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刚进四月,汉中的正午已经开始显示出夏日的威力。钟泽率领着手下的十六名汉军士兵排成两列纵队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东缓缓而行。烈日之下,他们口干舌燥,而且士气低落,垂头丧气,仿佛打蔫的麦穗一样。

其实钟泽和他们一样无精打采,但不能表露出来。他是一名都伯,他的工作就是带领这支小分队完成上头交代下来的每一项任务。因此钟泽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呵斥那些情绪低落的士兵,督促他们加快速度前进。

钟泽原本只是一名什长,手下有十个人。他认为差不多这就是自己领导能力的极限了。不过在战争年代,没有什么极限可言。钟泽所在的小队作为高翔将军的直属部曲参加了第四次北伐战争,并一直战斗在最前线。在四月十一日的大战中,蜀军彻底击溃了司马懿的中军,获得前所未有的大胜。这场胜利让整个祁山战局转入战略相持阶段。在这场战斗中,钟泽所属的小队是最先与敌人接触的,损失相当惨重,伤亡超过了八成。

按照蜀军编制,一队编有五十人,分属五个什,每什十人。战斗结束时,指挥小队的都伯以及其他四名什长全部阵亡,于是钟泽作为整个小队幸存下来的最高长官,临时接手了这个只剩下十六个人的队伍。

后方新补充的兵力还没有到,于是富有同情心的指挥官将这支已经丧失战斗力的队伍撤出了前线,临时编成负责粮道畅通的巡逻队并分配到了武都附近。

“再快一点!不要让我的脚踢到你们的屁股!!”

“别走得像个娘们儿!你们这些死猴子!”

钟泽高声喊道,长官的呵斥促使这些疲惫的士兵加快了脚步。他们负责的巡逻区域一共有三十里长,每天在这条线上要折返好几次。钟泽知道,等到新的兵员补充入建制以后,整个队伍会重新被派往前线,而这十六名老兵将会起到骨干作用;所以他得能让这些家伙随时保持良好状态,既要勇敢又要有运气。

那些勇敢但运气太坏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候,钟泽看到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下令士兵们散开队形,以便应付可能的突发事件。很快马蹄声接近了,钟泽眯起眼睛手搭凉蓬,看到来者只有一匹马和一名骑士,骑士穿的是便装,但马匹的额头挂着一个醒目的铜束。

“一名信使。”钟泽心想,同时伸直右臂挥动几次,示意来人停下来。他有权检查除了御用信使以外任何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人。

骑士乖乖地拉住了缰绳,马匹精确地停在了距离钟泽五步开外的地方,钟泽甚至能感觉到马喷出来的热气。

“请出示你的名刺。”

骑士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名刺,还顺带交给他一份公文。钟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眉毛不禁挑了起来。名刺和公文显示,这是一位来自汉中丞相府的高级官员。

“可是……您的车队……”钟泽朝他的身后望了望,疑惑地问道。根据公文内容,他应该是押运着一队粮草车辆前往前线的。

“哦,是这样。”骑士解释说,“我有紧急公务要去大营。于是就先行离开了。我的车队大概在后面二十里,他们有妥善的护卫。”

钟泽摘下沉重的头盔,这样视野会好一点。他朝骑士来的方向望了望,远处的路被灰黄色的山坡遮住了视线,但他仍旧可以分辨出浮在半空的一层浮尘,浮沉底下应该就是运粮车队的所在。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文书与名刺交还给骑士。

“祝你好运,大人。”

骑士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抖抖缰绳离开。他在马上居高临下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钟泽,忽然开口问道:“你之前是在哪个部队?”

钟泽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仍旧毫不含糊地回答道:“隶属高翔将军部曲,大人!”

“在那之前呢?”

