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寝院中时,天已经微微发亮。

环绕着中央偌大正屋的小矮房一间连着一间,昏黄的灯光从窗里幽幽透出来,仿佛所有人都一夜无眠。

容恬和凤鸣一跨进院子,秋蓝和秋星、秋月呼啦啦的从正屋里赶了出来,每个人表情既沉重又期待的看着他们。

凤鸣猜想她们已经从烈儿那里知道了他们曾去和萧纵会面,对她们摇摇头。

众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如果萧纵不肯答应婚事,要从摇曳夫人那里拿到解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容恬大步跨进正屋,挺直身子让秋月姐妹为自己宽衣,沉声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秋月小心翼翼答道,「怎么敢随便告诉别人?侍女里只有三个知道,容虎和烈儿不会多嘴的。」

容恬「嗯」了一声,低头沉思。

秋蓝拉了凤鸣进房,为他在另一处换衣,一不小心,眼泪滑了出来。

凤鸣安慰道:「不要担心,容恬说这个毒比漫摄好一点,只要不和爱侣肌肤相亲,不会立即死人。」

秋蓝咬着唇,嘤嘤哭了起来。

凤鸣最怕看侍女们的眼泪,连忙举手投降:「不要哭,不要哭!要哭也该是我哭吧?」

秋蓝把头摇了两下,这才揉着眼睛道:「我是恨容虎没用,大王信任他,才把鸣王交给他,他是怎么保护的?我再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下容虎可倒大楣了……

凤鸣苦笑:「这和容虎有什么关系?谁也没想到媚姬那边居然会出问题。不过她也只是思念故国繁佳,对三公主于心不忍罢了。」

秋蓝收了哭声,低头帮凤鸣换了衣服,又半跪下开始为凤鸣捶腿,悄声问:「鸣王不出去见大王吗?」

凤鸣英气勃勃的脸此刻皱得像个苦瓜似的,「我一见他就忍不住想摸摸他。唉,从前可以随便摸,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处,现在一中了这个该死的毒,反而总是情不自禁的想感受一下他的温度。仅是刚刚走回来那么一小段路,就不知道忍得多么辛苦……」

秋蓝惊道:「鸣王千万要忍住,听说这个摇曳夫人的毒术惊人,情人血害死过不少情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个我知道……」凤鸣点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想个办法逼萧圣师娶摇曳夫人。」

「逼?」秋蓝也听过萧纵的名头,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圆圆,「怎么逼?」

凤鸣也正为这个头疼,挠头道:「现在脑子乱糟糟的,我要睡一下才能思考。」

秋蓝也赞同,「乱了一个晚上确实应该休息,鸣王身子又弱。」

门帘忽然掀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探了进来。

「大王呢?」秋蓝停了手,站起来问。

「大王换了外衣,说要出去走动一下,想一些事。」秋月跨进来,「大王说鸣王大病初愈,不可以受累,要我们过来侍候。」

秋星照实禀报:「大王吩咐,命鸣王睡到中午才起来。」

两人手脚麻利的铺好了床,雪白的软锦铺在华丽的床单上。秋蓝挑了一个又大又软的大抱枕放在床头,挑好被子,让凤鸣愁眉苦脸的爬上来。

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庆鼎的人头,还有博陵三公主等人的脸,其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背影,似乎是摇曳夫人。

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出名自负执拗的萧圣师娶一个他曾经抛弃的女人?

