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醒来后,我伸手撩开粘在脖子后面的头发,感觉浑身疼痛,尤其是双腿,就算不动,也像灌满了乳酸,酸痛难忍。身上的味道闻起来也不怎么样,是该洗个澡了。

我溜达过走廊,走进浴室。里面的人还真不少,一半的人光溜溜地站在水槽边,一半的人对此习以为常。我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没人用的洗手台,把头伸在水龙头下,拧开水龙头,凉水哗哗地顺着双耳流下。

“你好啊。”苏珊说,我侧过头去看,水顺着脸颊流进鼻子里。苏珊捧着两条边缘有些破损的浴巾,一条白的,一条灰的。

“嗨。”我说。

“我有办法。”她说着转过身,背对着我拉起一条浴巾,把我挡在里面。我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我在这个浴室里最大化的私人空间了。

我迅速脱掉衣服,抓过水槽旁的肥皂。

“你最近好吗?”她问。

“还好啦。”我心里很清楚,她这么问只不过是遵照派别规定例行公事而已。真希望她能不受约束地跟我聊聊天,“那你呢,苏珊?”

“比之前好多了。特蕾莎说,很多无私派幸存者聚在其中一个避险屋。”我一边听一边揉着头上的肥皂沫。

“是吗?”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抬起左手揉搓头发,把肥皂沫冲掉,“你要去找他们吗?”

“是啊。”苏珊答道,“你若需要我,我可以留下。”

“谢谢,你去吧,他们更需要你。”我关上水龙头,真希望可以不用穿衣服,天气如此闷热,我那条红牛仔裤太热了。我抓起地上的另一条浴巾,随便擦了擦身子。

我又穿回那件脏兮兮的红衬衫,尽管百般不情愿,可手头只有这么一件。

“无派别的姑娘可能有闲着的衣服。”苏珊安慰我,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躁。

“可能吧。我好了,该你洗了。”

苏珊洗澡时,我也举着浴巾替她遮挡外面的视线。不一会儿,双臂就酸了,她为了我撑了下来,我也得为她忍着。她洗头时,冷水溅到了我的脚踝上。

“真没料到,我们竟身处这样的境地,”沉默了半晌,我开口说道,“躲避着博学派的追捕,还在废弃的大楼里洗澡。”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永远做邻居,”苏珊说,“结伴去参加社交活动,我们的小孩也会一起等校车。”

我咬咬嘴唇,心里泛起一阵愧疚,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选了无畏派,她说的这些永远无法实现了。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假如当时我多注意些,就会理解你内心的苦楚。是我太自私了。”她说。

我轻声笑道:“苏珊,你什么错也没有,别自责。”

“我洗好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把浴巾递过来?”

我闭上眼睛,转身把浴巾递给她。特蕾莎走进来梳头发编辫子时,苏珊去向她借多余的衣服。

走出浴室的时候,我们俩穿着极不合身的衣服:我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领口大到会从肩上滑下来的黑衬衫。苏珊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一件诚实派的带领白衬衫,她把衬衫的扣子扣到领口。无私派的保守简直到了让人不舒服的程度。

我再次走进那间宽敞的屋子时,看到有些无派别者正提着颜料桶和刷子往外走。我一直看着他们,直到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他们要到其他避险屋传信儿。”伊芙琳走到我身后,静静地说,“在公告栏上写一些代码。代码是用私人信息编成的,比如甲某人最喜欢的颜色,乙某人童年时的宠物,等等。”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转过头,看到她眼里闪烁着熟悉的眼神,记得珍宁告诉托比亚斯她已经有了能控制他的新血清时,眼里也曾流露出同样的傲慢和自豪。

“真厉害,你想的主意?”

“真要说的话,的确是。”她耸耸肩,假装并不在意的样子,她才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一切漠不关心,“在转到无私派之前我是博学派。”

“这样看来,一辈子做学术这个事情,你适应不来。”

我本想套她的话,她却没有上钩:“可以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你父亲转派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我正想扭头结束我们的对话,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陡然一沉,就好像脑袋被她的手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直直地盯着她。

“你不知道?”她眉头一皱,“抱歉,一旦成为派别成员,一般会对旧派别三缄其口的,我一时忘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声音沙哑地说。

“你父亲出生在博学派,你祖父祖母和珍宁·马修斯的父母是世交,你父亲和珍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以前在学校我常看到他们俩把书本传来传去。”

我想象人到中年的父亲和成年的珍宁,坐在我们以前的餐厅里,餐桌中间还摆着一本书。这场景太荒谬了,我半哼半笑了下。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

可是,他从未提及他的家庭和童年生活。

可是,他不是寡言少语的性子,而无私派家庭长大的人一般都喜欢沉默。

可是,他对博学派那强烈的痛恨超越派别仇恨,只能是个人恩怨。

“抱歉,碧翠丝,我不是有意揭开已经愈合的伤疤。”伊芙琳说。

我皱了皱眉:“你明明是有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托比亚斯听到,随即扫视着她的身后,没见到托比亚斯的影子,只看到角落里的迦勒和苏珊拿着一瓶花生酱传来传去。

