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老彭十一月八日前往南京,次日中国军队就全部撤出了上海西郊。丹妮和玉梅在旅社送他,答应在汉口会晤。丹妮要他写信,他答应了,但不知信如何能寄达上海。老彭心情看来较外表更沉重,他尽量露出笑容,反复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们会在汉口见面——在汉口。”天空已放晴了,丹妮和玉梅站在旅社门口和他告别,直到看不见他蓬松的头和略驼的身子。看到这位中年人独自离去,毅然奔赴战区,两人都很感动,特别是想到他去的原因,就更加佩服。他走了以后,丹妮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了。
一星期后,博雅夫妇抵达上海。凯男的双亲住在佛奇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算是中等阶级的舒适房子。那是一栋灰砖色的建筑物,内有一个水泥铺设的阳台,外表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房子太接近,二十户人家住在一英亩的街巷里。上海大多数有钱的保守人家都是这么住,宁愿周遭挤满邻居,好有安全感,也不愿意住市郊较为诗意而不很安全的地方。房内的陈列很舒服,因为凯男时常寄钱回家。博雅获得阔女婿应有的一切礼遇,凯男的母亲夏老夫人把三楼最好的南厢房给女儿女婿住。博雅本来想住旅馆,但是看太太娘家人如此费心,就决定暂住几天。
夏老夫人对他非常热忱。“博雅,我们已三年没见了,可别说我的房子不配你住。当然喽,这儿可比不上你们北平大宅……”
“好,我住下来,妈。”他回答说。
那天下午他陪凯男到柏林敦旅社去探亲人。
亲人见面通常是一阵欢喜。经亚和阿非两家人同聚在一个房间里,探询北平的情形。三个女人同时说话,声音又快又急,大家都一面听一面讲。这种交谈如同网球选手赛前作热身运动一样,双方同时发球,每个人都高兴有舒活筋骨的机会,管不了到底对方的球落在哪里。原则是不断地活动,而非合理的竞赛。不管谁在听,一连串字穿透房间,若有时间看到相反的声浪,得第二次反弹回来才捕捉得到。
“是呀。”暗香说。不知“是呀”是新话题的开始,还是前一话题的延续。“你们没见到我们眼看的情景。我们上岸的时候,河岸两旁都是炮声,天空布满黑烟……宛若,让妈说嘛,只有年轻人不害怕。宛平看到他表哥走,也想从军去。两个月前木兰和莫愁都在这儿,亲送阿满和阿通上前线。他父亲死命地阻挡他跟他们去……他才十八岁。你看他衣服都穿不上了,他已开始帮他爹管账……”
阿非建议男士们去经亚房内。“到那边我们才好说话,你们不觉得吗?”
经亚穿着简便的长袍。他要博雅坐扶手椅,自己笔直地坐在书桌前的一张椅上。
阿非坐在床边说:“记得你的老朋友彭先生吧?”
“记得呀,他在哪?”博雅急切地问。
“他上个礼拜来过,留话儿说他要尽快去南京。他说他侄女在这儿,还留下她的地址。你该去看看她,或是打个电话。她住在张华山旅社,是位很美的小姐,她的名字好像是叫丹妮。”
“丹妮?”博雅惊讶地问。
“是呀,丹妮。”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很迷人,很风趣,小孩子都喜欢她。她说她曾住过我们家,受过罗娜的招待。”
“我知道了。”博雅笑容满面说,“住过我们家的女子——你说的彭先生的侄女——名叫梅玲。但我相信你说的是同一个人。一切都很神秘。她计划跟我们南下,后来——她又改变主意,跟彭先生走了。她和日本人有点牵连,不过我压根儿不信。我有些为她担心,我得去看看她,打听彭先生是怎么走的。”
他们谈了几件生意上的事情,博雅就起身告辞。
“对了,”他对阿非说,“凯男很不喜欢她。我会回来吃晚饭,但是可别告诉凯男我去哪儿,懂吗?”
