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技术存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效果一直不理想。”迦勒边说边啃起烤面包皮来,先把中间的部分啃掉,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在餐厅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木桌子边上刻着两个字母“D”和“T”,中间用一颗心连着,刻得很小,小到我几乎没看见它们。边听迦勒说话,我边用手指沿着细小的刻痕抚摸。

“好在不久前博学派科学家发明了一种高效矿物溶液。比土壤更好,可以代替土壤进行植物种植。”他说,“它能促进细胞再生,还记得敷在你肩上的药膏吗?那算是它的改进版吧。”

他眼神中闪过一抹对新知的狂热,我越发觉得,并非所有博学者都如珍宁·马修斯一般渴求权力又缺乏良知,也有迦勒这种人,单纯以追求知识为乐,对世间的一切都很着迷,不搞清其中原理便不满足。

我把下巴搁在手上,冲他微微一笑。他整个早上都神采奕奕的。我很高兴他能找到一些事让心思从悲痛中转移出来。

“也就是接下来博学派和友好派要密切合作喽?”我问。

“友好派算是与博学派合作最为密切的派别。不知你还记得不,‘派别历史课’称他们为‘不可或缺的派别’,没有这两个派别,人们将无法生存。有的博学派文章还把它们称作‘致富派别’。而博学派的使命之一便是要两者兼具,既做到不可或缺,又可以致富。”

没有博学派我们这个社会就不能维持,这种说法我不太能接受。但他们的确不可或缺:没有他们,就没有高效的种植技术,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更谈不上科技进步。

想到这,我使劲啃了一口苹果。

“你的烤面包不吃了?”他问。

“味道怪怪的,你想吃就拿去吧。”我应道。

“友好派的生活方式真让我眼界大开,”他拿过我盘子里的面包,“这里完全是自给自足。他们有自己的电源、水泵、水源过滤系统,以及食物来源……完全独立自主。”

“自力更生,与世无争。多好啊。”

我发自内心地说,好极了。至少从我所见来看,确实如此:桌旁的大窗子让阳光洒进屋里,我恍然有种坐在室外的错觉。餐厅里,友好者成群结伴地聚在其他餐桌旁,有说有笑,红黄色的衣服衬着晒成古铜色的健康肌肤。可黄色穿在我身上就毫无生气了。

“所以我猜你的个性测试里没有友好派倾向。”迦勒咧嘴笑着说。

“没有。”这时,坐在我们不远处的一群友好者爆发出一阵大笑。从我们坐下吃饭之后他们就再没往这边看一眼,“小声点好吗?我可不想大肆宣扬这事儿。”

“抱歉。”他隔着桌子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那到底有哪些派别?”

我立马警觉起来,坐直了身子:“你问这干什么?”

“翠丝,我是你哥,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

他那绿眼睛一点都没有动摇。为了搭配无私派的灰色上衣,他已经不戴只象征博学派身份实际没用的眼镜了,头发也理成了无私派特有的小平头。他现在和几个月前一样,当时我们住的房间在彼此对面,两个人心里都备受煎熬,想着转派的事,却没勇气告诉对方。不够信任他,没告诉他我的想法是个错误,这个错误我不想再犯了。

“无私派、无畏派,还有博学派。”我说。

“什么?三个派别?”他挑起了眉毛。

“是啊,怎么了?”

“这种情况还真不多见。在博学派接受新生训练时,每个人都要选一个研究方向,我恰好选了个性测试的情境模拟,所以很了解它的设计原理。一个人有两种结果就已经很少见了,实际上系统不允许这样的结果出现。可三种结果……我都觉得不太可能。”

“执行测试的人切换了情境,”我解释说,“她强行把我切换到公车情境,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排除博学派,不过,博学派显然没被排除。”

迦勒用拳头撑住下巴,若有所思地嘀咕道:“系统覆盖,真厉害。可你的测试员怎么知道这一招?他们训练时可没学这个。”

我皱了皱眉,也有些纳闷。托莉只是个文身师,测试员工作也只不过是志愿工作,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切换个性测试的情境?如果她碰巧是电脑高手,那电脑技术只不过是她的业余爱好;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若单纯对电脑有兴趣怎么可能更改博学派设定的情境模拟?