秋星遵照容恬的吩咐,早就在茶水里面放了安睡药。凤鸣虽然满腹忧思,终于还是恍恍惚惚睡去了。

知道太阳过了中线,凤鸣才睁开眼睛,开口就嚷,「容恬!容恬在哪!」

秋蓝伏在床边,听见声响,直起身来揉揉眼睛,「鸣王醒了?大王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凤鸣掀开被子,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急匆匆的道:「快点找他回来。咦?只有你一个,秋月她们呢?」

古代的贵族服装繁琐之极,他到现在还是不大弄得清楚。

秋蓝走过来,细致地一样一样帮他套上,边道:「秋月照顾采锵去了。秋星则是被烈儿找了出去。鸣王急着找大王干什么?」

凤鸣正兴奋,忍不住嘿嘿笑起来,「难怪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直在想怎么逼萧圣师娶摇曳夫人,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为了一样东西,苦苦哀求我,什么要求他都愿意答应。」

秋蓝还没有问明白,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

凤鸣抬头一看,双眼大亮,「容恬,我终于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两人同时叫了这样一句,又同时愣了一下,凤鸣对着容恬大眼瞪小眼道:「你想到了什么?」

容恬先不回答凤鸣的问题,转头对秋蓝命道:「你先退下。」

等秋蓝出去了,屋子只剩凤鸣和他,容恬才走了过来,在凤鸣面前三尺处不舍地停住,低声道:「我想到了,只要命人为我制作贴肉紧致的羊皮手套和衣裤,还有面具,隔开皮肤,还是可以随时碰你的。」

凤鸣大不以为然,嗤道:「西雷王你退步哦,想了一个晚上,居然只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最重要的是……」容恬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用羊肠做成一个套子,包裹下体,那么本王还是可以夜夜让鸣王你腰酸背疼。」

凤鸣哪料他居然想到这个去,张大了嘴巴,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苦思瞑想一个晚上,居然……居然……发明了保险套?」

「嗯?保险套?」容恬皱起英挺的眉,「连名字都有了,难道你早就想到了?」

凤鸣翻个白眼,「本鸣王才没空去发明这个,这玩意只有色狼才能想到。」

「那你想到什么?」

一提这个,凤鸣立即难掩得意,「我想到一个办法,让萧纵不得不和我们合作。」

容恬上下打量凤鸣一番,沉声问,「什么办法?」

「我决定,」凤鸣深吸一口气,充满气概的大声说道:「去偷萧圣师最宝贝、最宝贝的剑!」

武侠小说里不是常说,剑就是剑客的性命吗?

「你觉得怎样?」凤鸣问。

容恬表情古怪,要不是事关自己身上的毒,真要忍不住众声大笑起来,摇头叹道:「如果我没有中那情人血就好了。」

凤鸣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端发出感慨,还没有反应,容恬接着微笑起来,「不然就凭你这个笨法子,我现在就剥下你的裤子,狠狠在你的小屁股上打几下。」瞧见凤鸣一脸不服气的可爱表情,容恬又爱又气,从床上扯过被单,隔着被单抓了凤鸣的手,按他坐在自己身边,「不说先生本身的剑术,就是他身边的侍卫,个个都是绝顶的高手,你能派谁去偷他的剑呢?况且,先生的剑术已经到不羁绊于剑的地步,即使是普通的锈剑,对先生而言也没有什么分别。」

凤鸣听了,大为失望,整张小脸几乎垮了下来,连带着肩膀也耸搭着,紧皱眉心道:「那怎么办?一个非要嫁,一个打死不肯娶,他们夫妻闹别扭,为什么牵累到我们身上?容恬,我好想你抱我……」乌黑的眼睛看着容恬,十分可怜。

容恬听见他宛如小动物般的声音,心肠顿软。制出情人血这毒药的人一定恨极了天下的情侣,挖空心思让人尝尽咫尺天涯的滋味。相思磨人,再这样下去,别说凤鸣,只怕自己也要丧失理智了。

「好,我抱抱你。」容恬拉过床上的薄被,将凤鸣罩住,双臂一紧,隔着薄被把凤鸣紧紧抱了。虽可以依稀感觉出轮廓,却触不到平日极熟悉的细腻肌肤,比碰都不能碰更让人心痒难熬。

他心里难受,臂间用力,把怀里一大团软软的被子连着凤鸣勒在胸前,凤鸣乖乖坐着,缩在薄被里面,任他楼着。

两人奔走天下,患难与共,早经过无数风霜雨雪,只是不曾料到世上还有这样剐心的毒药,此刻隔被相拥,心头涨得满满的,但舌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瞬间的安宁既甜蜜,又苦涩。

过了很久,容天才惊觉凤鸣一直没有作声,生怕他在薄被中闷坏了,懊悔道,我怎么抱这么紧?

