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年三月,由布姬去世的悲伤尚未消弭,信玄便挥军直指伊那。勘助亦随军出阵。

与木曾交战之际,武田军尚使用了马匹,然而这次马匹却派不上用场了。数日以来,军队在山中蜿蜒的道路上如长蛇一般单列行进。道路一边是如刀砍斧凿般险峻陡峭的山壁,另一边的悬崖之下则是奔腾咆哮的天龙川的激流。行军途中翻越了几座荒山,那些荒山仿佛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踏足一般。

武田军次第攻下了散布于伊那溪谷各处的一些小城砦。然而出阵半月之后,却有消息传来,说越后的谦信正发兵前往川中岛。于是武田大军便在天龙川岸边一处由于河道弯曲而形成的广阔河滩之上的小村落中驻屯下来,尔后信玄召集诸将即刻商量对策。

“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要去理他,先将伊那的诸城砦尽皆攻下为好。待谦信南下之时,我们再自伊那返回,倾全军之力迎击便是。”

信玄说道。态度很是坚决。

“在下亦赞成此举。”

勘助附和。这让其他武将感到十分意外。从来在这等场合之下,勘助都是放胆进言,力劝信玄慎重行事,不料此番勘助却表示赞成信玄的大胆举动。

饭富三郎兵卫昌景率先反对。

“若是谦信以外之敌,如此行事亦无不妥。但对手既是谦信,却应避免采取如此轻率的态度才是。”

这位屡建战功的年轻武将如此说道。秋山伯耆守晴近亦支持饭富的意见。

然而信玄却认为,这平定伊那的战事若仅仅因为谦信出现的消息而怯然放弃,不仅甚为可惜,传出去也会折了武田家的威名。

“好了,好了。”

信玄一面敷衍众将,一面好似向勘助寻求支持一般,转首问道:

“勘助,你怎么看?”

勘助却说:

“饭富大人所言极是。我虽与主公看法相同,但那是在众人没有异议之时。既然有了反对意见,那么务必应当重新考虑才是。”

“那么,如何才好呢?”

“便如饭富大人所言,分兵一半前往北信吧。”

勘助回答。勘助态度的转变没有丝毫迟疑,在这一点上,勘助与信玄有着显著不同。

“让谁领军前去呢?”

“便是主公您了。”

“我不愿去。”

信玄不太甘心。

“只是领军前去而已,这仗又不一定打得起来。”

“那是当然。知道主公您亲自领军迎战,谦信定然不会率先攻打过来的。”

“我不愿去。让别人去吧。”

“让别人率军前去的话,这仗可就会打起来了,事态亦会愈发严重。还是劳烦主公您亲自领军前去为好。”

勘助便是如此考虑。若是不向北信派遣一兵一卒,倒也罢了,倘若决定派兵前往,那么总帅就一定非信玄莫属。

商议结束之后,信玄将一部分人马留在伊那,自己率领余下部队径直向川中岛进发。勘助则留在营中,继续进行平定伊那的战斗。

果然一如信玄所料,北信这场战斗终究没能打响。谦信在善光寺一带布下阵势之后,便不再前进。信玄领军至茶臼山布阵,也兀自巍然不动。双方相峙了月余,谦信终于在五月一日拔营退兵返回越后。之后信玄亦还军伊那。

信玄在北信与谦信对峙期间,勘助率军将伊那的诸般势力尽数扫平。凡归降者尽皆饶恕,不降者悉数诛杀,一个不留。

“不服从于主公威光之人,在这伊那一地,已经一个也没有了。”

勘助说道。

“沟口、黑河口、小田切呢?”

信玄询问。

“全数诛杀了。”

“宫田、松岛、砥野岛呢?”

“亦尽数处死。”

“羽生、稻部等人呢?”

“亦是同样。”

“处斩了吗?”

