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新生跳下天台站稳后,劳伦和老四带我们走进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四壁是石墙,头顶的石墙一路倾斜消失在远方,给我有种走在通往地心路上的感觉。通道间隔很远才有灯光,因此在两灯之间有很大一片黑暗地带。我害怕自己会迷失方向,直到惊慌失措撞到别人肩上才放下心。很多人拿着手电筒围了上来,看到亮光,我觉得又安全了。

原来是我前面来自博学派的男孩突然停下来,我的鼻子碰到了他的肩膀。我倒退了两步,揉了揉鼻子,感官又慢慢恢复了。整个队伍都停下来,三个首领昂头挺胸,抱肘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在这儿分开,”劳伦说,“本派新生跟着我,想必你们对这儿再熟悉不过了,不需要参观了吧。”

她笑了笑,招手把本派新生叫了出来,他们离开队伍,很快消失在前方无边的黑暗里。目送最后一个身影离开,我看着剩下的人。大部分新生都来自无畏派,因此这时只剩下了九个人:当然,我是唯一的无私派转派生,没有友好派,其余几个来自博学派,令人吃惊的是还有诚实派。一直以来,不是诚实最需要勇气吗?但他们为什么转派?不得而知。

接下来,老四开口说话:“我大部分时间在控制室工作,但以后几周除外,我是你们的导师。我叫老四。”

克里斯蒂娜惊呼道:“老四?一二三四的四吗?”

“没错,”老四回答,“有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各位注意,我们即将出发去基地深坑,有一天你们会爱上那里,它……”

克里斯蒂娜窃笑:“基地深坑?这名字起得好。”

老四走到克里斯蒂娜身旁,脸慢慢凑了过去。他眼睛一眯,盯着她看了一两秒钟。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

“克里斯蒂娜。”她尖声回答。

“好,克里斯蒂娜,如果我能忍受诚实派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我早就去加入他们的派别了。”他嘘声说道,“从我这里学的第一课就是管好你的嘴巴,明白吗?”

她点点头。

老四走向通道尽头的阴影里,一群转派新生默默跟在他身后。

“真是个混蛋。”她嘀咕着。

“可能是他不喜欢别人笑话他。”我说。

我这时意识到,在这个叫老四的人身边小心点是明智的,尽管他之前在平台上救我时满面和气,但这种平静的外表下好像暗藏危险。

老四推开几扇双层门,我们走进他说的“基地深坑”。

“哦,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娜轻轻说。

“基地深坑”这个名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在底部,从我站的地方一眼望去,看不到另一边的尽头。凹凸不平的石墙有数层楼高,墙上构建了盛放食物、衣服、物资和娱乐用品的地方,与之相连的是开凿在石头上的狭窄通道和阶梯。通道和阶梯两边没有护栏,如果不小心,人很容易掉下去。

一道橙色的光从一面石墙中斜射出来。基地深坑的顶部是一个个玻璃窗格,在玻璃上方,有个建筑物能让阳光透进来。当我们坐火车经过时,它也许就是车窗外一幢普通建筑。

通道上方,蓝色的灯随意地悬挂着,像极了选派大典大厅中的那些。随着太阳光减弱,它们越来越亮。

到处都是人,全都穿着黑色衣服,全都在喊叫和说话,伴随着夸张的动作。奇怪的是,人群中没一个上岁数的人。难道无畏派没有老人?是他们没活那么久,还是当他们没能力再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就被送走了呢?

这时,一群小孩从没有护栏的狭窄小道上跑下来,看到这里,我的心猛然一紧,为了防止他们受伤,我想大喊“慢一点”。不知不觉间,无私派整整齐齐的街道浮现在我的脑海:右边一队无私者,左边一队无私者,他们擦身而过,都挂着浅浅的笑,互相点头致意,却都静默不语。想到这儿,我的胃一阵抽搐,忽然很怀念无私派的生活,当然无畏派的混乱也自有美妙之处。

“跟着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大峡谷。”老四说。

他挥手示意我们前进。作为无畏者,老四的样子从正面看起来还算温和,但当他转身时,我却在无意中从他的T恤衫领口看到若隐若现的文身。他带我们走到基地深坑的右侧,那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眯起眼,看见脚下的地面延伸到尽头是一道金属栏杆。我们靠近栏杆时,我听见了咆哮声——是水,急速流动的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