「凤鸣?」容恬连忙松了手,把薄被从凤鸣头上扯开,「怎么不说话?」

凝神一看,凤鸣眼睛红红的,颊上已经湿了一片。他看见容恬关切地瞅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袖子随便往脸上一抹,强笑道:「真丢脸,居然哭了。」

容恬抿起薄唇,沉声道:「别担心,我一定解决此事。你以前曾经教过我,天无绝人之路,对吗?」

「我不是担心。」凤鸣觉得脸上的泪水都抹干了,才把头转回来,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刚刚被你这样一抱,心里高兴极了,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忽然想起一事,露出正容警告:「这事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不然秋蓝秋月,还有烈儿他们,都会笑话我。」

正说着,刚巧门帘一阵抖动,烈儿的脸就露了出来。

凤鸣吓了一跳,还以为烈儿一直在外面偷听,正担心这次又要丢脸。但烈儿却完全不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脸色不但没有丝毫促狭,反而透着一股严肃,一跨进门,就压低了声音对容恬禀道:「大王,摇曳夫人来了。」

凤鸣猛然从床上跳起,「她来了?他来干什么?」

烈儿摇头,「属下不知道。她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指名要立即面见大王。」

容恬眉间微耸,「你查清楚了,怎能确定她真的是摇曳夫人本人?」

烈儿意有所指地瞥了凤鸣一眼,答到:「她长得和鸣王像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还能弄错?大王现在见不见她?」

容恬转头看凤鸣。

凤鸣早就恨不得见一见这个会狠心毒害自己亲生儿子的女人,但此刻知道她就在附近,又不免忐忑不安起来。

自己这个身体毕竟是她的腹中孕育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自己的血缘母亲吧?

如果换了别人,感触未必如此大,但对于从小就是孤儿的凤鸣来说,这样一个算是血缘上的母亲,意义就非同凡响了。

容恬见凤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犹豫不决地站着,抬眼看看自己,又皱眉把视线垂下去,知道他确实非常不安,便对凤鸣商量,「不如先让我去见见她?」

凤鸣思付了一阵,摇头道:「始终是要见的,我们一起去。」

容恬提醒他:「摇曳夫人因为当年的事,现在变得不可理喻。她虽然是你母亲,却绝不会念母子之情,你心里要有准备。」

凤鸣眼里流出郁色,表情却异常毅然,点头道:「你放心,我没奢望她会认我。」

两人和烈儿一同走出房间,不多时,已看见客厅就在前面。

容恬眼角往凤鸣处一扫,见他俊脸上苍白一片,额头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显然是过于紧张正渗着汗,偏偏又中了可恶的毒,不能握着他的手稍给安慰,心里一阵阵抽疼。

「摇曳夫人正在厅中。」烈儿跟在他们身后。

容虎从走廊那边过来,到了容恬面前,低声道:「属下已经命令侍卫将客厅团团包围住,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定可以把她生擒。」

容恬点点头,又道:「摇曳夫人身份特殊,宜软不宜硬。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动武。」

「是,属下明白。」

到了厅门前,烈儿和容虎都停住脚步,只有容恬和凤鸣往里走。

跨进厅内,一道修长婀娜的背影跳入两人眼帘。厅中人正在在一副挂在堂上的彩锦画前欣赏,从后面看去,瞧不清楚面容。

素白长衣衬着如云黑发,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只木钗,却给人一种极为心动的诱惑。

容恬和凤鸣都稍微愕然。

这仅是背影就给予人无限憧憬的带着几分仙气的女人,怎么会是天下闻之色变的女魔头?