阿非看着他笑了笑。
在另一个房间里,男人们才走五分钟,凯男就起劲地描述梅玲惊人的往事。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和警察惹上麻烦?九月时罗娜舅妈请一位朋友来家住。她很神秘,住了好久还不走。她叫梅玲,她要和我们一道来,谁也没法叫她或罗娜舅妈说出她的身世。冯健挺迷她的,我看出博雅也同她眉目传情的,你们知道他对女人的态度。她很漂亮,有双乌黑深邃的眸子,人又活泼,颈子上有颗红痣。”
“咦,那是彭小姐嘛!”宛若说。
“什么彭小姐?”凯男问她,“你们看到她了?”
“我们都看到了呀。”其他小孩都大叫道。
“她是响尾蛇小姐。咝——咝——咝!”银珠说。
“让大人讲,”暗香骂孩子道,“那是彭小姐,我敢确定。孩子们,她叫什么名字呀?”“丹妮。”宛若说。
“什么丹妮,她是崔梅玲。我不是说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吗?她是一个逃妾,警察正在找她。”凯男故意压低声音,并特别强调“逃妾”二字。
“但她是位好可爱的小姐呢!”宛若插嘴说。
凯男继续描声绘影地说下去:“原来她改了名哪!她走没几天,警察到我们家来抓她。他们拿出一份天津拍来的电报,说她席卷丈夫的珠宝和金钞,我忘了是多少万。幸好当时她不在,不然我们会在警局惹下麻烦。你们看,和这种女人交往可真危险。谁都能看出她是那种女人——不像良家妇女。我告诉你们,她并非彭先生的侄女。日本人搜我们家的时候,她吓急了,当晚就逃到彭先生家去。”
“噢!”宝芬对这段闲谈听得入神。
“反正我喜欢她。”宛若热切地辩解着。
“妈,”小宛珍问道,“警察为什么要找那个说咝咝的小姐嘛?”
“她告诉我们,她和游击队在一起过,还打过日本人。”银红说。
“她怎么会是坏女人呢?”宛若抗议说。
“我不晓得那种女人有过何种经历。”凯男说,“她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宝芬说,“听外子说彭先生已经走了。”
这时候阿非和经亚回来,看到女人们正谈得起劲。
“彭先生不是来道别,说他要去南京吗?”宝芬问她丈夫。
“是啊,他一星期前就走了。”
“那他侄女还在不在?”
“啊,你们是在谈她呀!她还在这儿。”
“她住在哪里?”凯男问道。
阿非看看她说:“我不知道……当然啦,你一定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博雅出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博雅急着要见丹妮,就搭计程车到她的旅馆。柜台告诉他,彭先生已走了,但是家人还在。他上楼敲门,心中狂跳不已。
玉梅来开门。
“我要见——呃——彭小姐。”
“她不在。”玉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即门突然又开了。“不过你是小姐的朋友,对不对?”玉梅激动地道歉说,“请进,她这些天一直在盼着你,等你。”
“你是谁?”博雅问她。
“我和她住在一起,我叫玉梅。请坐。小姐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上哪去了?”博雅问。
“她出去散步去了。”
玉梅敬烟倒茶,他则一旁观看问话。他瞧不出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乡下姑娘。
“你和她住多久了?”
“我们从北平时就一路在一起。”
她跑到窗前看丹妮回来没有,然后又返身站在博雅面前,红颊上挂着微笑。
“你是北平来的?”她说。
“当然。”
“你是彭先生的亲戚?”
“不是,怎么?”博雅觉得挺有趣的。
“彭先生带小姐南下,不是为你吗?”
“你怎么这么想?”
“喔,小姐说她不是彭先生的亲人,我不懂,那他一定是你的亲戚。那位彭先生真是好人。”
博雅对她的问话颇不耐烦,但是她继续说下去,他开始感兴趣了。“从我们来后,”她继续说,“小姐每天都在等你的消息。我听他们说话,就在心里幻想着哪一位少爷有福气结识这么漂亮的小姐。”
“喔,你失望了?”
“什么!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嫁你这样的少爷,也有福气。你是不是政府官员?”