钟泽皱了一下眉头:“黄忠将军,大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呵呵。”骑士指了指他的脖子,钟泽一下子就明白了。

提到蜀汉的精锐部队,人们往往会想到中虎步兵营、无当飞军。但在这两支部队产生之前,已故的黄忠将军手下曾经有一支名声赫赫的部队,叫做推锋营。推锋营的编制共计有三百人,其成员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骁勇之士;他们全部在脖颈右侧刺以三条虎纹,以示与其他部队的区别。这支部队一直追随着黄忠参加了入蜀与汉中争夺战的一连串作战,担任中坚突击力量。他们最辉煌的战绩是在在定军山击毙了曹军大将夏侯渊,并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以及猜忌——推锋营的强烈个性以及过于团结的精神都不招人喜欢。

建安二十五年黄忠将军去世,军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作为一个建制的推锋营不复存在,所有成员都被强行拆散分配到了诸军之中,钟泽就在那个时候以伍长身份调来了高翔将军麾下至今。这名骑士居然能从他的纹身推测出他的身份,相当不简单。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前推锋营的勇士,真是没想到啊。”骑士笑道。

钟泽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推锋营,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推锋营的一名普通士兵,但始终以此为荣,推锋营的人都有着强烈的自豪感。他现在右侧肩头还留有一条伤疤,是作为推锋营战士在定军山上留下来的。

“现在推锋营的人还有多少?”

“就我所知,应该只有五十人不到。”

“唔,你身后那些家伙呢?”

“他们不是,但是他们和推锋营一样棒。”钟泽对骑士的这种盘问有些不耐烦,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紧急信使的风格。骑士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把身体挺直,双腿再度夹紧了马肚子。

“你的名字,什长。”

“钟泽,我现在是都伯,大人。”

“很好,钟都伯,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骑士一抖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从钟泽旁边一尺远的地方与他擦身而过,朝北方奔去。马蹄掀起来的烟尘有一半都落在了钟泽灰棕色的皮甲上面。等到马匹远去,莫名其妙的钟泽拍了拍甲胄上的土,重新把头盔戴起来。

他转过身去,示意整个队伍继续出发,远处二十里有蜀军的运粮队,他们必须赶过去加入到护卫行列。钟泽并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这个奇怪的骑士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被其他事务淹没了。钟泽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后来的某一个特定日子里,他指挥的这支小队会成为旋涡中的关键棋子。

钟泽知道的太少,而靖安司知道的则太多,所以后者比前者要痛苦的多。

狐忠的突然离开让荀诩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杜弼和裴绪。目前在整个司闻曹中,除了姚柚,知情者只有他们三个。

荀诩将最新的情况简要地汇报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的抄件,拿给杜弼和裴绪传阅,并加以说明:“这是我今天从粮田曹那里弄来的调令抄件。命令狐忠提前一天押送粮草出发的人确实是李平。”

“这意味着什么?”杜弼问。

荀诩回答得很坦率:“我不知道。”

“这是否意味着狐忠就是烛龙?”裴绪听完荀诩的讲述,不太自信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的匆忙离去也许是李平即将叛逃的一个信号。”

荀诩断然否定了这个推测。

“这个理论说不通。策反敌国高官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一般来说,被策反者只信任与他长期接触过的策反者,并建立起一种无可取代的紧密关系,任何更换或者变动都会导致前者心理上的失衡,以致策反工作前功尽弃。在李平叛逃前夕把‘烛龙’派出到外地去,这不可想象。策反者始终要在被策反者侧近,给予其安全感,这是策反的一条基本原则。”

“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解释。李平想把狐忠调开,是认为他妨害到整个叛逃计划的展开……呃……难道说,烛龙其实是成蕃?”裴绪搔搔脑袋。

荀诩摇了摇头,嘴唇抿得很紧,右手缓慢地搓着下巴。

“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时候,还是不要乱下结论的好,免的让我们先入为主。”杜弼提醒了一下裴绪,然后把视线投向荀诩,“那么成蕃和李平的动静如何?”

“两个人目前都还在南郑城中,没有特别显著的动静。”

杜弼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对裴绪说:“听说你对地图颇有研究是吗?”裴绪谦逊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一专长毫不隐瞒。

“这么说汉中地区的地图你全部都很熟悉喽?”

“不错。”

“那么以你的看法,李都护如果要叛逃,他会选择哪一条路线前往魏国?”