我战战兢兢地往下看,陡峭的山坡骤然滑下谷底,下面有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是条河。汹涌的水击打着脚底的石壁,水珠向上飞溅。在我左边,水面平静无澜,在我右边,水拍打着岩石激起白浪。

“峡谷提醒我们,勇敢和蛮干只有一线之隔。”老四大声喊道,“蛮勇一跳只会要了你的命,这事以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听到这话,我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太不可思议了。”克里斯蒂娜脱口而出。

“的确不可思议。”我点头说。

老四领着新生穿过基地深坑,来到石壁上的一个大洞前。旁边的房间灯光明亮,所以我能看清我们抵达的地方:一间餐厅,里面坐满了人,还有叮叮当当的银器碰撞声。看到我们走进餐厅,里面的人唰唰地站了起来,周遭的拍手声、跺脚声、呼喊声充斥于耳。克里斯蒂娜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大家去找空位。我和克里斯蒂娜在餐厅一角找到一张几乎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后,我发现自己坐在她和老四中间。餐桌上摆着一盘奇怪的食物,我从没见过:几片圆形的肉夹在两片圆面包片中间。我用手指捏起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吃。

老四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我。

“这是牛肉,”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来,蘸着这个吃。”他递给我一小碗红色酱汁。

“千万别告诉我,你以前从没吃过汉堡包?”克里斯蒂娜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有,”我答道,“这个东西叫汉堡包?”

“僵尸人都吃粗粮。”老四冲克里斯蒂娜点点头。

“为什么?”她追问。

我耸耸肩:“因为无私派觉得奢侈是一种自我放纵,而且完全没必要。”

“难怪你没选无私派。”她挤出一脸笑。

“没错,”我翻翻眼珠说,“我就是因为吃得不好才离开的。”

老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时,餐厅的大门突然打开,整个屋里瞬间鸦雀无声。我回过头去看,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周围一片死寂,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他脸上到处都是穿孔,多到数不过来,一头长发又黑又油腻。但让他看起来很有威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扫视一切时的那种冷酷眼神。

“他是谁?”克里斯蒂娜嘘声问道。

“艾瑞克,”老四答道,“他是无畏派的头儿。”

“真的假的?可他太年轻了吧。”

老四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在这里,没人会倚老卖老,年龄大小不重要。”

我敢说克里斯蒂娜正想问一个我也关心的问题:那什么才重要?但就在这时,艾瑞克突然停止扫视,走向一张餐桌,他朝我们的餐桌走来了,坐到老四身旁。他没打招呼,所以我们也没有。

“怎么,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他冷冷地问,朝我和克里斯蒂娜点了下头。

老四回答:“这是翠丝,这是克里斯蒂娜。”

“哦,翠丝,僵尸人吧?”艾瑞克说着,突然咧嘴假笑了一下,这笑扯动唇环,环孔一下子被拉宽了,那样子让我畏缩了一下,“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我打算说点什么,想向他保证,我可以撑下去,也许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可能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艾瑞克那张脸,也不喜欢他盯着我,甚至永远不想让他再看我。

他用手指不停地轻敲桌面,指关节上结满了痂,我总觉得,如果他用拳猛击什么东西,那里肯定会撕裂。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老四?”他问。

老四耸起一边的肩膀,应付道:“没什么,真的。”

他们是朋友吗?我来回瞅了瞅艾瑞克和老四。艾瑞克做的每件事——坐在这里,问老四问题——都表明他们是朋友,但老四全身紧绷坐着的样子,又显得他们不像朋友。对手?可能是吧,但怎么会呢,艾瑞克是头儿,老四不是。

“麦克斯对我说,他最近一直想和你见面,但你总不露面,”艾瑞克说,“他请我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老四盯着艾瑞克看了几秒,然后说:“那就转告他,我对当前的位置非常满意。”

“所以他是想给你一份新工作喽。”

艾瑞克眉毛处戴的金属环反射出刺眼的光。我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艾瑞克把老四视为他职位的潜在威胁。我想起父亲说过:奢望权力并达到目的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生活在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中,这就是为什么权力应赋予不奢望权力的人。

“好像有那么回事儿。”老四说。

“难道你没兴趣?”