“不是。”
“小姐说你很有钱,住在一座大花园里。”
“喔!只说这个?”
“嗯,你一定很有钱,没有钱的人怎么会娶她这样漂亮的小姐呢?什么时候成亲?”
博雅不太高兴,就没搭腔,玉梅有点不好意思,就走到窗口去看丹妮。
突然她听出走廊上是丹妮的脚步声,连忙跑去开门。
丹妮一看到博雅站在面前,把手上的包裹抛在地上说:
“噢,博雅,你来了!”
“莲儿!”
他们相拥互吻,玉梅满面羞红,笑眯眯的。
“她是谁?”博雅问道。
“一个逃难的女孩子,我在西山碰到她。”丹妮说着,抓紧博雅的手,拉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等你真要等死了。”她说,“你住在哪儿?”
“我太太娘家。”
玉梅吃惊地发出一阵怪声,博雅看了她一眼。丹妮说:“玉梅,你出去逛一个钟头,我有话跟姚少爷说。”玉梅红着脸走开了,显得颇为失望。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立刻感到长期相思的满足和未来欢聚的保证。
“噢,博雅,终于见面了!你没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呢?”
“一分钟也没忘?”
“一分钟也没有。”
她再度吻他。“你瘦了。”
“真的?告诉我老彭是怎么回事?”
“他上个礼拜上南京去了……喔,别谈他,只谈我们自己。现在开始好吗?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她靠近他,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彭大叔告诉我,我们可以过一种理想的生活。我们到内地去,跟他合作救难民。这是他现在要做的事。他说与你谈过了……我们要找个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原来你已和老彭计划好了。”
“是的。他说你同意他的做法,他说你很有钱,能帮助贫民及无家可归的人。那不是很快乐的生活吗?你有多少钱?”
博雅最讨厌人家说他有钱,半小时内他已听到两次了。
“你为什么要打听呢?”他无表情地说。
“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但是彭大叔扩大了我的视野。钱能做许多善事——帮助人。我看到这儿难民的惨状,真可怕。”
“你说要谈我们自己,现在你谈的却是难民。”
“我是告诉你我们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景况,那是老彭的主意。我们要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只有你、我和老彭。”
“你想得太远了。”博雅略显冷淡地说。
“你不赞成?”
“我当然赞成,只是……一切并非如此简单。你真让我吓一跳……莲儿,你为什么要改名丹妮呢?”
“为了安全。我告诉你我怕日本人。”
“我正要问你。你肯不肯老实告诉我呢?”
“好的,”丹妮颤抖说。她怕的就是她不得不说出身世的一天。她早就对自己说,她能告诉彭大叔,也能告诉他。但是灯光得柔和,气氛得恰当些。如今他开口问,她心里就害怕了。
“莲儿,老实对我说。你当过别人的姨太太?”
她望着他忧郁的面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你真的卷逃,”他无法正视她,只好垂下眼睑,“和报告中说的一样——卷走珠宝和现金?”
丹妮生气了:“当然不是,你相信我会这样?”
“别生气嘛,”博雅不安地说下去,“我自己是从未信过。”
“是的,是的!”丹妮大叫道,“我逃了……我是一个姘妇……我告诉过你,女人所做的事永远都是错的……现在你居然相信了!”她泣不成声,“我想告诉你一切经过,但却找不着机会。”
他从没看她哭过,说也奇怪,他并不喜欢。他爱她,但是她的泪水令他心烦,因为一哭就无法澄清他心中的疑问了。
“莲儿,”他柔声说,“别哭……我全心爱你!但你得冷静下来说话……”
她仍哭个不停。“报上说我卷走珠宝和现钞……你居然相信了……”
博雅倾身吻她。他知道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辩论是没有用的,最佳的对策就是香吻与爱心。
“莲儿——你一定得听我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以前做了些什么,我全不在乎。我爱你,来,抬起头看我。”
她睁开眼睛,用手去揉。她觉得自己带来了坏的开始。她曾将身世原本地告诉彭大叔,却想不起是如何说的。博雅要她解释,他的态度引人生气,更令她失却信心。但是她能向老彭倾诉,在博雅面前却坏了事,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在乎老彭的观感。她本就打算说:“博雅,我不能嫁你。”那么她立场就坚强多了。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这不是真心话。她想象自己把讲了一半的故事接下去——她就是这样告诉彭大叔的。她不知道一个人在讲身世之时,听者与说者同样重要。老彭给了她自信心,博雅却不然。她早就感到她能向彭大叔坦承一切,他定会谅解的。因此她现在只向博雅说:
“你从哪儿听说我是逃妾的?”