“我又不傻。”我说,“我知道你想利用他,他要是自己还没看出来,我会告诉他。”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吗?我是他母亲,血浓于水,你只不过是他生命中暂时的存在而已。”

“是啊,你是他母亲,是抛弃他的母亲,是任凭父亲虐待他却坐视不管的母亲。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至亲,还真是值得他一辈子忠心啊。”

我甩手离开,双手有些颤抖,跑到迦勒身旁,坐在地上。苏珊在屋子另一头帮无派别者拾掇打扫。他把那罐花生酱递给了我。看着手中的花生酱,我的思绪又飘到友好派的温室,那里种着好多花生,这东西产量高、营养高,也算是无派别者的主食。我用手指挖出一点花生酱送进嘴里。

我心里很是烦乱,不知该不该把伊芙琳的话告诉迦勒。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博学派的遗传。我不想给他任何理由回到博学派。

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话憋在肚子里。

“我有事儿想告诉你。”迦勒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我点点头,舔着粘在上颚的花生酱。

“苏珊想去看看无私派幸存者,我也想去看看,顺道保护她,可又不想离开你。”

“没关系,你尽管去。”我说。

“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去?”他提议道,“无私派肯定会欢迎你回归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无私派从来都不计较,可我在哀伤和痛苦的边缘挣扎已久,若这次回到父母的派别,悲伤指定会将我吞噬。

我摇了摇头:“我还得去诚实派探探情况,这样不清不楚的,我都快疯了。”说到这,我强挤出一丝微笑,“你去吧,苏珊看起来好点了,可她还是需要你。”

“嗯,好吧。”迦勒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去找你们。万事小心。”

“我不是一直很小心的吗?”

“没觉得,你做事的风格最准确的形容应该是不顾后果。”

迦勒轻轻捏了捏我没受伤的左肩,我又用指尖了蘸一点花生酱舔进嘴里。

过了几分钟,洗完澡的托比亚斯走了进来,他脱掉了友好派的红上衣,换了一件黑T恤,短发上还挂着水珠。我们两个隔着屋子对视片刻,我便知道我们也该走了。

在我眼中,诚实派总部大到能装下整个世界。

在诚实派这宽敞的水泥大楼旁边,曾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门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什么市场——有人说这几个字是“购物市场”,可大家都把它戏称为“够狠市场”。“够狠”,顾名思义便是残酷、无情的意思,诚实者都缺乏悲悯心,诚实到残忍。叫的人多了,这外号连他们自己也接受了。

我从没进去过,自然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托比亚斯和我走到入口处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进去吧。”他说。

玻璃门上除了我的倒影外什么也看不见,镜中的我显得那么狼狈,那么疲倦。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可以和他一起藏在无派别者筑起的安全港湾,什么也不必做,默默无闻却安然无恙,把这拯救世界的担子交给别人。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昨晚与伊芙琳的谈话说给我听,我怀疑他是不打算告诉我了。他铁了心要来诚实派总部打探虚实,让我感觉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制定什么计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门,或许只是因为已经走这么远赶到这里了,不如就进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我猜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明白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我是分歧者,我注定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也没有所谓的“安全港湾”。除了和托比亚斯谈情说爱,我有比那重要得多的使命,很显然,托比亚斯也是如此。

大厅宽敞明亮,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一路铺到电梯间,屋子的中央用白色大理石拼成诚实派的象征——失衡的天平,象征“谎言永远大不过真相”。大厅里,无数持枪的无畏者来回走动。

一个一只手臂打着石膏的无畏者朝我们走来,举着枪,对准了托比亚斯。

“报上名来!”她喝道,这姑娘很年轻,不过还没年轻到能认识托比亚斯。

其他人闻声聚过来,站在她身后,有人满眼狐疑地看着我们,有人则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可更让人费解的是竟然有人眼神一亮,似乎是认出我们来了。他们认识托比亚斯倒不足为奇,怎么可能认识我呢?

“老四。”他说完便转过头,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这位是翠丝,我们都是无畏派。”

听到这话,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

“来人帮忙!”她喊道。听到她的话,站在她身后的无畏者都走上前来,可他们的动作都小心谨慎,好像我们很危险似的。

“怎么了?有问题吗?”托比亚斯问。

“你身上有没有武器?”

“我是无畏者,当然有武器了。”

“双手抱头,站好。”她蛮横地说,好像觉得我们会不听似的。我不解地瞥了托比亚斯一眼,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们都摆出一副提防我们的样子?像是以为我们随时可能攻击他们。

“我们从正门走进来的,”我缓缓地说,“如果想攻击你们,我们还会走正门吗?”

托比亚斯并没有看我,而是抬手抱起头,我也照做了。几个无畏派士兵围了上来,一个人拍着托比亚斯的腿,另一个人从他的腰带里取走他的枪。一个双颊红扑扑的圆脸男孩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后兜里有一把匕首,”我说,“你敢碰我一下,我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嘀咕了几句,像是在道歉,接着用手指小心地捏起刀柄,以免碰到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托比亚斯吼道。

第一个士兵和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

“很抱歉。”她说,“我们是奉命行事,见到你们就要立即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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