“两年来,我就从没感兴趣过。”

“很好,”艾瑞克说,“那么,希望他能了解这一点。”

他拍了下老四的肩膀,好像有点太用力了,然后起身离去。等他走开,我感觉所有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绷得太紧了。

“你们两个是……朋友?”在这节骨眼上,我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我们是同一届新生,”他答道,“他来自博学派家庭。”

突然,所有在老四身边应该保持谨慎的想法都离我而去了:“你也是转派者?”

“我最受不了别人问东问西,以前受不了诚实派这样,”他冷冷地说,“僵尸人也这样?”

“这还不全因为你人好嘛,”我冷冷地说,“就像刺猬一样。”

他盯着我,我也没有把目光移开。他不是狗(个性测试中出现的恶狗),但其中的道理大致相同:移开目光就等同于屈服,直视他的眼睛是挑衅,而这正是我所选的。

我的双颊变得火辣辣的,这种紧张局面绷到极点会怎样,我真不知道。

但老四只淡淡地说了句:“翠丝,你最好小心点。”

我的心一沉,就像吞下一块巨石。这时,坐在另一个桌上的无畏派成员大喊老四的名字。我转头看了一下克里斯蒂娜,她皱起眉头。

“怎么了?”我问。

“我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

她拿起汉堡,冲我咧嘴一笑:“你是在找死。”

吃完饭,老四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影。艾瑞克带领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也没告诉我们去哪里,更不知道他一个头儿为什么来管理新生,可能就今晚如此吧。

每条通道尽头挂着一盏蓝灯,但中间一片漆黑。我得非常小心地走,才不会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绊倒。克里斯蒂娜一声不响地走在我旁边。没人告诉我们要闭嘴,但没有一人说话。

艾瑞克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们围了上去。

“可能你们中还有人不认识我,我叫艾瑞克,”他说,“我是无畏派五大首领之一。我们这里的考验过程极其严苛,我自愿来监督你们训练。”

这说法让我觉得想吐。无畏派首领来监督我们新生这主意就够糟糕的了,但让艾瑞克这种人来看起来更糟。

“说几点基本规则,”他说,“你们每天必须八点到训练室,训练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中午有间歇吃饭,晚上六点后,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每关考验结束后,你们也可以有些空闲。”

“随心所欲”几个字深深刻在我头脑里。在家时,我从不能随心所欲,即使晚上的时间也不能自由支配。作为无私派,我们必须把他人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所以,可悲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只有在至少一名无畏者陪同的情况下才准许离开基地,”艾瑞克补充道,“门后这个房间就是接下来几周你们睡觉的地方。进去后你们会发现里面有十张床,但你们只有九个人,我们先前预期能撑到这关的人不止这些。”

“可我们一开始一共才十二个人。”克里斯蒂娜愤愤不平地抗议。我闭上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训斥,她怎么还是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真该学会何时闭嘴。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每次至少有一个转派者无法加入我们的基地,”艾瑞克撕着手指皮,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总之,在考验的第一关,转派新生和本派新生要分开训练,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要分开评估。到训练结束,你们的排名将取决于跟本派生比较的结果。他们已经比你们强了。因此,我希望……”

“排名?”站在我右边的灰褐色头发的博学派女孩问道,“为什么给我们排名?”

艾瑞克笑了,在蓝光的笼罩下,这笑看起来很邪恶,仿佛被刀刻进了脸里。

“排名有两个目的。”他说,“第一,在考验结束后,所有人都会根据排名来选择工作职位,但好的职位有限。”

听到这话,我的心又一紧。看到他笑,我猜事情有些不妙,就像踏进个性测试室那一刻一样。

“第二,只有前十名的新生有资格成为无畏派成员。”

我的胃一阵刺痛。大家都像雕塑般站在那里,克里斯蒂娜说了句:“什么?”