「这副画并不是西雷王亲自挑选的吧?」

清澈如水的声音流淌进耳中,站在门前的两人才停止对摇曳夫人背影的打量,暗中警惕要小心应付。

「此处是媚姬的隐居所在,本王只是过路的客人而已。这里的摆设字画,都是媚姬挑选的。」容恬渡步过来,和摇曳夫人并肩站着,一同观赏那幅字画,神态自若,「夫人是怎么猜到的?」

「画中的花草,都深含着哀怨之意。媚姬?嗯……」摇曳夫人清冷的声音道:「那就怪不得了。」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凤鸣身上,「你还是那么不中用,连干枯的人头也害怕,竟然没胆子打开那个盒子。幸好,你的情人胆子倒比你大。情人血这种毒,你中或是他中,都是一样的。」

两人终于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虽然早有准备,却依然愕了一瞬。

要不是凤鸣就在身边,容恬几乎要认错了。

这轮廓眉目,秀气直挺的鼻子,小巧的嘴,连着说话时的神态,和凤鸣一模一样。

怪不得烈儿说她们母子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容恬微愕之后,听见摇曳夫人这一番无情的话,心头大怒。

他城府比凤鸣深上百倍,心里怒极,反而笑得异常温和,「夫人竭尽心力,要和先生再续前缘。可惜先生已经说了,他是绝不会答应婚事的。此时与凤鸣并无关系,他中了毒也无济于事,夫人何不就此罢手,说不定我们可以结成联盟,在先生那边下点功夫。这样,事情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摇曳夫人妙目轻转,停在容恬脸上,笑吟吟道:「不愧为西雷王,这般镇定。我知道你心里恨不得杀了我,只是解药没有到手,不敢动武罢了。不错,萧郎为人固执,是不会轻易受人要挟的。」

她沉吟片刻,又道:「你说得对,我们与其敌对,不如结成联盟,你怎么说也是萧郎心爱的弟子,说不定真能帮上我的忙。」

「夫人也是这么想,那再好不过。说到底夫人也算是本王的师母,本王一定尽力帮忙。」容恬知道面前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耍小聪明反而让她看不起,索性打蛇随棍上,坦然道:「不过既然联盟,就没有在盟友身上下毒的道理,请夫人先把情人血的解药交出来,我们再慢慢商量。」

「好一个聪明的西雷王。」摇曳夫人冷笑起来,「留着一点毒在身上,你做起事来不是更尽心吗?」她见容恬剑眉微皱,又接道:「西雷王先不要翻脸,我虽然暂不给你解药,但自然会补送一份见面礼,显出我的诚意。」用手一指。

容恬和凤鸣随着她的指尖看去,才发现她果然备好了礼物。

一个匣子端端正正的摆在茶桌上,旁边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凤鸣一看,心中微震。

这个匣子非常眼熟,和不久前在媚姬房里看见的那个几乎一样。

那个里面装着同国大王庆鼎的人头,这个匣子里面,难道又是一个人头?

「这里面是什么?」凤鸣问。

摇曳夫人看向他,不答反问,「你敢打开?」

凤鸣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流露着深深的不屑,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挠了一下,断断续续地疼,忍不住拔高声音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你那么恨我,要那么害我?我……我难道不是妳的……妳的亲骨肉吗?」

容恬担心他,身不由己靠近了几步。

凤鸣转头对容恬大声道:「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只是想当面问清楚。」

他嘴上说没什么,眼泪早就涌眶而出,沿着细嫩的脸颊起伏蜿蜒,从下巴滴落到衣襟。

摇曳夫人从没有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过话,见他如今长大成人,容貌似极了自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被他这么当面的一问,也不禁恍惚起来,有那么片刻,竟觉得站在面前的正是年轻时的自己,正哭着责问萧郎为何负心。