“我正要告诉你,但你不给我机会。你走后五天,警察带委托状来抓你,指名找崔梅玲。他们拿出一份天津自卫队拍的电报。”
丹妮插嘴说:“你不能相信天津的警察——他们都是汉奸和日本人的走狗。就算日本人要抓我,难道我就有多坏吗?”
“莲儿,我说过我不相信那些话,我只关心你的安全。事实上警方真的在找你。我知道这事,就替你担心——不是我相信他们,所以我才想问你——好知道要如何帮你。我要你亲口说出一切,你明白吗?我的傻丫头。”
博雅的语气很温柔。他像从前在北平一样叫她“傻丫头”,她很高兴,终于笑了。
“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他又说。
“不会,博雅,我们不能互相猜忌。”她说,“我会告诉你一切。还记得你带我到彭大叔家那晚,我们在黑巷中发誓要永远相爱吗?”
“嗯,我记得。你还要我打你的耳光呢。”
“你下不了手。”她快活地说。
“我宁可手烂掉,也舍不得打。”
“噢,博雅,你是我的爱人,对不对?是的,我要告诉你……”
“我不要听。既然彼此相爱,于我又有何异呢?”
“不过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切。”
“等以后吧,如果你愿意,等我们结婚后再说,我不在乎。”
“真的没关系?”
“没半点关系。”
“噢,博雅,我误会了你……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告诉你,我当过——姘妇。我离开丈夫后,曾和——好些人同居过……我觉得配不上你。我一想到你,就自惭形秽。我恨自己无法像其他女孩,给你一份纯洁的爱情。我暗想,我若嫁给你,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怎样批评我们,我会拖累你……”
“莲儿,别傻里傻气乱想了。我何必在乎别人的说法呢?你从不要我说出过去的一切,我为何要你说?我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你一生中也有过男人。你当过别人的姘妇,我养过别的女人。是不是我该说出和谁同居过?”
“不,以后吧,等结婚以后。”丹妮重复他的话说。她自在多了,就继续说下去:“很怪,是不是?姘妇受人嘲笑,养姘妇的男人却不会,为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谁能改变这种情形呢?”
“谁也不能。”
她掏出手帕,博雅接过,帮她擦眼泪。
“噢,博雅,如果我没碰到你,”她说,“我想我永远结不了婚。”然后她快活地说:“我们今天能不能共度黄昏,我要尽量让你快乐。”
“我答应到旅社和我的亲人一块吃饭。”
“你不能说有事回不去吗?”
“不,不成……可以,我要,我一定要!”他站起来,匆忙下楼打电话。
他刚出去,玉梅就回来了。
“小姐,”她说,“你哭啦?怎么回事?”
“我太高兴了。”
“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是的。不过,玉梅!别多问,如果有人问你,你得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小姐。”
博雅回来了,高兴地说他已告诉叔叔,他饭后直接回太太娘家去,要凯男自己雇车回去。
他们走出去,玉梅问:“你们要上哪去?”