就在这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我们有次谈话时她提到的事:我跟我弟弟都是博学派出身。

“她是来自博学派的转派者,那或许就是原因所在了。”

“可能吧。”他的手指从左到右在自己脸上轻敲着。我们似乎话说得太认真,完全忘记了摆在面前的早餐,“难道你大脑中的化学物质或骨骼结构跟常人有什么不同?”他问。

我轻笑一声:“这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情境模拟中我可以保持清醒,有时候还对模拟免疫,比如攻击情境。”

“你怎么把自己从情境模拟中唤醒的?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努力搜寻关于情境模拟的记忆,上一次接受情境模拟测试不过是几周前的事,却总感觉是很遥远的事,“不好说,只要平静下来,无畏派的模拟就算过关了。可有一次……我靠意识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把手放在水箱上面就打碎了玻璃……托比亚斯也就是那时发现我是分歧者的。”

迦勒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眼光怔怔地投向远处。我知道我刚刚所描述的事他在情境模拟中都没有经历过。所以他有可能在想那该是怎样的感觉,也可能是在思考这其中的原理。他在分析我的大脑,就像分析一台电脑或机器一样。想到这,我的脸变得温热起来。

“喂,别发呆。”我说。

“抱歉。”他的眼光终于又落在我身上,“我只是觉得这实在……”

“太神奇了,对不对?你老这样,每次碰到自己感兴趣的事都像被勾了魂一样。”

他大笑了几声。

“能换个话题吗?虽说这里没有博学派和无私派的叛徒,可公然这样讨论,还是觉得很怪异。”

“好吧。”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餐厅的门开了,一群无私派的人走了进来,他们跟我一样都穿着友好派的衣服,也跟我一样,一眼就让人看出他们究竟属于哪个派别。他们都很沉默,但并不沮丧,走过友好者身边时他们笑着点头示意,有几个人还停下寒暄了几句。

苏珊一如既往地梳着发髻,面带浅浅的笑意,走到迦勒身旁坐下,金色的头发如金子般闪着光芒。她和迦勒之间的距离比普通朋友要近一些,却没触碰对方。她向我微微点头,打个招呼。

“抱歉,没打扰到你们吧?”她柔声问道。

“当然没有。你好吗?”迦勒说。

“我很好。你呢?”

我正想着逃离这种彬彬有礼又小心翼翼的无私派式对话,托比亚斯一脸疲惫地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他今早一定是在厨房干活了,这是我们跟友好派谈定的条件,我也不例外,明天我要去洗衣房劳动。

“怎么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时,我关切地问。

“友好派那么热心于避免冲突,可他们显然忘了——胡乱干涉别人的事只能引起更多冲突。”托比亚斯说,“如果再在这儿待下去,我一定会出手揍人,到时候场面就不好看了。”

苏珊和迦勒都挑眉看着他,坐在旁边的几个友好派的人也停止交谈,都盯着他看。

“你们都听到我说什么了吧!”托比亚斯对着他们说。他们也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说,”我慌忙抬手掩住笑意,“到底怎么了?”

“待会儿再说。”

我猜一定跟马库斯有关。托比亚斯不喜欢无私者听他提及马库斯的冷漠残暴时,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而苏珊就坐在他对面。我把双手夹在膝间。

无私派的人和我们坐同一张桌子,但中间还隔着两个座位,这是一种比较礼貌的距离,不过大部分人都朝我们点头示意。他们或是我父母的朋友和同事,或是我们的邻居。从前,有他们在场,我更要安静、低调,可如今我偏想大声讲话或大笑,想要离那个我曾经归属过,而现在却给我带来无限痛苦的无私派标准越远越好。

托比亚斯僵在旁边;同时有一只手搭在我右肩上,一阵剧痛传遍右臂。我咬紧牙关,忍着没出声。

“她右肩中枪了。”托比亚斯冷淡地说,都没看一眼我身后那个人。

“我道歉。”马库斯抬起手,坐在我左边,“早。”

“你想干什么?”我说。

“碧翠丝,”苏珊轻声说道,“没必要……”

迦勒悄悄打断了她:“苏珊,拜托别说了。”

她把嘴抿成一条线,目光也转向别处。

我皱眉看着马库斯:“我问你话呢。”

“我来是找你商量件事。”马库斯表情很平静,但他生气了——是语气的生硬出卖了他,“其他无私者跟我商议过,决定不留在这里。市里可能还会有继发冲突,其余同胞在市里受难,我们却在逃避,这是一种自私行径。因此希望你们能护送我们出去。”

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马库斯为什么急于回去?这真是无私派的集体决议,还是他想展开什么行动?难道这和他口中的“机密”有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看向托比亚斯。他放松了一点,可眼睛还是一直盯着桌子。我不明白,托比亚斯在自己父亲面前怎么会这样。无论什么人,就算是珍宁,也无法让他退缩。

“你觉得呢?”我问托比亚斯。

“我认为应该在后天动身。”他答道。

“好。谢谢。”马库斯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头,跟其他无私者坐在了一起。

我往托比亚斯那边挪了一点,不知如何安慰他又不至于让事情变得更糟。我左手拿起苹果,右手伸到桌子下面,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忍不住紧盯马库斯的一举一动,想了解他跟约翰娜还说了些什么。有时候,想要知道真相,你就得开口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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