裴绪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思考了一下,起身说:“请少等一下。”随后他从邻屋书架上取来一张画在绢纸上的地图,三尺见方。裴绪把地图平摊在一个铜盘上,拿两尊烛台压住两个角,用毛笔的笔杆在上面一边笔划一边说:

“唔……基本上一共有三条路径可以选择:一是从褒秦道北上走绥阳小谷,但这条路比较险峻,而且靠近战区,实在危险。再者说,两年之前糜冲逃亡选择的就是这一条路,魏国不大可能再冒一次风险。”

杜弼看了一眼荀诩,那是他的杰作。

“第二条路是从斜谷、大散关入陈仓。这条路的优点是路途短,陈仓的魏国守军可以随时进行接应。不过这两处地方属于军事要地,我军布防十分严密,不大容易通过。现在接近雨季,斜谷也可能会变得难以通行;我想你们都知道一年前曹真在子午谷的窘境。”

“那岂不是说,整个北部都……”杜弼曾经从天水逃亡回来过,对于秦岭两侧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不错,以我的估计,李都护的逃亡——我是说如果——很可能会选择西南方向。”

“西南?”荀诩趴到地图上一看,指着纸上的一块说道:“难道是这里?”

“沿汉水向西南方向走,绕过防卫严密的城固,循西乡一线进入位于魏国边境的石泉。这从目前来看是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了。路途短,比较好走;更重要的是,我军在汉中的布防北密南疏,利于钻空子。等到他们抵达石泉,可选择的路线就很多了,可以继续东进去上庸,也可以北上循子午谷直接去长安,无论哪条路线都在魏军控制之下。”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当年糜冲就是沿着这一条路线潜入蜀国的。

“看来我们对南郑南门与东门的监视要格外重视才行,外围的西乡等关隘也要提高警卫级别。”荀诩很快得出结论。

杜弼表示赞同:“目前虽然仍旧无法确认烛龙的身份,也不知道李都护是否真的打算叛逃,但预防万一呐。”

“最头疼的是,这些行动不能搞的动静太大。既得让底层执行者切实执行,又不能被李都护发觉我们的真实意图——他现在可是南郑的最高行政长官——训令和公文该怎么起草,就有劳军谋司的人了。”

荀诩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杜弼的肩膀,文辞修饰上的花样他一向不在行。他很乐意在这方面暴露自己的无能,然后把工作甩给适当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谨慎的敲门声。荀诩站起身,示意其他两个人将所有相关文书倒扣在桌面上,然后绕过一扇石制的隔音屏,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靖安司的一名近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铜制的腰牌。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说过开会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搅么?”

“是的,大人。但是有人找你。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近侍说。

“哦?”

荀诩接过铜牌看了一眼,把它随手别到了腰带上面。他挥手让近侍退下,转回屋子里来对杜弼与裴绪说:“会议不得不中断了,紧急召见,我非去不可。”

“是谁?”

“就是刚才咱们说的话题人物,李平李都护。”荀诩似笑非笑地回答。

房间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沉默下来。

这究竟是第几次进入丞相府接受南郑最高行政长官的接见,荀诩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拜访丞相府,他有一种回到家里的归属感和安心——如果蜀汉是家的话,那么南郑丞相府就是一位严厉而可靠的家长;但这一次当荀诩迈入丞相府大门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处敌境。

“也许烛龙就在附近某个角落里看着我。”

这样的想法在荀诩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时不由自主地转动脖子,朝两边绿色桑树掩映下的窗户缝隙望去,这几乎成了强迫症。大军出征后的丞相府格外静谧,一半人员都与诸葛丞相随行,所以一路上荀诩几乎没有碰到什么人,只偶尔可见到身穿黑服的仆役抬着杂物低头匆匆走过。

李平的政室距离诸葛丞相的房间并不远,这是一间青砖灰瓦式的建筑,绝对面积甚至要比诸葛丞相的还要大。门口挂着一把束着黄色绸带的鱼纹铜剑,剑未开刃,但纹理与造型透着无比的尊贵,提醒路过的每一个人:房子的主人虽然目前只负责丞相府的后勤事务,但仍旧是一名皇帝亲自委任并掌管中军大权的“中都护”——这是李严在能力范围之内对诸葛亮做出的无声抗议。

荀诩一进政室的门,就看到李平端坐在房间正中。他身前的几案一尘不染,只摆着一副精致的茶具。各类文书与卷宗都拾掇的整整齐齐,与诸葛丞相杂乱的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身旁还搁着一个煮水的小袖炉。

“荀从事,别来无恙?”