“你不要多问,”丹妮柔声说,“你自己吃饭,我马上回来。”
玉梅又微笑脸红了。
博雅带丹妮去另一家旅社。
他们十点返回张华山旅社,玉梅看到丹妮的眼睛闪亮,脸上又美又安详,正是相思债已了的表现。
第二天丹妮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玉梅发现她对镜良久,就上前去看她的红痣。
“颜色没有变嘛。”玉梅说。
“当然没变,”丹妮说,“这是天生的胎痣。”
然而丹妮脸上失去了平静,呈现出思慕与渴望的表情。丹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部分自我。
接下来一个星期是丹妮最快乐的日子,博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快乐。因为他的亲人已知道她的住地,他劝她搬进跑马场附近一家旅社的套房,几天后他也就近在另一家旅社租了间房间。他们每天至少见一次面,不过有玉梅碍手碍脚,他们有时候到他的房里去会面,他们已视那儿为秘密幽会场所。有时候他过来待一个下午,有时候整个晚上都在。如果他早上也能来聊天,她最高兴,因为那样一天她就能见他两次面了。
博雅是位慷慨的情人,礼物送得很大方。他对女人的服饰挺感兴趣的,最喜欢到雅姿路的大店替她买漂亮的晚礼服,她根本穿不了那么多。他们很少一块外出。丹妮只带来几件最好的衣服,她常常一个人上街买料子。但是博雅也给她买,总不忘买花边来搭配。有一件灰绒细料配上他精选的淡紫色花边,效果好极了。他天生喜欢珠宝饰物,若他需要去工作,他会成为杰出的服装设计家。他对女装自有一套理论,精于分辨色调和衣料的触觉感,对劣等货色他看都不看一眼,如同好厨师绝不用坏肉般;只有最好的纤维能不变形,同时又能衬托出女性的身材与仪态,这样衣服和体态才能融合成完美的整体,衣服借体态生姿,身材也借服装产生美感——两者虽不相同却不可分。衣料要好的,但珠宝等饰物仅用来增加效果,不一定要很值钱。相反的,丹妮却只爱真的珠宝,特别是喜欢玉。但博雅的费心让她喜悦,她也就大方地接受了。
她没有机会像照顾老彭般照料博雅的生活。博雅什么都有,他个人的服饰几乎完美无缺。她和他深交些,就不再那么怕失去他了,但是她也开始熟悉他的脾气和心情,有时候他天真热情,使彼此很亲密。有时候他的心灵似乎又容不下她,这时她会静坐好些钟头,他却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书。“关掉收音机,好不好?”他说着,她就关掉了。他书读得很多,桌上总堆满新书和杂志。偶尔他会要一杯茶,她就起身端给他,他甚至不看一眼。
“我可以走了吗?”
“不,我需要你。”
“但是你正在忙呀。”
“不错。我只要你坐在那儿,留在房间内。”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留在房里又有何用呢?”
他甚至都没搭腔,继续看书,她还是留下来了。
有时候他的脑子没想其他的事,彼此就疯上一阵。他会咬下几口干肫,要她自他嘴里咬出,他会把她的乌发拢在后面,双手捧着她满月般的脸蛋,轻轻抚摸她。她要等待这些时刻,也就忍受着他静不理人的情境,这是女人爱一个男人所须付出的代价。
她有些遗憾自己不像妻子般照顾他;他的衣服烫得笔挺,皮鞋总是雪亮,袜子没有破洞,纽扣缝得很牢,领带配得很高雅,就连买手帕送他也无意义,他的手帕太多了,又永远是干净的。但是偶尔他也会要她绑袜带,系鞋带,打领结,穿皮带,他则如孩子般抚摸她。
有一次她发现他的脸需要重修一遍,就叫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上面霜,用她柔软的手指爱怜地搽匀,然后悠闲地替他刮脸,直到他的脸孔光光滑滑的,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揉来揉去。然后她坐在床边,抓起他的手摸他自己的面颊说:“怎么样?”