“是的。”

这对话内容让信玄亦感到几分不快和可怖,然而勘助却不动声色。

“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人都给你杀掉了吗。”

“这些人的态度暧昧不清,不处决的话,将来恐怕成为祸根。不过,对于归降之人,在下亦没有动他们一根汗毛。”

如勘助所言,数倍于勘助人马的伊那降兵降将,遍布于这天龙川河滩之上的数十座营地之中,斑斑点点,星罗棋布。无论是信玄还是其他武将,都无法想象出勘助如何能够以少数兵力将这长久以来抵抗武田家势力的伊那诸城砦逐一粉碎,并令其降服。

这夜,武田大军在广阔的河滩之上举行了庆祝胜利的酒宴。秋山伯耆守晴近成为率领二百五十骑的侍大将,并担任伊那郡代,驻守高远城。饭富三郎兵卫昌景成为率领五百骑的大将。春日弹正忠继承了信州名门高坂家的姓氏,从此称为高坂弹正忠昌信,并作为统领四百五十骑的武将,被派往北信之地驻扎。于是,秋山晴近驻守伊那以防豪族叛乱、高坂弹正忠驻守北信以防谦信来袭的战略布局就此完成。

当晚夜深,位于武田军本阵之处一户农家的里屋之中,信玄与勘助相对而坐。

“那么,接下来做什么呢?”

“去攻打上州吧。”

“武州呢?”

“也行,也去攻打武州吧。”

“会不会有谁反对呢?”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二人不禁看了看对方的脸,信玄意味深长地笑了,而勘助却没有笑。对视片刻之后,信玄倏地开口说道:

“你可真是狡猾啊,勘助。”

“哪里狡猾啦?”

“平定伊那这好差事,被勘助你挑去了。”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今番我可要出战了。可不能被人说我畏首畏尾。”

“不会有人这样说的。我勘助也要与您一同出战,可不能让我无聊地留守才是。”

此时,二人相视大笑,未几却又倏地一同止住笑声。不经意之间,由布姬已经不在人世之事,犹如从足底涌起的一阵寒风一般,同时向这二人袭来。

从这年秋天起,“风林火山”之旌旗便从未驻留古府超过半年时间。好似饿虎寻获猎物一般,武田军四处挑起战火,不断重复着“出兵、战而胜之、还军古府”这一连串过程。

弘治三年,信玄率军翻越笛吹岭,直取上州,并在甑尻之战中大破长野信浓守的军队。在这场战斗刚刚结束之际,忽然接到谦信再度出兵川中岛的急报,于是信玄即刻掉头前往北信。

与以往相似,两军相遇,却有意不率先挑起战斗,就此对峙,一动不动。转眼夏去秋来,谦信再次退兵,信玄亦引军返回古府。

弘治四年中,年号改为永禄元年。当年四月,谦信领军八千进入信浓,并在武田势力范围中的海野一带放火。当时正在小室城的信玄只顾加强城砦工事,没有应战。在两军各自的进退之中,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静若隐若现,令人不由感到甲越两军大规模的冲突近在咫尺。

八月,信玄意外地收到将军义辉的一封密函,意图调解甲越两军的争斗,使两家和睦相处。

“年年出兵,与上杉谦信徒然相斗,以致境内不稳。如此不独百姓受苦,而且——”

信中这类话语比比皆是。

信玄将密函递给勘助,勘助看罢,随即问道:

“您可写了回信?”

“已经写了。”

“您如何回复的呢?”

“你看罢。”

说着,信玄将用端楷写在奉书纸,上的一篇长文拿给勘助看。这却不是写给将军义辉的回函,而是呈于户隐神社,以祈求能够掌握信浓一国的长篇祈愿文书。在信玄看来,将军义辉那劝告甲越两军和睦的密函,真是既滑稽又无甚意义的东西。

在那密函的末尾,写着“亦已将此意示予谦信”这样的文字。如此看来,或许将军也将一封同样内容的密函送到了谦信之处。不过,谦信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想必谦信也认为此事过于滑稽了吧。

翌年,即永禄二年二月下旬,将军义辉再次派遣僧人瑞林作为促成甲越和谈的使者来到甲斐。据说也同样向越后派去了使者大馆晴光。信玄没有明确表态,稍事接待之后便将瑞林打发回去了。

此事过去两个月后,四月上旬某夜,勘助突然受到信玄的紧急召见。勘助不顾夜深,径直前往信玄居馆。见勘助到来,信玄诡秘地笑了:

“适才接到来报,说谦信为谒见将军,如今已在进京途中了。”

信玄说罢,身躯不断微微震动,其激动心情可见一斑,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想趁此机会率领大军一举攻入越后了。

“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才是。不过在下以为,决战之期尚未到来。”

勘助说道。勘助认为,与谦信的决战必须在北信的原野之上进行才好。此刻谦信不在其领内,若是猛然攻入越后,或会使其兵力遭到重创,无法东山再起,但却难以致谦信于死地。

勘助向信玄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那么,这次机会要如何利用呢?”

