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厨房里防腐的食材都翻了出来,做好了饭,今晚我们吃上了热菜热饭。走进食堂,我找到以前常和克里斯蒂娜、艾尔和威尔坐的那张桌子。一坐下来,喉咙处顿时哽住了,原来的四个人,怎么就只剩两个了呢?

他们的死,我难辞其咎。我若心怀谅解,艾尔不至于走上自杀的绝路;我若头脑冷静,威尔也不会在我枪下丧命。

就在我差点陷入内疚不能自拔时,尤莱亚啪的一下把餐盘放在我身旁,盘子里放着一碗牛肉炖菜和巧克力蛋糕。

“有蛋糕?”我可怜巴巴地看了下自己的餐盘,跟尤莱亚的比起来,我可真是拿得太少了。

“对呀,刚刚烤出来的,听说是在厨房后面找到了几盒原料,就烤成蛋糕了。”他应着说,“要不你吃几口我的?”

“只让我吃几口?不会吧?你一个人吃那么大一块蛋糕啊?”

“是啊。”他有些困惑地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克里斯蒂娜坐在桌子对面,尽量避开我,找了一个离我最远的座位坐下。齐克坐在她身旁,不一会儿工夫,琳恩、赫克特和马琳也哄地围上来。我眼睛的余光捕捉到桌下闪动的影子,却原来是马琳的手慢慢伸向尤莱亚的双膝,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表面装得极其自然,若无其事,眼神却不时瞟向对方。

坐在马琳左边的琳恩一脸酸涩,就像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狠劲儿把食物往嘴里塞。

“急什么?”尤莱亚冲她说,“吃那么快,小心吐出来。”

琳恩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你俩那抛不完的媚眼,我本来就想吐了。”

尤莱亚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你说什么呀?”

“别把我当傻子,大家也都不是傻子。拜托,别偷偷摸摸,你俩快去开个房,痛痛快快打一炮,不就完了吗。”

琳恩的话句句露骨,尤莱亚愣住了,反倒是马琳抢了风头,她一边怒视琳恩一边身子前倾,用力亲吻尤莱亚的唇,手指滑向他的脖子,一路滑到他T恤领口的下方。我怔住了,勺子里本要送到嘴里的豌豆也掉了下来。

琳恩一怒之下,抓起餐盘,转身离开。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齐克不解地问。

“别问我。”赫克特说,“我姐这人脾气大得很,对某些事永远感到不满,我早就放弃弄清是为什么了。”

尤莱亚和马琳依旧是鼻尖对鼻尖,满脸挂着笑,一副卿卿我我的陶醉样儿。

我强迫自己看着餐桌上的碟子,心里却很别扭,看着两个跟你都很熟悉的人变成一对是种奇怪的感觉,尽管我并非第一次见证这样的爱情。突然间,一阵吱吱声传入耳中,我循声望去,只见克里斯蒂娜正漫不经心地用餐刀划着餐盘。

“老四!”齐克冲老四招了招手,神情怡然自得,“过来吧,这边有位子。”

托比亚斯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左肩,指关节有些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珠也没有结痂。“不好意思,我还要出去一下。”他对齐克说。

他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能不能耽搁你一会儿?”

我站起身,冲大家摆摆手,可只有齐克抬头望着我,其他人正各干各的,克里斯蒂娜和赫克特各自凝视着碟子发呆,尤莱亚和马琳则头对着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见状也就默不作声地跟托比亚斯走出门外。

“去哪儿?”

“火车。”他说,“他们叫我一会儿去开个会,麻烦到时候帮我分析一下。”

我们沿着盘绕石壁的一条小路往上爬,走向去往“环球大厦”的楼梯。

“你为什么让我……”

“你的分析能力比我强多了。”他说。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们爬上扶梯,穿过玻璃大楼,路过“恐惧空间”测试用的阴暗房间,地上扔着一只废弃的注射器,看上去不像扔掉很久的样子,应该是刚刚有人用过这间屋子。

“你刚才又重新走过‘恐惧空间’?”我问。

“为什么这么说?”他深色的双眸打量着我的眼睛,手推开了正门,霎时间,一股热气席卷而来,没有一丝风。

“你手关节上有几道口子,而有人刚刚去过那屋子。”

“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你的分析力的确比大多数人高超。”他看了看表,低声说道,“他们让我跳上八点五分的火车。走,赶紧的。”

我内心涌起一线希望,这是对我们的感情所抱有的希望。或许,在这以后,我们不会再这样吵来吵去,会和好如初。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轨道旁,遥想起上一次我们一起从这儿跳上火车,那时他让我看博学派总部的灯火通明,告诉我博学派正酝酿攻击无私派的计划。而这次,我强烈地预感到会面的人将是无派别者。

“好吧,我还分析出你不想正面承认这个问题。”我说。

他轻叹一口气,缓缓地说:“没错,我刚又走了一遍‘恐惧空间’。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恐惧有没有改变。”

“变了,对不对?”

