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感慢慢消退,似乎只剩下隐隐的痛,我把手伸进外套里,寻找伤口。

我并没有流血,只是这一枪的冲击力把我击倒了,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我手指轻轻滑过肩膀,摸到一个原本没有的肿块。

耳畔突然传来声响,我转头一看,一个和我手差不多大的圆筒滚到我头边。我正想把它移开,一阵白色烟雾从它两端喷出来,我一边咳,一边把它扔到大厅的另一头。我周围全是这种圆筒,屋子里很快就白烟弥漫,可这烟甚是奇怪,它既没有燃烧,也没有刺鼻的味道,只是模糊了我的视线,而且很快便完全消散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四周的无畏者躺在地上,眼睛全都闭着。我打量着尤莱亚,不由锁起眉头,他没流血,也没致命伤,理应没有死。到底是什么把他打晕了?我往左边看过去,琳恩也倒在地上,身子半弯着,姿势很古怪,也不省人事。

无畏派叛徒手举枪支走进大厅,来不及多想,我慌忙闭上眼睛,垂着头,装作和周围的人一样已经昏迷过去,以前我搞不清楚状况时,就会这样。他们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我听到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动的声音。心跳得更快了。突然,有人脚踩着我的手踏过去,我紧咬舌头,差点没疼得喊出声来。

“为什么不直接一枪打中他们的头?”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假如没有军队来的话,我们就赢了。”

“鲍勃,我们可不能灭掉所有人。”一个声音冷冷答道。

我后脖颈的汗毛瞬间竖起,这是艾瑞克的声音,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能认出来。

“人都死光,何谈重建,何谈兴旺繁盛。”艾瑞克继续说,“总之,你的工作不是提出疑问。”他抬高了嗓音,命令道,“一半人去电梯口守着,一半人去楼梯守着,分成左右两组,马上行动!”

我左手边不远处有一把枪,或许我可以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枪把,直接朝艾瑞克开枪,让他死个猝不及防,但是有风险,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碰到枪便又慌了神。

思来想去,我还是静静躺着,等最后的脚步声消失。我睁开眼睛,整个大厅里,歪歪斜斜躺着的全是昏厥的人。我不知道这气体是什么玩意儿,但我猜它肯定是某种情境模拟血清,不然我也不会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但和我平时进入情境模拟的途径大不相同,我没多少时间去思量这气体的成分和用途。

我抓起匕首,忍着肩上的疼痛,咬牙站起来,走到一具躺在入口处的无畏派叛徒的尸体旁。这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头上有几缕白发。我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头上的枪伤,可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那个地方,我隐隐约约看到白骨似的东西,忍不住作呕。

专心思考,至于这女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岁数多大,都不是我该关注的焦点。我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只集中在她的蓝袖章上,压制着这作呕的感觉,用手指勾了一下这块布,但是根本扯不下来,袖章是缝在她的黑外套上的,我没有选择,只能把这外套从她身上脱下来。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用力一扔,让它盖住她的脸。我慢慢拉开她衣服的拉链,先从左胳膊开始脱,再脱右胳膊,咬着牙把外套从她的尸体上脱了下来。

“翠丝!”一个声音喊我的名字。我慌忙回过头,手中还拿着这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匕首也被我放在一边。进攻的无畏者都没拿匕首做武器,我不想引人注意。

身后站着的人是尤莱亚。

“你也是分歧者?”现在的形势已经没时间让我惊讶了。

“对。”他说。

“快搞一件外套。”我说。

他蹲在另一具叛徒的尸体旁边,这是个年轻的男孩,他年轻到都不够当正式的无畏者。看着他那死去后苍白的脸,我的心不由一紧:这么年轻的孩子本不该死,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非常恼怒,以至于脸都涨红了。没办法,只得套上那女人的衣服,尤莱亚紧闭着嘴,把这男孩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只有这些人死了。”他轻声说,“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他们明知道我们会开枪的,还是过来了。”我说,“有什么问题以后说吧,现在得抓紧时间行动。走,去楼上。”

“为什么要去楼上?”他不解地问,“我们不是应该离开这鬼地方吗?”

“你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要逃啊?”我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你就不想知道我们的同伴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吗?”

“万一有人认出我们怎么办?”

我耸了耸肩:“只能祈祷没人认出来。”

我朝楼梯疾步而行,他也跟了上来。迈上第一级台阶,我就想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这座楼里应该不仅有我们两个分歧者,其他人可知道自己特殊的身份?他们隐藏得可好?我这样潜藏在一群叛徒中,到底想得到什么?