信玄问道。

“可派遣高坂昌信大人前往川中岛一带,将那周边的敌军势力一扫而空。而后,请让勘助前去修筑一座新城。新城修筑完毕之后,则无论何时均可迎击谦信,与其决战了。”

“有必要筑城吗?”

“非常必要。一定要在犀川与千曲川的沿岸要害之地修筑一座城砦。”

“是吗,那么就交给你去办罢。”

信玄静静地说道。究竟有什么必要筑城,信玄没有就此继续询问下去。

甲越两军的大决战,将是在一方未被彻底击倒之前不会结束的死斗,因此城砦这种东西在作战上来说并无十分必要。在那样的死斗中,大军既无法自那小城中出击,也无法退守小城之内。然而勘助却无论如何想要一座城砦,无论多小,只要坚固就成。就算只能容纳两三百的兵力,那也足够了。

此战武田军当会胜利。而在谦信的军队崩坏溃逃、立足未稳之际,这城中的少许新锐部队便可以逸待劳,从侧面打他个措手不及。给越后军的最后一击,务必要让这城中的新锐部队操刀才是。而且,这建立最大功勋的部队指挥者,不是别人,正是这天初次上阵的年轻的胜赖。

勘助为了胜赖,为了胜赖的初阵,一定要在要害之地筑起一座城来。也不知信玄是否看透了勘助心中所想,总之他便采用了勘助的建言。

就在当夜,信玄便向驻屯于北信之地的高坂昌信发出了即刻进军的命令。只见送信的快马一骑接一骑地从古府城下急急向前方飞驰而去。

当时驻守于尼饰城的高坂昌信在接到命令之后,迅速向信越国境方面出兵,依次攻城拔砦,并于五月攻取了越后军的前线重地高梨城。

接到攻陷高梨城的消息之后,勘助立即从古府出发前往北信。此番前往,是为了估计甲越两军的决战之地,并探寻为胜赖修筑城砦的位置。勘助在这不知已经往返了几十次的甲斐国境中的高原地带策马缓缓前行。他曾在这里独自纵马疾驰,然而如今却已六十七岁高龄了。勘助在二十余名武士的护卫之下,时时停下马来,将周围山野的春色尽收眼底。

勘助不时地用小指挠挠耳洞。近日来他耳鸣不断,那声音仿佛合战之时自远方传来的喊杀声一般。

到达上田城的翌日,勘助由二十余名随从陪同,自上田沿着千曲川前行。

这天,在千曲川与犀川的交汇之处,勘助与凯旋而归的高坂昌信相遇。高坂将部队驻扎在千曲川的河滩之上,然后带了两三名武士相随,来到勘助休憩的三角洲一角。勘助站起身来,迎接这位与信玄年龄相若的年轻武将。高坂昌信身材不高,脸庞狭小,其貌亦颇为不扬。

“老人家,您辛苦了。”

高坂用干巴巴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高坂大人您这次功勋卓著,才是辛苦啦。”

勘助还礼,一面回应。如今,因高坂昌信之战功,北信一带土地已尽归武田氏所有了。

两人并排坐于马扎之上。约莫二间远的地方,犀川的河水缓缓流动,岸边芦苇茂密。而在两人视野之外,这河滩的另一边,正是宽度与流量均为犀川两倍的千曲川。无论是河滩上的白色石子,还是犀川的深色水波,均洒满了这春日和煦的阳光。一派逸然悠闲的景象。

两位沉默寡言的武将之间,摆上了简单的酒菜。从一旁看来,勘助与高坂好似一对父子。

除了知道这位年轻的武将十分善战之外,关于高坂昌信的其余情况,勘助一概不晓。无论在军议上商谈何事,他都极少开口发言。在旁人眼中,与其说他沉默寡言,不如说他是一个没有主见之人。