“你是一流的理发师。”
他把她拉过来,用脸去揉她的脸:“刮完脸,按摩一下。”她开始用嫩颊轻轻搓他的脸,最后竟倒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
博雅是个战略家,具有完美的线条和形体感。他那套女性身材的妙论令她觉得很有趣。有一次他们谈到图画仕女像中的“美人肩”,由颈部慢慢下斜,而非方方直直的。博雅说丹妮唯一的缺点就是站得太直了,缺少一副“美人肩”。丹妮说削肩才不美呢。
“你不懂,”博雅说,“我不是说你应该驼背,而是肩膀应该微向前倾,这就是我所谓的圆削肩,和背部的弧度相吻合。女人整个身体都是曲线,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背部的第一个弧度自颈部开始,第二个由腰线开始。这些弧度渐渐消失,与前面腹部的弧线融成一体。矮小的女人身体一切弧度以肚脐为支点,高个子的女人重心则略往下移,在道家所谓的丹田的区域内。”
“西方女人肩膀都是方方的。”丹妮辩解着。
“这话不假。我真的觉得我可以当一流的设计家——别笑。服装设计是一门艺术,最高的造形艺术,以线条和形体成为基础,并和雕刻有关——只是雕刻家用泥土,服装设计却面对活生生的血肉和天赋的形体。真正的服装设计家是不能以报酬来衡量的。他不能替体态不迷人的女子做衣服,就像真正的画家不能画没有趣味的面孔一样。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孩,就会说:‘嘿,我真想替她设计衣裳。’理想的身体很罕见,除了两肩,你已接近完美了。”
“但是现代都流行这种肩膀。”丹妮更感兴趣说。
“错了,我说给你听。女性美恰如书法,不是美在静态的比例,而是美在动态的韵味。太丰满的女人或许很肉感,却失去了活动的暗示,太结实的身子更完全破坏了这种感觉。我看到一个女人轻移莲步,款摆前进,我就知道她有美好的身材。凯男走路、站姿实在可怕极了。你见过西方最好的雕像吧,肩膀总是圆的,不是方的。肩膀的弧线由颈部微微下斜,和背部曲线完全融合在一起……现在向下弯,轻轻的……记住微妙的曲线由肚脐开始,在颈上的背部放松……哪,这就完美无缺了……别拉得太紧。四边移动,向旁边、向前和向后移动,只记住中心就成了。”
“你不是拿我当模特儿来实习吧?”丹妮轻松地说。
“不,你具有完美柔和的韵味,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大且方的肩儿来破坏这份韵味呢。不过,噢,莲儿,你真是十全十美。”
在博雅眼中,她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他对她细致的服侍甚表满意,她却不十分满足。她和别的男人同居时,只要能获得博雅所给的一半就够了。现在这种爱情游戏已嫌不足,这种爱情也不符合她的理想。旅馆小弟已认识她了,当她离开博雅房间时,他们会跟她道晚安,叫她“姑娘”,这是旅馆对应召女郎的称谓,她不喜欢那调儿。
博雅对肉体的爱情十分满意,也很喜欢如此的安排。他绝口不谈离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满足,她想要一个永久的家,一种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讨论战事,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不只是对她这样说,他对谁都会这样说,他眼中的爱情与他们的爱情毫无关系。
她好多次提起他们的计划与未来。她结结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说过的至为高尚的战区工作,但是博雅不感兴趣,他甚至不赞成她带玉梅来,因为玉梅是他俩调情的障碍,使他不能在她房内与她幽会。玉梅初自乡下来,天真未泯,对谁都一样,尚未学会都市佣人待主人的礼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热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给难民食物,最后却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他就是这样,”博雅毫不在乎地说,“你总不会叫我分馒头给难民吧?告诉你,我喜欢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觉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责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了。
但是她的不满十分严重。她又过着姘妇的生活——变成她自己所谓的“私家司机”而非“开车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访博雅的女亲戚也失败了。
“我已经见过她们。为什么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身份去看望她们呢?”
最后博雅答应带她去,她还买了几样礼物给孩子们。阿非和经亚不在家,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完全变了。她进屋的时候,连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样;脸上表情充满迟疑与矛盾。
“我碰到彭小姐,”博雅说,“叫她一起来。她说她要再看看你们和孩子。”
“我们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宝芬客气而冷淡地说,“叫彭小姐还是崔小姐?”
