖少爷分开。”

“我会带胜赖同去。”

“别说傻话了!”

勘助大喝,心里一面想道,如今应该是把所有情况都向由布姬说明的时候了。

“胜赖少爷此时千万不可住在古府,因为不知何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还不明白吗?在胜赖少爷体内可是流淌着诹访家的血。当然会有人认为,诹访家的血一定会诅咒武田家,给武田家带来厄运。如此的话,万一小少爷遭遇不测——”

“你是说,有人图谋不轨吗?”

“不,眼下尚未看到有这样的预兆。不过,不知在何时、何地便可能会出现有这样企图的人。所以,小少爷务必留在诹访这里。只有留在诹访,才能确保安全。”

听了这话,由布姬那原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显得更加苍白。她双眼呆然凝视着空中某处,缓缓地说: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连我,有时也想把主公——”

“公主殿下!”

勘助再次大喝,将由布姬的声音盖了过去。

“这里可不是山中那小小的庵堂,说话请务必谨慎。”

听了勘助的话,由布姬顺从地闭上了嘴。短暂的考虑之后,低声说道:

“那么就将胜赖安置在这里吧。”

“如此甚好。诹访的百姓们无一例外,都会珍视小少爷的。”

“不过,我还是想回甲斐去。”

“就算您不去甲斐,主公也会经常来到这里。那不是一样吗。”

“主公真的会常来吗?勘助,这事你能保证吗?”

“只要信浓战事不止,主公定然会经常驻留诹访。从今往后的数年之间,这里的战事还将继续下去。还得继续与村上义清争斗。在降服了村上义清之后,便不得不与越后的长尾景虎一决雌雄。这期间,主公的大本营与其说是在古府,莫如说正是在这诹访无疑。”

实际上,勘助正是这样考虑的。今后的数年间,武田氏必然将在这北信一地展开场场苦战。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为了由布姬,必须得把武田氏的战略方向指向这北方一带。勘助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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