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顾后果,这性格再一次支配了我。我这样做,很可能一无所获,很可能就此丧命。

更让人不安的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会一路往上走。”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去三楼,让他们……撤离,别搞出动静。”

“那你又要去干吗?”

“去二楼。”我用肩膀顶开通往二楼的门。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找出分歧者。

我小心翼翼地迈过脚下躺着的人,沿着走廊一路走了下去,看着这些穿黑白衣服的人,我想到诚实派小孩私底下唱的一首歌谣:无畏派最残忍,互相残杀不手软……

此刻,这些无畏派叛徒引发了一场睡眠情境模拟,这和差不多一个月前对无私派的大屠杀没有多大区别。这歌谣的真实性没有比此刻更让我信服的了。

要说起五大派别中唯一一个会如此分裂的,那非无畏派莫属。友好派绝不允许有分裂端倪存在;无私派绝不会自私自利;诚实派则通过讨论寻求同一方案;即使是博学派,他们也绝不会做如此不合逻辑的事情。无畏派果真是残忍至极。

我跨过一条伸出的胳膊,又从一个嘴巴微张的女人身上迈过,压低声音,哼起这首歌谣的下一段。

博学派最冷漠,知识的代价多昂贵……

不知道珍宁和无畏派联手时,是否想到了这点。的确,残忍外加冷漠真是致命组合,坏事做绝,现在就放倒了所有的诚实者和一半的无畏者。

我边走边扫视这些倒在地上的人,若能找到不均匀的呼吸或颤动的眼睑,就有一线希望了,这些人肯定是醒过来后假装晕厥的分歧者。可任我怎么搜寻,所有的呼吸都是均匀的,所有的眼睛也没有任何异象,难不成诚实派里并没有分歧者?

“艾瑞克!”走廊尽头传来一个声音,很显然艾瑞克正在向我逼近,我一下子屏住呼吸,稳住自己不动弹,不能被他认出来。我垂下眼帘,浑身紧绷起来,还带着些颤抖。我心中不禁默默念叨: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艾瑞克大步走过我身旁,朝左边走廊尽头神色慌张地走去,我本应集中精力,接着寻找分歧者,可这鼓动的好奇心又一次把我推向前,我想看看这个喊艾瑞克的人到底要干吗,听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无畏派士兵站在一位双膝跪地的女子身旁,她穿一件白色宽松上衣和黑裙子,双手抱在脑后。就算只看侧面,艾瑞克的笑容还是透着贪婪。

“她是分歧者,很好。快,把她带到电梯间,一会儿再决定哪些杀掉,哪些带回去。”

这位无畏派士兵抓住了她的马尾,拖着她走向电梯间。她放声尖叫,弓着身子想要站起来。我本想咽口水,喉咙里却像堵着棉球一样。

艾瑞克继续沿走廊往下走,离我有些远了,我强制自己不去看正从我身旁踉跄走过的诚实派女子,她的头发仍然被那名无畏派士兵抓着。此时此刻,我真真正正体验了恐惧的感觉:我放任自己被恐惧控制了一会儿,然后逼着自己开始行动。

一……二……三……

单单观察这些人的反应,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几个分歧者。一计不成,另生一计,我一个俯冲,飞冲出去,抬起脚,狠狠踩向他们的小手指,一个、两个……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又找到一个!”我内心飘过一丝寒气,知道自己不能再有任何耽搁了。于是,我在人群中跳来跳去,跨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踩过他们的手指头,或者腹部,或者脚踝,搜寻哪怕一丝痛楚的迹象。过了一会儿,我毫不遮掩地去看他们的脸,可是没得到任何反应。我和分歧者玩起了捉人游戏,但我不是唯一在找他们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我踩到一个诚实派小姑娘的小手指时,她的面部表情闪过一丝抽搐,若不仔细观察,这转瞬即逝的表情很难捕捉到,她在努力隐匿自己的痛楚,好在我还是看到了。

我警觉地转过头,环视周围的情况,等确定所有人都撤出了走廊中心,我又扫视最近的楼梯口——在我右手边走廊的尽头,离我们不到三米远。我心中一阵窃喜,蹲在这个小姑娘头边。

“喂,孩子,醒醒。”我尽量压低声音说,“别怕,我是好人。”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

“朝那边差不多跑三米,钻出楼梯口,一会儿等他们移开视线,听我指令,一定一定要逃走,记住了吗?”