她出神一会,回过神来时已恢复平静,淡淡道:「不错,我从前是很恨你的。」

停了一停,问凤鸣:「你的剑术不好,对吗?」

凤鸣刚才悲愤冲上心头,大声责问,没料到摇曳夫人的回话会像微风一样轻柔,听着她宛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竟也收小了声音,低头道:「是。」

「体力也不好,对吗?」

「光是学握剑,就学了不少时日?」

「……嗯。」凤鸣斜眼看看容恬。

他的剑术是容恬教的,开始的时候为了握剑的枯燥叫苦连天,确实花了不少日子。

要不是因为后来局势越发复杂,逼得他不得不勤练剑术以做自保,而教他的又是最耐心体贴的容恬,说不定他的剑术到现在还不能见人。

说到练剑的天分,凤鸣实在无话可辩。

他确实没有天分。

「你就连模样,也没有一分像你父亲的地方。」

「……」

这个凤鸣也无话可说。

男孩长得像妈那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但至少有一个鼻子眼睛什么的像父亲。像他这种和母亲长得宛如孪生的,还真是不多见。

摇曳夫人轻轻一叹:「我知道自己命苦,但为什么连十月怀胎的儿子,也要和我做对?你这种天资和模样,叫萧纵博陵怎么认你为他的继承人?」

她说这些话说得其实并不是那么有道理,但看她秀眉微蹙,满腹郁愁的模样,谁都不禁生出一分怜爱,凤鸣揉揉鼻子,闷闷道:「我……我……」

容恬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夫人说得太偏颇了。孩子是你生的,有没有天份,长成什么模样,不是妳的责任?慢着,先不要离了原来的话题,那个匣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凤鸣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匣子,转头去看桌上。他想走过去打开,被容恬使眼色制止,刚巧都让摇曳夫人看在眼里。

摇曳夫人道:「你们不敢打开,怀疑我下毒吗?」

容恬笑而不答,显然是默然。

摇曳夫人本来高傲,但容恬师从萧纵多年,气度神态都不免和师父有两三分相似。摇曳夫人见他负手在后,唇角带笑,竟有一点萧郎的影子,怒气哪里生得起来,就说:「也好,我开给你们看。」

走到桌边,把匣子打开。

一个镶金的银色小碗放在红色的丝绸绒子上,被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出一片灿烂。

凤鸣提心吊胆地远远看着,发现不是人头,才松了一口气。

容恬走过去仔细端详,忽道:「这上面有繁佳王室的标记。」

摇曳夫人道:「不错,这是繁佳王宫里面的东西。」

容恬略一思忖,又问:「是龙天用的东西吗?」

摇曳夫人笑起来,一双芊芊玉手竟轻轻鼓了两下掌,赞道:「不愧是西雷王,这样机灵,怪不得萧郎这样看重你。」眼角瞥了还是一脸胡涂的凤鸣一眼,随即叹了一声,显然是觉得自己生的这个笨蛋实在没用。

容恬猜到摇曳夫人想什么,心里十分反感。在他心里,凤鸣聪明又可爱,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惹人喜爱的小东西,为什么他的母亲却这样嫌弃他?脸上淡淡道:「这没有什么,繁佳王宫现在只剩龙天一个假王族,不是他还有谁?夫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什么毒?」