“就叫我丹妮好了。我带了几样小东西给孩子们。来,宛若,这是给你的。”
宛若上前,丹妮握住她的手说:“叫我丹妮姐姐好了。”
宛若和一个“逃妾”——一位神秘人物,她知道,因为大人说过这些字眼——握手,感到很困惑,很难为情。但是她说:“谢谢你,丹妮姐。”然后笑了笑。
然后丹妮又分给每个小孩一包礼物。做母亲的人一再说她不该花钱买东西,暗示礼物是她强送的,并不受欢迎。
“既然丹妮姐带来了,就收下吧,谢谢她。”宝芬对她女儿说。丹妮羡慕她,希望自己也能雍容华贵,高高在上。
“孩子们一直谈起你,”暗香稍微热情地说,“你可别把她们宠坏了。”
丹妮想和太太们说话,但是小孩围着她,要她再谈谈旅途和游击队的故事。暗香静静地听着,宝芬则和博雅在说话。丹妮感受得到她早就熟悉了的“妻子的眼光”,她对孩子们说故事的时候,她们眼角偶尔投来专注的一瞥。没有人对她特别诚恳。博雅说要走,她就随他告辞了,感到她此行简直是自贬身价,她对自己常听闻的大家庭幻想也破灭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对这一点似乎浑然不觉。
他提议到外边吃饭跳舞。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来过,怕他太太的亲戚看见。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总会,她拒绝了。但是今天她倒没有异议。
他们到一栋面对跑马场的大厦二楼舞厅去。虽然有战争,这儿反倒较平常热闹。整个上海都因有钱的难民而大发利市,东西贵了,店却不愁无人上门。
他们在幽暗的舞厅侧面占了一个台子。一队菲律宾爵士乐团正演奏着,各色霓虹灯掩入嵌线内,中间有一个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断转动,在舞池中的男女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与两三位白俄妇人坐在内列,或与男伴婆娑起舞。白俄妇女衣着及动作较为放荡,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乐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让舞厅尽量多卖些票。这群人和艾道尔第七街上的饥饿难民有如天渊之别。上海有两种面貌,一个是贫民世界,他们四处游荡,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华公日报的一位通讯员曾气冲冲地为饿犬在街头流浪、找垃圾桶而抗议,但是她信里没有提到难民)。另一个是锦衣玉食的上海,得意洋洋,连世故都谈不上,正在享受着外国租界内的假安全,猜测着战争的期限和中国货币未来的力量。而且上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天苏州挨了七百颗炸弹,敌人愈走愈远了。
丹妮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就说要走了。
“咦,你今儿个是怎么啦?”博雅问她。“来,我们跳舞。我从来没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从地站起身来,撑着博雅的臂膀。乐队正在演奏一曲蓝调,灯光转换成淡紫色。他们在弱光下慢慢跳着,她的脸贴在他的胸上。她跳得好极了,只有舞技高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们回到座位上,两人又快活起来,
白色的灯光扭亮了,观众都看看大厅,彼此看看。屋内很暖和,有几位舞女还用手帕扇凉。
一位穿西装的胖子向博雅直挥手。
“他是谁啊?”丹妮问道。
“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位医生。他正要开一家药店,进口爪哇奎宁,卖给中国军队。很高明的赚钱主意,对吗?”博雅说话口气有些轻蔑。
“我们也学到了一些经验,不是吗?”她回答说。“我看到报上说政府要招志愿医生。军队需要许多医生,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好医生已经去了。”博雅说。“这是志愿的事情,要由个人来决定的。”
探戈开始了,只有两对下去跳。其中一对是胖胖的俄国妇人和一个年方二十的中国瘦小子,他穿着晚宴服,油头粉面,骄傲而熟练地在观众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们跳舞时,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发现一个内排的舞女正在看他们。那个女子身穿白衣,面孔丰满,嘴唇搽了厚厚的唇膏。她看起来比丹妮大几岁。
“那是谁?”博雅问她。
“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天津当舞女时认识的。”
一曲终了,丹妮去找那个女孩子,邀她来他们的台子上坐,介绍说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云,她是这个地方的舞女。
两个女人谈笑,博雅打量香云。她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其实也许已三十二岁了,具有成熟女子的风韵。虽然她衣着入时,但从她拿烟的方法和一些文静的举止,他判断她是旧社会出身的。她的头发梳成旧式的圆髻,直接向后拢,编成低低的发辫,细心地盘在头后——这种发型通常得梳上一两个小时,发髻上插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没睡够的样子。太阳穴下方的颊肉遮盖了她颇高的颧骨。
博雅对她蛮感兴趣,就说:“这儿好闷热,我们请她到我们房间,你们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博雅替香云买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脱身了,于是三人来到他的旅社。香云叫老友“梅玲”,他们说她现在已改名“丹妮”。她低声告诉丹妮上海小报上刊登的事,丹妮说她是逃走的,但事实经过并不正确。“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说。