她点点头。

我站起身,碎步转了一圈。左边一个无畏派叛徒正在用脚轻踢一个倒地的无畏者,眼光并没聚焦在这边;身后有两个无畏派叛徒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大笑着;前面的那个叛徒朝我走来,可他突然仰起头,朝着反方向走开了,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跑!”我说。

小姑娘闻声立马站起来,冲出楼梯口,我目送她推门而逃,直到门在她身后关上。这时,我的视线移到窗户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原本以为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其实不然,我身后站着艾瑞克。

我盯着他在窗子上的倒影,他也瞅着我。当然,若我动作够快,可以趁机跑掉。但我很清楚,我跑不过他,就算侥幸跑开,也可能被他逮住。而且我不能冲他开枪,因为我手中没有枪。

我一转手,抬起胳膊肘就朝艾瑞克的脸砸去,虽然打中了他的下巴,可力道不够,对他没造成任何伤害。他反而一手抓住我的左胳膊,另一只手举枪对准了我的脑门,脸上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真搞不懂,你能傻到这种程度,没拿枪就跑到这里来。”他说。

“我聪明到能做到这一点。”说着我抬脚踩向他的脚板,差不多一个月前,他这脚挨过我一枪,应该没完全愈合。果不其然,他放声大叫,脸部扭曲,手中的枪托一下子撞到我的下巴。一阵剧痛,一股热热的东西沿着脖子流下来,我紧咬牙关才没叫出来。

他抓着我胳膊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松开,可也没扣下扳机。他为什么没用枪?理由只有一个:他遵循命令,暂时还不能杀我。

“没想到你命挺硬,那水箱还没淹死你,知不知道,用水箱淹死你的伟大建议是我提的。”

我在琢磨让他松开我的办法,刚想到可以踢他的裆部,他却躲闪到了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两个胳膊,前胸贴着我的背,把我往他身上拽,让我连脚都动弹不得。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在我的肌肤里,我紧咬着牙,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我竟和他紧贴在一起,恶心至极。

“她觉得,在现实版的情境模拟中研究分歧者的反应,一定很有意思。”他边说着,边推搡着我往前移步,口中呼出的气吹起了我的头发,“我举双手赞同。你知道吗,我们最看重的博学派特质就是独特,而它正好需要这点创新。”

他的手劲儿加大了一下,长满老茧的皮肤刮擦着我的胳膊。我微微往左移开了些,把一只脚放在他的两脚之间。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子,我简直心花怒放。

“创新有时候白费力气,有失逻辑……除非是为更伟大的目的而创新。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创新就是信息的整合。”

在短暂停下脚步的空当,我抬脚踢向他的裆部,只听尖锐的喊叫声从他的喉咙里窜出,然后突然打住,他的手片刻间松了几分,我抓住机会拼命扭动,挣脱了他的“魔爪”,撒腿就跑,我也不知跑向何处,但是非跑不可,一定要逃——  他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使劲往后拖,接着把大拇指狠狠地按在我肩头的伤口,撕裂的疼痛一波又一波袭来,我疼得眼前有些发黑,并可着劲儿地尖叫。

“我记得看过你在水箱里的录像,你这边肩膀中枪了,果然没记错。”他恶狠狠的声音传来。

我两腿一软,有些不听使唤了,任凭他抓着我的衣角,拽着我走向电梯间。衣领勒住我的脖子,有些窒息,双脚踉跄地跟在他身后,浑身又是锥心刺骨的疼。

到了电梯间旁边,他使劲一按,我一下子跪倒在地,转头一看,却是之前看到的那位诚实派女子。她和其他四人坐在两排电梯之间,被周围持枪的无畏者押着。

“拿枪抵着她,一刻都不准懈怠。”艾瑞克厉声说道,“注意,是抵住她,不是指着她。”

一个无畏派男子拿枪抵住了我的后脖颈,枪口在我脖子上印下一个冷冷的圈。我抬眼看着艾瑞克,他满脸憋得通红,眼里也疼出了泪花。

“艾瑞克,怎么了?”我皱了皱眉头,用不屑的语调说道,“你不是害怕一个小女生吧?”

“别糊弄我,我不是傻子。”他双手抚着头发,冷冷地说,“别拿小女生说事儿,以前我被你骗过一次,现在免疫了。你就是他们手中最恶毒的王牌。”他凑向我,“所以,你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这时,电梯门开了,唇上挂着血迹的尤莱亚被一个无畏派士兵推搡着走出门外——他们逮住了又一个分歧者。他瞟了我一眼,可从他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成功。不过他既然被逮住了,八成是失败了。他们马上就能找出这座大楼里所有的分歧者了,然后我们大多数人恐怕就要去死了。

面对死亡,正常人都应有一种极端的恐惧,可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内心涌上一种异常的兴奋。

我是没带枪,可我的后兜里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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