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无畏派士兵追赶着我,他们行动一致,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其中一个人开了枪,我赶紧趴在地上,手在地面上蹭了一下。子弹呼啸而过,击中我右边的砖墙,碎砖块儿四处飞溅。我躲到拐角处,把枪里的子弹推上膛。

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我把枪对准小巷,盲目地一阵乱射。他们并不是杀我母亲的真正凶手,不过这无所谓——这一刻什么也无所谓了,正如死亡本身,你觉得那不可能是真的。

现在只剩下一组脚步声,我站在小巷尽头,双手举枪,对准他。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但没有用力扣下去。冲向我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男孩。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双眉之间有一道竖纹。

是威尔。虽然双眼呆滞,没有意识,但他还是威尔。他停下脚步,模仿着我的动作,两只脚稳稳站好,举起枪。刹那间,我看见他的手指移动到扳机上,然后听见子弹滑进枪膛的声音,然后我就开了枪。我紧紧闭着眼睛,无法呼吸。

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就瞄准了那儿。

没敢睁眼我就转过身,跌跌撞撞离开巷子。诺斯和费尔菲尔德。我得看着路标才知道自己在哪儿,却没法念出上面的字,因为视线一片模糊。我使劲眨了几次眼,站在离那栋建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那里有我还活着的家人。

我跪在门边。托比亚斯肯定会说,弄出声响是很不明智的举动。任何动静都可能引起无畏派士兵的注意。

我把额头抵在墙上,放声尖叫,几秒钟之后,又慌忙捂住嘴堵住这声音,然后再次尖叫起来。这尖叫渐渐变成了啜泣,枪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我仍然能看见威尔。

他在我的记忆里微笑着。撅着嘴。牙齿那么整齐。眼睛闪着光。他笑着,嬉闹着,记忆中的他比现实中更鲜活生动。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选择让自己活着,却觉得已经跟他一起死了。

我砸着门,按照母亲的吩咐,先敲两次,再敲三次,最后敲六次。

我把眼泪从脸上擦去。自从离开父亲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想让他看到我几近崩溃又哭哭啼啼的样子。

门开了,迦勒站在门口,看到他,我万分惊讶。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我,手紧贴在我的伤口上。我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大声叫出来,可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迦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碧翠丝。我的老天爷,你中枪了!”

“进去再说吧。”我虚弱地说。

他用拇指擦过眼角,抹掉一滴泪。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房间里灯光昏暗,但我看清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前的邻居、同学,还有父亲的同事。父亲盯着我看,那眼神就像我多长了个脑袋一样。马库斯也在。看到他我一阵心痛——托比亚斯……

不。不能这样。我不能想起他。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迦勒问,“妈找到你了吗?”

我点点头。我也不愿想起妈妈。

“我的肩膀。”我赶紧岔开话题。

由于我已经安全了,驱使我走到这里的肾上腺素渐渐消退,疼痛愈加难忍。我跪倒在地,水从衣服里滴落到水泥地上。一阵哽咽从喉咙升起来,迫切需要释放,可最后我还是强忍了回去。

一个叫特蕾莎的女人铺开一个垫子,她和我们家住同一条街。她嫁给了一个议会成员,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丈夫在这儿。他可能已经死了。

有人把灯从一个角落换到了另一个角落,于是周围有了些光亮。迦勒拿出一个急救箱,苏珊递给我一瓶水。如果你需要帮助,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聚满无私者的房间更好的地方了。我看了一眼迦勒,他又换回了灰衣裳。在博学派辖区见到他的情景现在说来仿佛一场梦。

父亲走过来,抬起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扶我走到房间另一头。

“你身上怎么都湿了?”迦勒问。

“他们想淹死我。”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做了你说的事——妈说的事。研究了情境模拟的血清,发现珍宁是在发明一种远程的血清信号传输器,这样它的信号可以持续更久。根据这些我又追查到关于无畏派和博学派的信息……不管怎样,当我查明所发生的这一切时,就退出了博学派的考验。我早该警告你的,可是来不及了。”他说,“现在我已经是无派别者了。”

“不,你不是。”父亲坚定地说,“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我跪在垫子上,迦勒拿医用剪刀从我衬衫的肩膀处剪下一块。迦勒拿掉那块方布,先露出了我右肩上的无私派文身,接着是锁骨上的三只渡鸦。父亲和迦勒都用入迷和震惊的眼神看着我的文身,但什么也没说。

我趴在地上,迦勒紧紧抓着我的手,父亲从急救箱里拿出抗菌剂。“你以前从别人身上取过子弹吗?”我的声音里有几分颤抖的笑意。

“要是你知道我能做多少事,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他回道。

关于我父母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大吃一惊。想起母亲的文身,我不由得咬了下嘴唇。

“会有点疼。”他说。

我没看见刀子进去,但能感觉到它。疼痛波及全身,我从紧咬的牙缝里叫了出来,用力抓着迦勒的手。在尖叫声之外,我听见父亲叫我背部放松。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我照着父亲的话做了。疼痛再次开始,我感觉到了手术刀在皮肤下运动,于是不停地尖叫着。