“姚先生,”香云说,“她一向很幸运。她轻轻松松地变成红牌舞女。当然那时候她很年轻,不过这些年来她仍然一样漂亮。我这种人只好留在老窝里,我有什么指望呢?我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别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说。
“她该会有好福气的。我在舞厅看到你时,还以为你不会认我呢?”她半对博雅半对丹妮地说。
博雅看看她的脚。她穿着特制的摩登皮鞋,但是脚背很弯,脚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曾缠过脚。
“时代变喽,”香云继续用饱经世故的口吻说,“你想我要能当姨太太,我会拒绝吗?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小时候女人家不是这样的。卖唱的传统变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现在很多卖唱的艺人都转到舞厅来工作。十年前,卖唱的女人公开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女学生和我们竞争。现代女人都公开出来,卖唱的艺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妇女是一种,姘妇和名妓是一种,如今太太们照样会穿和玩,跟姘妇竞争。”
“你觉得不应该吗?”博雅笑着说。
“应该,但是最坏的是她们现在也不让丈夫养姘妇了。加上又有许多女学生吸引走了年轻的男士,一切就愈来愈难喽。太太和姘妇竞争,姘妇又和女学生竞争。快渲成割喉的竞赛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发生关系,他非得娶她不成,现在却不必了。”
“你觉得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应该娶她吗?”博雅问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云说:“不管如何,总是你们男人占上风。世界一片紊乱,为什么?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吗?女孩子长大不结婚会有麻烦,男孩子长大不结婚也会有麻烦。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无事。……但是一切都愈来愈复杂了。就连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们更甭提了!你以前看过老处女没有?现在到处都是。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伴,完成终身大事?”
香云粗声大笑,博雅也随着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说:“老实说,我有点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当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妇;我若是情妇,可以容得下正房。说什么这应不了的。”
博雅静静打量香云。他喜欢这女人的单纯动物观,尤其她说现代的妻子会穿会玩,同姘妇竞争,他更觉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举手拍拍头发,只有旧式的女子才这么做。现在她灵巧地弹弹手指,每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这般弹手指儿。”博雅说。
香云大笑:“七八年以前,我还是个剪短指甲,学时髦的女生,后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着指甲。你想,好莱坞做的事情哪一样中国的时髦女子不会做?依我看,东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电影,就会发现西方女人也和中国妇女一样,辛辛苦苦要保住她们的男人,事情永远差不多。你看到最后男女相聚,你才会觉得好过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们聊到十一点左右,香云说她得走了。
“我不打搅你们,让你们单独聚聚。”她说:“不过,梅玲,你该替我介绍一位像姚少爷这样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将地址写给她。
香云走后,博雅说:“这个女人蛮有趣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
“我只是考虑你的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愿意进一步认识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诉了你一些男人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吗?”
“那不一样……博雅,我要和你谈谈,我并不在乎你要怎样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们要经常在一块,是吗?”
“当然。”他热情地说。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两块红绸布来。
“我们要写下永远相爱的誓言。我留一块,你留一块,”她说,“这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她坐下来写,博雅帮她磨墨。那是契约式的正式誓言,先写出两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后说姚博雅与崔莲儿爱情将会永远,如比翼鸟般,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且郑重地签名为记。
“除非有证人,这还不算合法的。”博雅签名后说。她提到玉梅,他说应由律师来作证,一两天内他将带律师来房里,在他们面前签名。于是丹妮拿起那块红绸布,与他吻别,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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