凤鸣听到现在,才「哦」了一声,似乎明白过来。

摇曳夫人所谓送给容恬的见面礼,应该是指帮容恬对付龙天。

她善于下毒,说不定已经在龙天的饮食里下了某种毒药,而这个小碗,就是拿来作为证明的。

摇曳夫人问:「西雷王还记得老繁佳王是怎么死的吗?」

「啊!」繁佳是凤鸣出使的第一个国家,过程惊心动魄,记忆深刻,被摇曳夫人一提醒,顿时惊叫起来,「漫摄?那不是离国若言用的毒药吗?」

摇曳夫人轻轻哼道:「天下两大奇毒的配方,就只有他们离国知道吗?」

容恬为人精细,又找出了一个疑点,「漫摄这个毒药要长期缓下才行,龙天浑身血债,一天到晚担心被人下毒,防范一定很严,夫人就算有毒药,但又怎能放进龙天的饮食里面呢?」

摇曳夫人漫不经心道:「各人有各人的方法,西雷王不会是想打探我的底细吧?实话说,只要我想下毒,别说龙天,就算是藏在西雷王宫里的西雷王,也逃不脱呢!」

她这样一说,容恬不好再说,微微一笑不再就此发问,伸手做个手势,请摇曳夫人坐下,换了一个话题,「夫人如果真能杀死龙天,对我西雷大有好处,这确实是一份大礼。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解药。」

「只要萧郎答应娶我,解药立即奉上。」

凤鸣在一旁坐下,听他们讨价还价。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开口,说得多错得多,干脆坚持闭口不言,心里却在想,她刚刚看我的眼神,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无情,如果她认我这个儿子,我要不要告诉她我不是安荷呢?

「要是先生肯娶,还用得着本王和夫人坐在这里商量吗?夫人想要本王合作,最好先拿出足够的诚意。」

「一国大王的性命还不够吗?」

「药性什么时候发作?」

「三月之内。」

「但我身上的情人血之毒,恐怕一个月也撑不过。」

摇曳夫人淡然自若,「西雷王是聪明人,自然会克制住自己在解毒之前和情人保持距离。」

容恬霍然起立。

凤鸣吓了一跳,以为容恬大怒,立即就要喝令外面包围的侍卫冲进来了。

不料一抬头,容恬却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夫人,师母。」他双手抱拳,对着摇曳夫人长身一躬,行了一礼,朗声笑道:「请师母不要再和容恬绕圈子了。师母聪明伶俐,明知先生不会答允条件,依然亲自来见我们,又带了礼物表示诚意,可见师母已经对先生的事有了新的打算,而且,决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可对?」

他忽然来这么一手,又顺口改了「师母」两字,正挠中摇曳夫人的痒处。摇曳夫人脸上虽然还没有显出来,但口气已经明显松了,「西雷王请坐。你也是聪明人,知道我不会无故而来。」

容恬暗道,正题来了。一撩下,重新坐回椅子,和凤鸣一起静听摇曳夫人说话。

摇曳夫人腹中似乎早打好草稿,却不愿立即全盘道出,伸出五指,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指尖半晌,徐徐抬起脸,问容恬道:「他接到了我的书信时,有什么反应?」

容恬立即答道:「先生本来是很沉着的人,但昨夜接了信,脸色大变,看来夫人的名字,令他生出了不少感慨。以我看,先生心里对夫人还是想念的,只是他执着于剑道太久了。」

萧纵当时虽然略有反应,不过并没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反正为了自己和凤鸣的「性福」,说什么也要先搞定摇曳夫人再说。

摇曳夫人听了,脸上掠过喜色。

酷似凤鸣的脸蛋上漾过一丝春风般的笑意,很快又平复了波澜,「想不到西雷王也会随口骗人。我熟悉萧郎的为人,他就算心里震惊到了极点,脸上也不会露出来。不过你这即使是假话,我也很喜欢。」说罢,坐直了身子,直视容恬,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年后,我还是没有放弃萧郎,因为我知道,我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

她话音很轻,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信心。

凤鸣心想,你为他生个儿子没有练剑天分,他立即就把你给甩了,这也叫唯一喜欢过的人?