“这次一共有十一位本派新生,你们有九个,”艾瑞克继续说,“第一关结束时会有四人被淘汰,其余的六人在终极考验时出局。”

那就意味着即使我们经受住所有考验,也会有六个不幸的人无法成为正式成员。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克里斯蒂娜正在看我,但我没法儿正眼看她,我正盯着艾瑞克,目光一时无法移开。

我,碧翠丝,个头最小的新生,唯一的无私派转派者,胜算真的不大。

“如果被淘汰,我们会怎样?”皮特问。

“离开无畏派基地,”艾瑞克冷漠地说,“成为无派别者。”

那个棕褐色头发的女孩捂住嘴啜泣起来。我记起那个长着灰白臼齿、从我手中抢苹果干的无派别男人,还有他那迟钝失神的眼睛。可我和这位哭泣的博学派姑娘不同,我绝对不会哭,只会变得更冷漠、更坚定。

我会成为正式成员的,我一定会。

“可是,这不……公平。”宽肩膀的诚实派女孩莫莉喊道。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愤怒,可看到的却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她。“如果早知道这样……”

“你是说,如果在选派大典之前你知道我们的规则,就不会选择无畏派,对吗?”艾瑞克突然打断她的话,厉声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奉劝你现在就卷铺盖走人。如果你真是我们中的一员,就不会那么在乎失败与否。如果你在乎,那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艾瑞克推开宿舍门。

“你选了我们,现在选择权在我们手里。”艾瑞克说。

我躺在床上,听着九个人的呼吸声。

以前我从没跟男生睡过同一间房,但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想睡走道,就必须睡这里。其他人都换上了无畏派给我们准备的衣服,而我穿着无私派的衣服睡觉,我爱这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新鲜空气味,闻着有家的味道。

我以前有自己的卧室,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屋前的草坪,在更远的地方,雾气蒙蒙的地平线延伸开来。好怀念那时的安静,我还是习惯在万籁俱寂中安睡。

想起家,我感觉眼眶里热热的,一眨眼,一滴泪掉了出来。我捂起嘴,不想让别人听到我哭泣。

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我必须冷静下来。

在这里会好的,我想什么时候照镜子就可以尽情地照。我可以和克里斯蒂娜交朋友,可以把头发剪短,可以让别人去打扫收拾他们自己的残局。

我双手抖动着,眼泪哗哗流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下次“探亲日”见到父母时——如果他们能来的话——就算他们根本认不出我也无所谓。在某一瞬间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即使是迦勒,尽管他的秘密对我有很大伤害——就算心如刀割也无所谓。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和其他人呼吸一致。这一切都无所谓。

这时,一声哽咽打破了呼吸声,随之传来一阵啜泣。某个庞大身躯在翻动,床垫弹簧吱呀作响,接着枕头捂住了哭泣声,但还是有声音漏了出来。声音是从我旁边的床铺传来的,原来是诚实派的男孩艾尔——新生里面最高大、最胖的人,他用枕头捂住脸,但哭泣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真没想到,艾尔会是第一个崩溃的人。

他的脚离我的头只有几英寸远,我理应去安慰他,我本应该主动去安慰他才对,因为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相反,我觉得那样做很恶心。看起来那么强壮的人,不应该表现得这么脆弱。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余人一样悄悄地哭呢?

想到这儿,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如果母亲知道我怎么想,我都能想到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看我:嘴角下撇,眉毛耷拉到眼睛上方——不是皱眉,更像疲倦的样子吧。我双手托起脸庞。

艾尔又哭了起来。我的喉咙处突然也痒痒的。他就离我十几厘米远,触手可及,我应该去安慰他。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侧过身面向墙壁,心想,没人知道我不愿意帮他,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我闭上双眼,睡意袭来,可每当我快要进入梦乡时,艾尔的哭声就会把我吵醒。

或许我的问题不是不能回家,我的确很想念母亲、父亲,还有迦勒,想念夜晚的炉火,想念母亲的编织针轻轻碰撞的声音,可这不是我心里感觉如此空虚失落的唯一原因。

我的问题在于,即使我回到家,我也不属于那里——那群不假思索地给予而不求回报的人。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把耳朵埋在枕头里隔绝艾尔的哭声,带着一圈湿湿的泪痕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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