李平站起身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荀诩从江东返回汉中的时候,就是与李平的军队随行,两人也算相熟。荀诩恭敬地还了礼,在李平的下首坐定。

李平本人的相貌就和他的字“正方”一样,一张国字脸敦实厚重,初次见面的人能油然生出一股好感;他的语调和动作也都相当持重谨慎,给人一种强烈的内敛印象。荀诩两年前在江州初次见到李平的时候,对其第一眼印象也颇有好感。不过现在荀诩能够从这些刻意修饰过的表面形象觉察到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不知都护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荀诩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平呵呵一笑,举起身前的茶杯缓缓地啜了一口,这才悠然说道:“这次叫荀从事您过来,不为别的,是想知道一下关于那个内间邓先的事。”

他在撒谎。

荀诩看的出来,李平今天找他来肯定不会是为了这种事情——至少不完全是——关于邓先叛国的详细报告早在五天前就被送交了李平,就算是荀诩本人也不可能知道的比那份报告更多。

“大人是对那份报告的某些细节不太明白吗?”荀诩谨慎地做了一个防守性的回答,他还摸不清李平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平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摊开双手。

“在我的管辖范围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遗憾。我自己也难辞其咎。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下,好防止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于是荀诩将报告复述了一遍,没有省略任何重要细节,也没有增添任何内容。

李平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荀诩的叙说,尽管他早已经知道内容,可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到荀诩讲完,他亲手将荀诩茶杯里的水续满。

“就是这样了,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您的报告很清晰,不愧是靖安司从事。”李平先是恭维了他几句,然后语气一转,“不过我对其中的一段还想了解得多一些。”

“是哪一部分呢?”

“就是关于靖安司发觉邓先叛国的方式。”李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陶茶碗的边缘。

听到这句话,荀诩心里突地一跳,暗想:“果然问到这方面来了。”邓先的被捕是因为魏国流亡者徐永的举发,但徐永的存在属于高度机密,知情者只限于几个人。所以在递交给李平的报告中,荀诩进行了有意识地掩饰,将怀疑邓先的理由模糊笼统地解释为“靖安司相关人员的不懈调查”。

荀诩迅速调整一下思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凭空杜撰的话就等于是欺骗上级,这个罪名是相当严重的;而如果说实话的话,将不可避免地刺激到李平和隐藏在暗处的“烛龙”,其后果不堪设想。

“都护大人,靖安司怀疑邓先并非源于一个渠道,而是对数个独立情报来源综合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所以很难用两三句话解释清楚。”

李平见荀诩表情犹豫了一下,很理解地说道:“我知道,靖安司的情报制度很严格,这对你们来说很为难。毕竟有些渠道是不能对非高层人士公开的。”

荀诩从李平和蔼的语调里品尝出了不满,情报渠道当然是不能向非高层人士公开的,而李平是目前南郑的最高长官。这无疑是在暗示:荀诩如果拒绝回答,就会得罪一名位高权重的上司。

虽然屋子两面的雕花窗户都敞开着,空气还是开始变得有些粘滞。荀诩慢慢地举起茶杯,优雅地品了口茶,好争取时间思考。当他把茶杯重新放在案面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是这样,都护大人。靖安司在调查邓先的最主要的一个情报来源,是来自于一名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

“哦?流亡者?”李平听到这三个字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直抚摩着茶碗的手停止了动作。来自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他知道这其中蕴涵的价值。

“这可真是个大收获,现在他就在你们靖安司的手里?”