他拂了下前额的头发,移开了目光。我刚刚发觉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之前他留小平头时,还真没发觉。现在他的头发已比从前长了大约六七厘米,都快覆住了额头。说心里话,他的新发型看起来“亲民”多了,更像是我私底下认识的托比亚斯,而非那个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他。

“还是四种恐惧。”他说。

火车的鸣笛声传来,车头灯却没有开,火车宛如隐藏在夜幕中的怪物,飞快地从轨道上划过。

“跳到第五节车厢!”他迎着火车的嘶鸣大声喊。

我们全力冲刺,等第五节车厢路过,我纵身起跳,左手抓住了车厢门把,使劲儿往里荡,却白费工夫,双腿依旧落在车厢外,险些碰到车轮。我尖声叫起来,身子趴在车厢地面上,猛地把自己拖上来,膝盖划了几道伤口。

托比亚斯随后跳上车厢,蹲在我身边,我咬得牙齿咯咯响,抱住伤痕累累的膝盖。

“来,我看看。”他说完抓起我的裤脚,小心地卷到膝盖处,修长的手指从我的肌肤上轻轻掠过,一丝凉意从我心头荡出。我想抓过他的衬衫,紧紧贴住他的身子,吻他温润的唇,可我们的秘密——那不想告诉对方的秘密——却如一道鸿沟,无形地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膝盖处有斑斑血迹。“没事儿,伤口不深,很快就会愈合的。”他说。我点头应着。其实,伤口的确不怎么疼了。等他帮我放下裤脚时,我躺在车厢地面上,凝视着顶棚发了一小会儿愣。

“他还在你的‘恐惧空间’吗?”我问。

听到这话,他眼中燃起一团愤恨的火焰:“还在,不过情境换了。”

他曾经说,自考验时第一次踏进“恐惧空间”起,他的情境就从未改变。可这次却变得不同,即使这变化微不可见,也着实不容易。

“你出现在我的情境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皱着眉头,“我不需再射杀那个女人,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他双手抖了下。本想安慰他,我不会那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性命无忧?更何况我还没有爱自己的性命到不择手段活下去的地步,我不能向他做无谓的保证。

他看了看表,凝重地说:“他们马上就来了。”

我站起身,看到伊芙琳和爱德华站在轨道旁,几个大跨步,奋力一跃,几乎和托比亚斯一样,毫不费力地跳上车厢,看样子应该是练过。

爱德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一只眼上戴着眼罩,上面绣着蓝色的大“X”。“你好。”伊芙琳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你们选的地点还不错。”托比亚斯说。天色已暗,暗蓝色的天际下,一排排黑魆魆的楼影渐行渐远。湖边闪烁着点点亮光,那一定是博学派总部的灯光。

火车出乎意料地往左一转,离博学派总部的点点灯火越来越远,驶向城市的废弃之地。渐渐地,火车的声音越变越小,越来越弱,似乎是在缓缓减速。

“这里还算安全。说吧,找我们有什么事?”伊芙琳问。

“我想和你们商讨结盟。”

“结盟?”爱德华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回过神来,“你凭什么和我们谈结盟?”