并且,对于任何命令,他总是恭谨接受,完全施行。他这样的性格,既可以看做是他的优点,却也是被人诟病之处。人们虽然非常信任这位年轻武将,但决不会把他看做重要人物。就连信玄亦是如此。当遇到稍微棘手一些的战事之时,信玄总会立即说道:

“就让高坂去吧。”

“就让高坂去吧”这句话几乎成为了信玄的口头禅,其中既有八分信赖,却也似有二分轻蔑之感。然而高坂却很满足,只要派他出阵,他就非常高兴。现在,他作为对抗越后军的第一线总指挥官,驻屯于尼饰城。当然,除了高坂以外,却也难以找到能担如此大任的人物。然而,将其置于如此遥远而危机四伏的境地,却也被看做是他并非信玄帐下重臣幕僚的证据。

从以前起,勘助就对这位武将持有好感。不过,勘助对他的了解仍然与其他人相差无几。此时,勘助与这位寡言少语的武将对饮,双方都没有说话,却也并不觉得气氛尴尬。勘助不时拿起酒杯,高坂便取过酒壶,为勘助满上,勘助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这位沉默的武将开口说道:

“我有一些小事,想与您商量一下。”

说着,高坂昌信便把侍于一旁的几名武士支开。

“什么事呢?”

勘助抬起头来。

“我想,在距此约莫一里之地修筑一座城砦。”

“原来如此。”

勘助说道,心里暗暗吃惊。勘助此行的目的不是别的,正是要为修筑一座小城砦物色合适的地点。

“你是说修筑一座城砦吗?”

勘助说。

“正是如此。无论如何也要修筑一座城砦。虽说关于筑城之事,我多多少少有一些心得,不过可能的话,还希望能够得到老人家您的指点。”

“为何需要筑城呢?”

勘助问道。此时,高坂昌信慢慢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勘助:

“我以为,与越后的决战,必定会在这附近一带进行。”

“确是如此。”

“自善光寺山到上田原——”

“嗯。”

“犀川与千曲川这两河之间的一带。”

“确是如此。”

“交战的时期也许会在今年年底或者来年春天,最迟不会超过后年春天。我想会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在此地筑城的。”

“为何在这次决战之中,需要有一座城砦呢?”

“这个嘛——”

高坂顿了一顿,接着道:

“我想将胜赖大人安置在城中,至少能够支持一些时日,留得性命。武田家可不能在这一战之中被断绝了血脉。”

勘助不禁直直地注视着高坂昌信的睑,不发一言。

勘助亦想修筑一座小城,将胜赖安置其中。然而勘助是完全基于武田军获胜的假定来考虑的。这城中的小部队要在越后军溃败之时拦腰突入敌阵,予其最后一击。这城完全是为了胜赖初阵能取得显赫战功而设+但高坂昌信却截然相反,修筑此城的目的,却是要在武田军败北之际,为主家留下血脉。

“你认为我军将会战败吗?”

片刻之后,勘助开口问道。

“此战十有八九难以取胜。”

高坂毫无畏惧地说道。

“哦?这是为何呢?”

“这一战,无论对武田军还是越后军来说,都将会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惨烈决战。从这些年来双方的对立,以及主公与谦信两人的性格来看,没有哪一方会战至半途收兵。”

“这是自然,勘助我也如此认为。”

“此战一方获胜,另一方则会惨败。而战败的一方——”

“你认为我方会战败吗?”

“是的。”

“我武田军会战败吗?!”

“武田军从来没有经历过苦战的经验。迄今为止,战斗多以胜利告终。以少数兵力击破敌方大军,或是以极少的损失剿灭大量的敌人。然而,与越后军的这一场决战,不到最后关头是无法分出胜负的。双方都会失去很多武士,战阵也会一片混乱。在如此情形之下要想分出胜负,所谓作战方略是谈不上的,终将演变成为个人与个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搏斗。由于长年与一向宗的信徒们作战,已适应了混战场面的越后军将会获胜,而不适应混战场面的甲斐军却会败北。”

说罢,高坂又如先时那般沉默下来。这番话听来甚为不逊,但高坂能直言不讳,勘助觉得难能可贵。

勘助没有回话,独自沉思。他觉得这位毫不起眼的年轻武将似乎一语触及了自己的痛处。此时,高坂昌信以他那一贯低沉缓慢的语调接着说道:

“倘若武田军战败——当然现在这么说不太合适——主公、义信大人,以及武田一门亲族都难免失去性命。为了让武田家的血脉不致断绝,胜赖大人必须活下来,至少务必要将胜赖大人救出来,胜赖大人没有丝毫必要去承担战败的责任。为了让胜赖大人摆脱追兵,无论如何也需要一座能够支撑上一阵子的城砦才是。”

“我明白了。”

勘助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您所愿,我当尽我所能协助您筑城。”

说罢,两人再次沉默。勘助不时地向高坂杯中斟酒,高坂亦不时地为勘助将酒斟满。

广阔的河滩之上,武士们分头扎下营寨。自他们的细微举动之中,处处都显示出凯旋路上的轻松与悠闲。此时,勘助自来到武田家仕官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年迈。他觉得自己已经比不上高坂昌信这些年轻武将了。

高坂的话语可谓正中武田军的弱点。信玄巧妙的作战方略使武田军顺利征服了四邻之地,如今却因它而陷入万分危险的态势之中。如此危急的情势,武田家的重臣老将们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却被高坂昌信那双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了。

勘助自身亦被高坂的话语刺痛。迄今为止,勘助作为武田氏的军师,关于武田军的战略战术总要事无靡遗,一一考虑周全。然而今日高坂所言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作为军师的失职。的确,在这场与谦信的决战之中,采取何种战法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作为谦信,他有着自成一家的作战方式,而信玄亦同,在战术运用之上两人堪称匹敌。因此最后决定胜负的,却是混战之中最后一名士兵的存亡,是在一对一的搏斗当中,自己能否杀死对手的问题。诚如高坂所言,无论信玄还是其嫡子义信,均可能会在战斗中阵亡,勘助本人亦然,而武田家其余重臣老将,或将悉数陈尸于这川中岛的战场之上,一个不留。

今日之前,勘助一次也没有考虑过战败的问题。无论何时,他总认为这一战当会胜利。这宛如鬼神附体一般的自信如今却忽然不见,仿佛离开了勘助那六十七岁的衰老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暖意融融的春日,勘助与高坂昌信这二人的酒宴又持续了半刻。不过两人却都没有再言语。

此后,勘助与高坂一道,回到了尼饰城。勘助忽然很想多跟年轻的武将们接触接触。

勘助一度回到古府,集齐筑城所需的必要人数,再次出发前往北信之地。此时正值六月。

然而,勘助在半路上却又折了回来。只因有消息传来:谦信进京途中,留守其居城春日山城的长尾政景忽然入侵武田领内的户隐一地。那以高坂昌信之手本已平定的北信之地,如今又再度成为战场。

七月中旬,勘助跟随信玄大军自古府来到小室城。这期间,谦信也已从京都回到了春日山城。如今之际,越甲两军无论几时发生大规模的交战,都并非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不过,勘助没有忘记他跟高坂昌信的那次谈话。在两军冲突之前,无论如何都得在北信之地修筑一座城砦。虽然信玄认为将大本营自古府移到小室城更有利于作战,但勘助却以此举恐会刺激谦信为由劝阻了信玄。

翌永禄三年正月,古府的居馆举行了庆贺新年的酒宴。来自各地的武将们齐聚一堂。席上,信玄重新提出将大本营移往小室之事,让家臣们商议。考虑到即将到来的与谦信的决战,众人尽皆认为此举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反对者唯有勘助一人。

“虽说移师小室之举势在必行,不过还请稍微推迟一些时日才好。”

“要推迟到何时呢?”

信玄问道。对于勘助屡屡反对此事,信玄心里不太舒服。

“到筑城完毕之时为好。若是三月修筑妥当,您三月便可移师小室。”

说罢,勘助便不理众人了。在他人看来,这真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

高坂昌信也未发一言半语,只是默然坐在那里。勘助原以为,高坂既然赞成自己的意见,当出言相助才是,然而高坂却与往常一般沉默不言。

商议结束之后,勘助行至走廊,高坂却从后快步赶上,说道:

“十分感谢。”

然后,高坂将声音压低:

“松井那地方有一个叫做乡小渊的村落,不知在那里筑城如何?我希望您能去看看。”

说到这里,高坂顿了一顿,补充道:

“那地方就在千曲川的岸边。”

“哦?”