“原本是的,不过现在这个人已经移交给了朝廷。”

荀诩的这句回答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从技术上来说,他回答了李平的问题,没有撒谎,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还暗示流亡者已经归成都中央所有,身为丞相府代理的李平已经没有介入的权限;他不能继续追问流亡者的姓名、所在地以及靖安司到底从他嘴里撬出多少情报——那已经属于中央事务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李平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寓意,他白皙的脸上平静如水,缓慢地将两只手掌在合拢在一起,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贵司的效率确实值得钦佩。”

“都护,请您放心。邓先只是魏国发展的一条单线,靖安司相信您和您其他幕僚在这件事上都是清白的。”

“哦。呵呵,我也得负起失察之责。”

“请都护大人不必如此自责,邓先能泄露的机密很有限,我军损失没想象那么大。”

“这全是贵司不懈努力的结果,诸葛丞相手下果然尽是蜀中的精英。”

荀诩抬起眼直视着李平,在对方眼睛里他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想试探一下,但最后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现在还不是试探的时候,不能让李平觉察到一丝靖安司对他的怀疑。事实上,靖安司处于一个很弱势的地位,他们面对的敌人是目前汉中的统治者,而手里的武器就只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证词。

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了不少,基本可以归为闲聊一类。李平向荀诩介绍了他对饮茶的心得,还推荐他去品尝一下屏山与蒙顶茶叶的区别。荀诩谦逊地聆听了这位上司的讲解,还欣然接受了一封茶叶作为礼物。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带着茶叶起身告辞,李平热情地把他送到了丞相府的门口。

荀诩回到“道观”以后,杜弼和裴绪都急忙赶过来问他究竟与李平谈了些什么。荀诩将茶叶丢在书架上,洗干净手,这才悠然转身回答道:

“喝茶,还聊了其他一些事情。”

四月二十日,荀诩照例前往靖安司在南郑城外围的暗哨巡视。

会见完李平以后,他和杜弼都认为这从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了李平的焦虑:邓先已经暴露的消息源也会把他自己暴露——如果这位都护大人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秘密的话。结论是,靖安司必须进一步加强对李平、成蕃以及狐忠三人的监视,一直维持到诸葛丞相返回汉中。

不过目前来看,这个目标还是遥遥无期。祁山战线目前陷入了胶着状态。司马懿自从四月十一日遭遇到惨败后,一直龟缩在上邽城内;诸葛丞相虽然占据了优势,但一时也无法撼动上邽坚硬的墙壁。郭淮在前一年的战备工作现在显出了效果。(讽刺的是,这些战备成果部分要归功于主记“陈恭”。)

靖安司在南郑城外围的暗哨一共有二十六处,全部设置在南郑城周围十里以内的各处交通要冲与隐秘小路,日夜监视。这是一件艰苦且乏味的工作,而且靖安司没有那么多人手,不得不延长换班间隔,所以监视者的士气十分成问题。荀诩不得不经常亲自出去巡视,以保证南郑附近不出现盲区。

现在荀诩前往的这一个哨所位于南郑西北部的一个山丘之上。山丘南侧的坡势平缓,被一些暗黄暗绿色的苔藓和灌木覆盖,坡下就是通往祁山前线的一条要道,土黄色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秦岭。哨所就设在坡顶一处石凹坑里,视野非常开阔,天气好的时候能监视到大路前后三里多的动静;但是坑地凹凸不平,满布坚硬石块,让藏身于此的监视者很难受。

现在在此地执勤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是从前线退役下来的伤残老兵。根据裴绪的判断,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是在东南一侧,所以在北方靖安司并没有安排太多人力资源。

荀诩绕到了山丘的另外一侧,将坐骑系到了一处树桩上,然后拿着两块腊好的猪肉与一皮囊米酒朝哨所走去。对于这些监视者来说,这些犒赏比领导的鼓励更加亲切。

“大人。”

监视者听到荀诩上来的声音,从凹坑里费力地扭动身体要转过来。荀诩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动,猫着腰也跳进坑里,把酒肉搁到一副破旧的浅蓝包袱皮上。那包袱皮上洒着几片干粮残渣,显然这是监视者赖以生存的口粮。根据监视条例,监视期间禁止使用炉灶,于是他们只能吃冷食。

“监视情况如何?”荀诩问道。

“一切正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这回答早在荀诩预料之中,这条线是重点粮道,一路上巡逻队极多,并不受秘密行动者的青睐。他又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抚慰了监视者一番,然后起身离开。今天他还有六个哨所要巡视。