不过想到这个是他老娘,遭萧纵抛弃后多年来说不定日日夜夜受感情的煎熬,也值得同情,再说情人血的解药还在她手上,这些心里话当然不好直接说出去。

容恬却表示赞同,「夫人说得不错,我拜师多年,如果说先生的心里有什么人是放不下的话,那就只有夫人了。这点我们大家都很清楚,请夫人接下去说。」

摇曳夫人唇角扬了扬,似乎笑他心焦,「我已经等了他很多年,不愿意在默默等下去了。这一次,我先用情人血,看他是否有怜惜儿子的心。」

凤鸣插口道:「不用看了,他一点也没有。昨晚我和容恬去见他,他已经一口拒绝了交换条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摇曳夫人不以为然道:「这也没什么,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要他亲口承认他喜欢我,怎会那么容易?要是情人血这么管用,我何必等上这些年。」

凤鸣惊诧得无以伦比,哗地从椅上站起来,「你既然猜到下毒害我没用,那为什么要下毒?」

摇曳夫人长而尖的指尖曲起,轻轻敲打着茶碗的边缘,仿佛在弹一首轻灵动人的曲子,最后停下来,看向凤鸣道:「我从小扔下你不管,你一定很恨我,要你帮我的忙,多半不会肯。我想了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先你身上下点毒,你为了解药,一定会听娘的话吧?」

凤鸣脑袋嗡得涨得老大,这么一个破烂理由,居然就让她这个当人家亲娘的在匣子里给自己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下毒。

凤鸣怒又怒不出来,笑又笑不出,含混地哼哼了两声。

「夫人早就想好了,这个解药能胁迫先生,那就最好不过,如果不可以胁迫先生,就可以用来胁迫我们。」容恬最冷静,从容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问,「不知夫人要我们帮什么忙呢?」

「对啊,到底要我们帮什么忙?」凤鸣几乎要挠起头来。

动不动就下毒,这么难搞,怪不得他老爸萧纵也会受不了,连儿子都不要甩掉她……

到底要用解药要挟他们什么事,这个是关键问题。

一到关键处,摇曳夫人反而黏糊起来。

和凤鸣一样黑溜溜的大眼睛从容恬脸上扫过,停在一脸急切的凤鸣这,漂亮的红唇轻轻抿着,「我要你,」摇曳夫人对凤鸣道:「待在萧郎身边。」

这次不但凤鸣呆住,连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色变的容恬也愣住了。

「夫人的意思是?」

「不会是……」

「我要萧郎好好地把我想起来,我要他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他喜欢我在他的身边,喜欢天天看见我的脸。」摇曳夫人清楚地说,每个字里都有着奇异的力量,「你给我到他身边去,让萧郎回忆起我们当日在一起的时光。他会慢慢想起过去我们是何等恩爱,那种神仙般的日子,要比一个人追求剑道好上千倍万倍。」

凤鸣瞧见她眼里闪烁的光芒,不觉胆颤心惊,暗道,这个女人疯了,难道她要自己的儿子去和自己的老公这个那个?

容恬恢复过来,思忖着问,「原来夫人只不过是想唤起先生对过去的回忆,那为什么不现在就亲自去见先生呢?或者就趁着这机会在这里小住几天,和先生相处一段时光。」

「不,」摇曳夫人急促地吐了一个字,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脸儿竟红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西雷王以为我是低三下四的女人吗?我要他想起过去的好日子,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到我面前求我,我才去见他。」

凤鸣听到这里,简直要晕倒过去。

搞不好这一切的不幸,是因为这个手段厉害的女人既高傲又害羞,一定要迫得萧纵回心转意来求亲才满意?

