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还没有出海,他怕晕船,他选了条最大最稳的海船,这条船却正在装货。

已收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船主人,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货装得越多,船走起来越稳,就算你没有出过海,也绝不会晕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两天有什么关系?”

他用长满了老茧的手,用力拍着陆小凤的肩,“我还可以介绍个好地方给你,到了那里,说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狸朝他挤了挤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那地方都有。”

陆小凤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开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开始喜欢你。”

那地方当然是他开的,所以就叫做“狐狸窝”。

所以陆小凤只有在狐狸窝等着他装货,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他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

终年漂浮在海上的人们,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前面四间比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厅,屋子虽然已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看房子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从窗外的海洋吹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是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酒也凶,找起女人来更像是饿虎。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年纪还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坚强而残忍。

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外表看来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实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陆小凤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剥一个鸡蛋的壳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并不怪他,他们本是从一条路上来的,陆小凤亲眼看见,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经有三次几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应特别快,现在已死过三次。

他当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却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盘牛肉走过去,眼睛里充满了热情,轻轻地说:“这里难得有牛肉,你吃一点。”

他根本没有看她,只摇了摇头。

她还不死心:“这是我送给你的,不用钱,你不吃也不行。”

看来她年纪虽小,对男人的经验却不少,脸上忽然露出种很职业化的媚笑,用两根并不算难看的手指,夹起块牛肉往他嘴里塞。

陆小凤知道要糟了,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整盘牛肉已盖在她脸上。

牛肉还是热的,汤汁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烟。

屋子里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这女孩子却已大哭。

少年还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脸上长着水锈的壮汉,显然是来打抱不平了,带着三分酒意冲过来。

陆小凤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两条海象般的大汉已飞了起来,一个飞出窗外才重重的跌下,另一个却眼看着就要掉在陆小凤的桌子上。

陆小凤伸手轻轻一托,将这个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陆小凤笑了笑,正想走过去跟他一起吃鸡蛋,这少年却已沉下脸,又开始去剥他的第二个鸡蛋。

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这少年,却好像遇见了一道墙壁,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刚找到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呕。

只不过陆小凤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从不会给女人难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

“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

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来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两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花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栈里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已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他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格”的一响,一排九枝弩箭飞进来,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窜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吃牛肉?”

陆小凤笑了,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想睡觉去。”

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就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

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睡,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时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个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响,隔壁的房门被撞开,“啪”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陆小凤窜了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拿出来的。

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岳洋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永远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也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拿了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硬,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当做我的儿子?”

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子。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窜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更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痛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来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的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惟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过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漂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的少年们越来越喜欢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都通常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和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在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搏,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入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他年纪远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胁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又变了,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耐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来说,“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

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要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子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张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洋正在找水喝。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壶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的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提了壶水来?

这个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震,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上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地开溜,陆小凤已窜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拿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

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不想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道:“是谁?”

岳洋道:“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

那老渔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

陆小凤忽然笑了:“赔,我赔,这锭银子就算我给你喝酒的!”

老渔人居然一点都不客气,从地上捡起银子就走,连看都没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没有再看他,狠狠地盯着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你说。”

岳洋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岳洋坐下来,现在陆小凤已离他很远,事实上,他已连陆小凤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个天生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也走得踪影不见。

岳洋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陆小凤,绝不能让陆小凤去问那老渔人的话。

他没有猜错,陆小凤的确是在找那老渔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他的。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海岸那边传来一声惊呼,等他们赶过去时,这个一辈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渔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于水,每个人都会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穿得整整齐齐的跳到海水里去?

陆小凤看着岳洋,岳洋看着陆小凤,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呼:

“开船了,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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