就在这时,监视者的眉头一皱,头猛然甩向左侧。荀诩连忙循着他的视线朝着路的南边望去,看到一队车队正从远方缓缓蠕动而来,车队前方悬挂着一面黄色镶黑的三角军旗,显然是运补车队。

现在汉魏两军在前线处于对峙状态,后方补给的压力陡然增大。每天都有大批装载着粮草的粮车从南郑开往祁山前线,这没什么好值得注意的。真正让荀诩吃惊的是,那粮草车队前除了粮旗以外,还悬挂着一面长方标旗。

标旗是用来标出队伍指挥官的旗帜,旗上通常会写有该指挥官的姓氏;蜀汉通例,一般只有裨将军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使用标旗。这支运粮队既然悬挂着标旗,显然队伍中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军官。

“你能看得见那旗上的字吗?”荀诩指着那迎风飘扬的标旗对监视者说。他自己因为常年趴在光线很差的房间里看报告、查档案,视力已经不行了。

监视者眯起眼睛凝神注视了片刻,回答说:“是成字,大人。”

“成字……”

荀诩想了一下,想不起来除了成蕃以外,南郑城还有哪名高级军官姓成。他满腹狐疑地趴在岩坑里,注视着车队逐渐开近。

这是一支由三十辆木牛与三十辆普通木车组成的运粮车队。木牛流马虽然运输效率很高,但限于汉中的生产能力,产量并不高,所以更多时候是采取与普通车辆混编的形式。在车队两侧是十名骑兵与二十名步卒。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一位身穿熟皮铠的军官,这位军官身材魁梧,相貌粗犷,荀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认出他是成蕃!这可真是个巧遇。

成蕃丝毫没觉察到他的朋友在附近的丘陵上注视着自己,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乌梢马鞭,一脸轻松地在马背上随着颠簸的路面晃悠。两名亲兵紧随其后。

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快,大约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通过哨所小丘。荀诩几次都想跳出来去问问成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能。贸然出现会将这个哨所完全暴露出去——如果成蕃是烛龙,那么更糟,暴露出去的将会是靖安司的全部计划。

所以荀诩只能凭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去猜测。毫无疑问,成蕃的这次出行是李平的命令,只有他才有权调动身为都护督军的成蕃。荀诩心中最大的疑窦是,先是狐忠,后是成蕃,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被李平派出去向前线押运粮草。这个任命颇为奇怪,押运粮草虽重要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平为什么要派自己手下堂堂参军与督军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难道说李平打算调开身边碍事之人,以方便其逃亡?”荀诩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烛龙一定要跟李平在一起,否则后者不可能逃亡。而现在两名烛龙的嫌疑人都被外派,不在南郑城内了。

一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远方的路上,荀诩还是没有想明白李平的用意何在。他沮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从坑里爬了出来,浑然没有注意身上的短袍被磨出了几个洞。荀诩决定其他六个哨所暂时先不去了,他必须立刻赶回城去,将成蕃的事情汇报给司闻曹以及杜弼、裴绪。

他又找到了拼图中的一角碎片,只是事情的全貌非但没有因此而清晰,反而更加纷乱起来。

“如果徐永说谎就好了。”在返回去的路上,荀诩忍不住在心里像小孩子一样地抱怨:“如果他说的全是谎言,我们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距离南郑几百里路以外的徐永没有听到这番任性的话。他此时正身处岷江河畔青城山麓的一处草庐中,可以依稀看到都江堰宝瓶口,看岷江江水汹涌地从这个前朝李冰的遗迹两侧汹涌流过,发出轰然的声音。

自从他被司闻曹秘密地送到成都以后,司闻曹正司把他安置在了都江堰附近的一处安全房子内。这处房子是司闻曹的产业,专门用来安置身份特殊的人员。附近的农民和渔民只知道这栋草庐与官府颇有关系,于是也都很少接近,更不要说对里面的人产生兴趣了。

陪同徐永一起的有两个人,他们负责这位流亡者的安全;另外一方面,他们也负责监视徐永。一旦徐永有逃走的行为——这种事经常发生在流亡者身上——他们可以不经请示直接格杀。