不过,确实很难想象摇曳夫人主动去到萧纵面前,温柔体贴地陪伴萧纵。

凤鸣呻吟道:「夫人的想法是不是有所偏差?现在的事实是,萧圣师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为了他的剑道六亲不认。就算我肯顶着这张和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也一定不会因为忽然想起过去的一段日子,而痛哭流涕地求你回去。」

想起容恬和自己这个楣倒得实在冤枉,他们两个都对这一对冤家的漫长爱情僵局无能为力啊。

凤鸣正要继续长篇大论向脑筋歪到一边的摇曳夫人继续洗脑,容恬却若有所思,忽道:「凤鸣,你记得昨天先生听见摇曳夫人四个字后,说过什么吗?」

凤鸣被他中途打断,忘记了发牢骚,摆手道:「还能有什么?他一口拒绝了。」

「除此之外,先生还说过,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才忘记了夫人的脸,从而剑术再迈进一大步。」说到这里,容恬已经智珠在握,转头看向摇曳夫人,眼中流露出钦佩。

虽然骤然听来,似乎非常不可思议,完全没有道理,但细想起来,却原来另有端倪。

容恬一边猜想,一边缓缓道:「夫人先找机会给凤鸣下毒,然后借着解药的名义送上逼婚信,不但使先生明白凤鸣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也可以通过这种奇军突出的方式,让先生想起和夫人你过去的一段往事。」

摇曳夫人脸上淡淡笑着,自然是容恬猜对了。

凤鸣听到这里,半懂半胡涂,不过他也不愿意当草包,一边努力思索,一边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猛然抬头,提高声音道:「哦!第一步实施以后,自然轮到第二步啦。你的第二步棋就是要我陪伴在萧圣师身边,让他时时刻刻看见一张酷似妳的脸,好妨碍他的剑道修为。」

「心无旁骛才能通达剑道顶峰。先生当年要用十五年才能忘记夫人,如今一旦全心全意回忆起来,也许要用更长的时间才能再次忘却。唉,人生又有多少个十五年?攻心为上,夫人好厉害的兵法。」容恬说到这里,前后因果大致已经明白。

凤鸣见摇曳夫人并不否认,大大叹了一口气,搓手道:「妳给我下毒,不过是为了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借此揭开我和萧圣师之间的父子关系,连带着想起妳,这个目的妳已经达到了。第二个,是要我常常去骚扰萧圣师,不让他再有心绪重回剑道,这件事我也答应妳。好,我们现在就达成协议,妳给我解药,我立即就去给萧圣师找麻烦。」把细白漂亮的手掌摊到摇曳夫人面前,要求解药。

摇曳夫人见他神态可爱,忍不住盯着他看了片刻,「你这股傻气,不但不像萧郎,也半点不像我。」她当然不会给解药,从椅上娉婷站起来,「我走了。解药我先留着,事成之后,自然会给你。」莲步轻移,走向厅门。

容恬和凤鸣见她说走就走,连忙道:「慢着。」赶上几步。

这时摇曳夫人已经到了门前。

烈儿和容虎侍候在门外,一直没有听见容恬下令拿人,见摇曳夫人宛若无人的走出来,都不知是否该大喝一声,招呼埋伏在四周的侍卫们冲出来,猛地看见容恬和凤鸣跟在后面出来,才把冲到舌尖的一声「上」吞回喉咙,退在一边。

摇曳夫人止了步,回头笑问,「怎么,西雷王要下令擒我吗?」

容恬见她从容镇定,说不定留了后招。

这个女人用毒无人可比,抓住了又不能将她怎样,实在没有撕破脸的必要。当即做个手势命烈儿等退下,问道:「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难之处。夫人就算成功破坏先生的修为,使先生无法在剑术上再有进展,但先生就真的会心甘情愿和夫人比翼双飞吗?夫人想得太轻松了吧?」

摇曳夫人轻轻笑起来,把头缓缓摇了两摇,垂下的黑发微微扫过肩膀,美得极为动人。

她抬起葱白纤细的手,屈指悠然数道:「有第一步,有第二步,西雷王又怎么知道我没有第三步呢?现在说为时太早,以后你就知道了。」

转身过去,四周埋伏的侍兵们没有得令,都不敢轻举妄动。

容恬站着没有挪动身影,凤鸣咬咬牙,也没作声,终于看着摇曳夫人的背影袅袅娜娜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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