“成功了。”他如释重负地说。只听“叮”的一声响,他把东西扔在了地上。

迦勒先是看看父亲,接着看看我,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相当长时间以来,我从未听过他这样开怀大笑,这声音让我喜极而泣。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吸着鼻子问。

“从没想过我们能再次相聚。”他答道。

父亲用一种冰冷的东西清洗伤口周围的皮肤,然后说:“缝合时间到了。”

我点点头。他娴熟地穿针引线,就好像做过成百上千遍一样。

“一,”他数着,“二……三。”

这次,我咬紧牙关,没再出声。在今天我遭受的所有这些痛苦里——中弹的疼痛,差点溺死,把子弹取出来的痛,与母亲重逢又再次失去的痛,找到托比亚斯又失去他的痛,这算是最容易忍受的。

父亲缝完伤口,把线打了结,用绷带包起伤口缝合处。迦勒扶我坐起来,把他里外两件衬衫的衣摆分开,又把长袖的一件从头上撸下来,递给我。

父亲帮着我把右臂伸过衬衫袖子,我把其余部分从头上套进去挂在脖子上。衣服蓬松而清新,闻起来就像迦勒的味道。

“那么,”父亲轻声说道,“你母亲在哪里?”

我低下头,不想传递这样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去了。”我说,“为了救我。”

迦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瞬间,父亲看起来像受了沉重打击,然后表情很快就恢复了,移开他那闪着泪光的眼睛,不停地点着头。

“很好。”他的声音有些紧绷,“死得其所。”

如果现在开口,我肯定会崩溃,而此时我绝不能崩溃,所以只是点点头。

艾瑞克称艾尔的自杀为勇敢,他大错特错,我母亲的死才叫勇敢。我记得她有多冷静,多决绝。她的勇敢不只是为我而死,她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一丝张扬,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考虑别的选择。

他扶我站起来。是时候面对这房间里的其他人了,母亲告诉我要救他们。因为这一点,因为我是无畏派,救他们成为我的责任所在。可我还不知道如何承担这重任。

马库斯站了起来。看见他,他用皮带抽打我手腕的画面一下涌上心头,我的胸口一阵紧缩。

“待在这里只是暂时安全了。”马库斯最终还是开口了,“我们要从市里撤出,最佳去处是友好派辖区,希望他们能接纳我们。对了,碧翠丝,你了解无畏派的作战策略吗?他们晚上会停止战斗吗?”

“不是无畏派的策略。”我说,“整件事都是博学派策划的,而且他们根本不必下命令。”

“不下命令?”父亲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无畏者正在梦游。他们正在情境模拟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的唯一原因是,我是……”我在这个词上踌躇了一下,“是因为意识控制对我不起作用。”

“什么是意识控制?如此说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杀人?”父亲的眼睛瞪大了。

“对。”

“那……太可怕了。”马库斯摇摇头,可我总感觉他这种同情过于刻意了,“醒来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房间里安静下来,可能这些无私者都在想,如果处在无畏派的位置,他们会是什么感受吧。然后有个念头蹦了出来——

“我们得把他们唤醒。”我说。

“什么?”马库斯问。

“如果我们唤醒无畏派,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会群起反抗。”我解释道,“博学派失去军队,无私派也就不会继续受害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没那么简单。”父亲说,“即使没有无畏派帮忙,博学派也会想出别的法子。”

“我们该怎么唤醒他们?”马库斯问。

“找到控制情境模拟的电脑,摧毁所有的数据。”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迦勒说,“它可能在任何地方,我们又不能跑到博学派的辖区到处去找。”

“它在……”我皱了下眉。对了,珍宁。我和托比亚斯进到办公室时,珍宁正在说有些事很重要,重要到她得当着我们的面挂掉电话。她还提到“现在需要加强警卫”;之后,把托比亚斯送走时她曾说,“把他带到控制室”。控制室是托比亚斯曾工作过的地方,有无畏派的监视器,还有电脑。那一切就不言自明了,我们目的地是控制室。

“在无畏派基地。”我坚定地说,“这是最合理的。所有的无畏派数据都储存在那里,为什么不从那里控制他们?”

我隐约察觉到自己说的是“他们”。到昨天为止,严格说来我已成为无畏者,却又觉得自己不是无畏者,当然也不是无私者。

我想,我还是原来的我。不是无畏者,不是无私者,更不是无派别者,是分歧者。

“你确定吗?”父亲问。

“这是有根据的猜测,”我说,“也是我能做出的可能性最大的推论。”

“那我们应该决定谁去无畏派基地,谁继续前往友好派辖区。”他说,“碧翠丝,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这问题让我感到震惊,还有他脸上的表情。他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语气,就像我和他是同辈的人。如果不是接受我已长大成人的事实,他就是接受我不再是他女儿的事实。我感觉更像是后者吧,也让我觉得更痛苦。

“谁会用枪,也敢开枪,就跟我去无畏派基地。”我说,“还有,不能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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