“是一个非常利于防御的地方。”

“对于攻击来说呢?”

“这个嘛……我想不太适合出击。”

“有利于防御的话——”

“是的。就防御这一点来说,再没有比那个地方更为合适的了。”

“那么,就在那地方筑城吧。”

两人如此短短地交谈了几句,随即道别。

然而,从春天到夏天,越后军不时入侵北信,使筑城的事情一直耽搁了下来。本来,若是按照勘助自己的想法来筑城的话,就算是几座城砦也已经给它修筑好了。不过,勘助一直希望能够与高坂昌信好好商议一下,充分听取他的意见之后再着手筑城。而高坂昌信却忙于征战,无暇顾及此事。

勘助亦两次前往北信,到高坂所言那松井的乡小渊村落去察看。如高坂所言,就防御的角度来考虑,没有比此地更为适合的场所了。

那地方是千曲川之旁的一座丘陵。自西北而来的千曲川的河水拍击着这丘陵一侧的断崖峭壁,形成与川中岛相对的一大险要之地。这丘陵的北面到东北面,金井山、扇平山、雨严山等山峰重峦叠嶂,形成自然的障碍,从这些山峦之间,能够修筑通往尼饰城的道路。丘陵东面亦有奇妙山、堀切山、立石山等群山宛如屏风一般阻挡着兵马的入侵,而这之间亦有道路可通往小室城。此外,丘陵的西方乃是一片高地。唯有西北一面敞开,隔着千曲川与川中岛遥遥相望。

勘助对在此地筑城毫无异议,如今只是等待战事稍稍停歇,让高坂昌信得闲商议此事。在察看此地之时,勘助心中暗自决定,把将于此处建造的这座城砦命名为“海津城”。因为千曲川那滔滔流水,宛如大海一般从这城下经过。

这座海津城终于在当年九月开始动工。勘助昼夜兼行,打算在三个月之内将城砦修筑完成。因为四围情势已然相当紧迫,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如同预定的那样,这城于十一月竣工。除了本丸与二之丸以外,还建造了五座城楼,被千曲川与护城河围在当中。那护城河最狭窄的地方亦有八间之宽。并且,勘助在这城的西北修筑了一座神社,劝请了附近八幡宫神社中的神灵。

信玄令筑城者勘助为这座城命名,勘助一如先前所想,将此城命名为海津城。城方建好,信玄便让高坂昌信担任城代,从尼饰城移驻于此。尼饰城则改由小山田备中守驻扎。

高坂昌信入城当日,自一个月前便驻营于小室的信玄携勘助一道来到海津城。由高坂引领,信玄与勘助登上了本丸西北隅的瞭望楼。那预测当为越甲两军决战之地的以川中岛为中心的平原地带映入三人眼底。犀川平缓而蜿蜒的流水,将这平原一分为二。

三人久久地俯瞰着晚秋的平原,心中各有许多感慨。勘助十分明白高坂昌信此刻心中在思虑着什么。想来在高坂眼里,这平原的景象绝非是明朗而宜人的。

而勘助自身所想却稍有不同。虽然在筑城之时,勘助认同了高坂昌信的意见,然而如今城已建好,勘助的想法亦发生了变化。谦信当会如何看待这座海津城?看到这城,他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勘助不由得关心起这个来。两军交战之前在这样的地方修筑起这样一座城池,谦信会认为这其中有着何种意味呢?由于这座海津城的出现,使得这平原上一草一木的意义都发生了变化。

登上这座嘹望楼之时,勘助的眼睛不由得放出光来。这一战,无论如何都要取胜。勘助如此想道。

突然,信玄开口静静说道:

“真是一座海内无双的城啊。”

“哎?”勘助没有回过神来。

“在这里赏月一定很合适吧,赏月。每年在这里举行一次赏月之宴如何?”

依此言来看,果然如此。月明之夜,自这城上远远观赏美景,果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在这前线紧要之地,却想着与此大相径庭的赏月之宴,勘助益发感到信玄气度沉稳、值得信赖。

这海津城楼之上,三人各怀心事:高坂昌信正在考虑如何将败军收容在这城中;勘助则决心务必要让此战获胜;而信玄所想的,却是赏月的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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