“他是无畏派领导,”我忙说,“他有权和你们谈相关事项。”

爱德华扬起双眉,神色有些惊诧。伊芙琳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掠,又满眼欢喜地盯着托比亚斯。

“不错,那她也是领导吗?”她问。

“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是观察你们,看看你们是否可信。”

伊芙琳噘了噘嘴。我内心只觉好笑,真想冲着她鄙夷地大笑一声:“哈!”可还是抑制着自己只露出微笑。

“结盟当然可以,可是……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伊芙琳冷静地说,“博学派摧毁后,不管建立什么形式的政府,我们都必须有平等的一席之地,还必须对博学派的数据拥有控制权。很显然——”

“你们要博学派的数据干什么?”我打断她的话。

“把它摧毁,扼杀博学派野心的根本途径就是摧毁他们的知识储备。”

她真是愚蠢,我本想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话又说回来,若博学派没有研究情境模拟技术,没有掌控其他派别的相关信息,不热衷于技术进步,无私派的伤亡就永远不会发生,我父母也就不会牺牲。

可是我们杀掉珍宁,就能驱除博学派称霸的野心吗?就能保证不出现第二个珍宁,第三个珍宁吗?恐怕不能。

“好,那我们有什么好处?”托比亚斯问。

“我们会提供足够的兵力,助你一臂之力,一举攻克博学派总部。建立新政府后,我们会给你们一席之地。”

“托莉也想亲手除掉珍宁·马修斯。”他低声说道。

我双眉一扬,脑海中盘旋着大大的问号。难道托莉对珍宁的怨恨竟是尽人皆知吗?或许并非如此。也许托比亚斯现在知道托莉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因为他们俩现在同是无畏派的领导。

“刺杀珍宁的事情以后商讨。”伊芙琳答道,“谁杀她,我管不着。我只想她死。”

托比亚斯的眼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我真希望能告诉他我内心有多么矛盾,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对完全摧毁博学派有顾虑。就算有时间说,我也说不清楚。他转过身,面向伊芙琳。

“好,我们没意见。”他说。

她握住他伸出的手,使劲摇了会儿:“那一周后我们应该召开会议,在一个中立的地方,绝大多数的无私者同意让我们暂时待在他们的领域,直到清理完攻击后的混乱。”她应道。

“大多数的无私者?”他重复着。

伊芙琳面无表情地说:“你父亲仍然要求绝大多数无私者表达忠诚,几天前他来访时,提议无私者尽量避开我们,”她苦涩地一笑,“而大家表示同意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当年驱逐我的时候,无私派也这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他们驱逐你?”托比亚斯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是自愿离开的。”

“不是。在你们眼中,无私者常怀仁慈之心,比较容易谅解他人,也很容易说话,可你父亲在无私派的影响太重,向来如此。我不想受公开驱逐的屈辱,就自行离开了。”

托比亚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瞪口呆。

斜倚在车厢壁上的爱德华插了一句:“时间到。”

“一周后见。”伊芙琳说。

车轮滚滚前行,正在转弯之际,爱德华沿着火车前行的方向纵身一跳,伊芙琳随后也跳下火车。耳边,是火车在奔驰的声音。我和托比亚斯一声不吭,呆呆地立在车厢里。

“既然你心意已决,决定和他们联手,为什么还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有半点拐弯抹角。

“你也没拦我啊。”

“拦你?怎么拦?对着空气挥手吗?”我阴沉着脸,怒视着他吼道,“我不喜欢这个约定。”

“已经谈成了。”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反驳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他交叉双手抱在胸前,话锋一转,“你对她有成见吧?你不喜欢她,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她。”

“我当然不喜欢她,她抛弃了你。”

“是他们驱逐的她,不是她抛弃了我。我都原谅她了,你为什么还揪住不放?她遗弃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不止这样,我不相信她,她不是在帮我们,她只是在利用你。”

“你没权下定论。”

“那你干吗带我来?”我也双手抱胸,没好气地说,“哦,对。你叫我来分析分析。我说给你听了,你不喜欢我的判断,但不代表——”

“我都忘了你总是被偏见蒙蔽双眼了吗?如果我记得,就肯定不会喊你来。”

“我的偏见?那你的偏见呢?是不是但凡恨你父亲的人都可以成为盟友?”

“别把那人扯进来,与他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托比亚斯,听我说,他手头上掌握着一些重要信息,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些信息是什么。”

“又提这个?我还以为这事儿咱们说明白了呢。翠丝,他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

“是吗?”我下意识地锁住眉头,“你母亲也是。你相信无私派可能公开驱逐某人吗?我绝不相信。”

“不准你这么说我母亲。”

前方反射出一道亮光,“环球大厦”到了。

“好。放心,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气冲冲地朝车厢门走去。我跳下车厢,往前跑了几步,找回平衡后,站了起来。托比亚斯随后跳下,可我没给他追上我的机会,径直爬下阶梯,冲进基地深坑。回去找个地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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