成都司闻曹的负责人郭攸之曾经非公开地接见了徐永。郭攸之首先对徐永弃暗投明的行为表示赞赏,然后说目前朝廷还不能公开对他予以褒奖;等到这一次的战事结束以后,诸葛丞相会向朝廷进一份奖惩升迁表,到那时候徐永会和那些战争中立下功劳的人一并进行封赏。

于是在现阶段,徐永只能蛰伏于江边的草庐中,每日无所事事地翻阅着经书,要么就在院子里打打拳。原则上司闻曹并不禁止他外出,但每次出去总会有两个人紧跟着,所以徐永每天只在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去江边散散步。

这一天傍晚,徐永如平常一样,在两位“跟班”的陪同下沿着山间小路前往江边散步。这一条小路依山势而行,原本只是樵夫和放羊的农民踩出来的一条痕迹,后来被官府整修拓宽过。路面尚算平整,只是有些地方蜿蜒曲折,走起来十分惊险。小路两侧均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茂盛。松树、柏树伸展出的树枝往往交错过小路上空,将路面掩映成一条绿色甬道。行人与江水之间相隔只有几丈,甚至能呼吸到那种江水的潮湿气息。

徐永穿的是一身短袖束口的丝布衫,袖口和裤管都用绳子缚紧,脚上是一双藤草平底鞋,这样方便在山中穿行。他身后的两个人也都是同样的装束,只是比徐永在腰间多悬了一把短刀。

三个人轻车熟路地行走于小路上,不时扶一下两边的树杈,以免被地面的苔藓滑倒。昨天刚刚下过一阵雨,地面相当潮湿。徐永走在最前面,两位陪同者则在他身后三尺紧紧地跟随。

徐永一边走一边做着深呼吸,雨后的气息闻起来十分惬意。小路在前面突然急速转向右侧,徐永放慢了脚步。一是防止速度太快冲出悬崖去,二是为了让后面的人放心:那两个陪同者一旦视野里看不到徐永,就会变得十分紧张。

当那两个陪同者也转过弯来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徐永没有往前走,而是蹲在地上。陪同者之一问道:“徐先生,怎么了?”

徐永皱起眉头,用手指了指他身前的地面。陪同者们循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混杂着泥巴与树叶的路面上有一个脚印,在湿土上显示的十分清晰。

“这是什么?”陪同者问道。

“一个脚印。”

“那又怎么样?”

“一个不同寻常的脚印。”徐永说,他毕竟是一名专业的情报官员,对于危险有着天然的嗅觉。

陪同者想问问这个脚印究竟为什么如此不寻常,但是这个问题没有机会问出口。在突然间,五个黑影从两侧的灌木丛里跳出来,两名陪同者甚至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徐永侥幸躲过了第一次袭击,他立刻猫起腰抱住其中一个黑影的腿,拼命向前推去。在狭窄的小路上这个攻击策略很有效,黑影无法攻击到位置比较低的徐永,又施展不开手脚,结果被狼狈地推倒在地。徐永一见得手,立刻跳起来朝前跑去。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十几遍,前方有一处通往山顶的岔路,那里有一处守林人的屋子。

徐永拼命地跑,两条腿交替在泥地上快速移动。他跑得十分狼狈,连滚带爬,但毕竟已经与身后的黑影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没有余暇思考那些黑影到底是谁派来的,他现在只是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越过一片隆起的山包,徐永看到岔路就在眼前十几丈以外。就在这时,他陡然看到另外两名黑影出现在前方,挡住了去路。徐永喘着粗气,感觉大腿的酸劲儿愈发强烈。

他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前方的两名黑影逐渐逼近,徐永注意到他们虽然蒙住面部,但双眼仍旧裸露在外面。他装做摔倒在地,双手各自抓了一把泥攥在拳心。等到黑影靠近以后,徐永猛然把手里的泥土洒出去。

猝不及防的黑影被泥土击中了眼睛,慌张地用手去抹。徐永趁这个空档从两个人间隙冲了过去。这个诡计几乎就要实现了,但下一个瞬间他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烈火一般燃遍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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