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交托

将苏展受伤视作耻辱的人,并不仅仅只有苏展一个。苏展的状况刚一稳定,他的父亲就来到了病床前,经历一番欲言又止,父亲终归开口:“阿展,从你出事那天算起,我和你妈,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伸出手,帮儿子掖了一下被子。

苏展睁开双眼,问起了公事:“公司的现状怎么样?苏澈给我打过电话,他告诉我,他做上了财务总监,做得还不错。”

“你弟弟年纪轻轻,见识得少,心肠又不够硬,”父亲当着长子的面,数落自己的小儿子,“比起你呐,他还差远了。”

苏展并未痊愈,无法坐直。他连笑都笑不出来,较之以往,表情更加淡漠:“苏乔知道了他的出身。如果她拿阿澈做文章,十几年前的事,就会被人扒出来。他的母亲……”

他阖上眼帘,欲言又止,疲惫地问道:“你怕吗?”

父亲避而不答。

苏展忍痛笑了一声。

父亲转移话题:“阿展,我教过你,要对程烈一家手下留情,你不听我的,非要拿他儿子的命……”

苏展却道:“当年他儿子死了,您高兴得很。”

他微微抬手,搭上雪白的床沿,轻敲一下,说一句话:“程烈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家做肉制品,材料是一半鲜肉,一半腐肉,再用甘油和硼砂处理,你忘了?程烈死了儿子,那是天道好轮回。”

“阿展,你要明白,程烈最大的缺点,不是黑心,而是自负,”父亲纠正道,“手底下的人乱来,他不知道、不理会、不在乎。父辈们交托的公司,就毁在了他的手上。”

苏展明白父亲话中有话。

他勾起唇角,做了个口型:“爷爷是谁杀的?”

雪白的被子盖住了苏展的身体。他弯曲一条长腿,膝盖隆起弧度。

父亲轻拍儿子的腿,波澜不惊道:“阿展,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从不需要我费心劳力。我是他的孩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苏展收敛笑容:“我也是。”

父亲温声宽慰他:“阿展,你把病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苏展却道:“苏乔和顾宁诚都不让我省心。”

父亲摇一摇头,和他解释:“苏乔手上有遗嘱,她爸爸能拿到全额股份。但是他们自己的公司,会被宏升集团合并。你爷爷是向着你的,他在遗嘱里,要求苏乔写一份股权委托书。”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慈蔼道:“阿展,你才是控股方。”

苏展答非所问道:“可惜我不得不卧床几个月。”

父亲颇为愁闷地叹气。

他捏紧眉心,格外温和道:“阿展,你还有家人。你的爸爸和弟弟,永远站在你这边。”

苏展没做回应。

父亲走后,陆续有人看望他。

然而苏展的交际圈里,功利性一向很重,他深知那帮探病的客人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他只见了两三个商业伙伴,余下的时间里,他都在独守病房。

苏乔和陆明远前来探望的那一日,护工满脸歉意道:“两位,真不好意思,苏先生今天身体不适……他不能和朋友见面。”

苏乔当然不信。

她万般真挚地说:“我不是苏先生的朋友,我是他的妹妹啊。我也姓苏,我叫苏乔。”

护工诧然,又瞥了一眼陆明远。

陆明远穿着休闲装,背着黑色双肩包,包里塞满了补品——据说探望病人,不能空手而去,陆明远就准备了一点东西。

苏乔一把拽过陆明远,向护工介绍:“这位呢,是苏先生的妹夫。”

护工脸颊一红,答应道:“请两位稍等。”

她转身走进了病房。

走廊上的蓝色窗帘被风吹起,光影晃动之时,苏乔拉着陆明远坐下。陆明远往后一靠,问了一句:“苏展要是不想见你,你会怎么办?”

苏乔一派笃定:“他不可能不见我的。”

陆明远稍一思索,赞成道:“遗嘱在你这里,他肯定很好奇。”

苏乔补充道:“不仅是好奇啊。有句古话叫做,‘少年得志,是人生三大悲之首’,苏展这么多年顺风顺水,这下倒了大霉,程烈又死无对证……”

陆明远打断道:“程烈是谁?”

苏乔尚未回答,陆明远想了起来:“哦,你和我说过,程烈家破人亡,脑子出了毛病,他从前有个公司,经常和苏展对着干。那天的清洁工,是程烈吗?”

他无意识地将手搭上了苏乔的大腿,挪动一点距离,暧昧又客气。

苏乔心头微痒,含糊地回答:“对,是他。”

她接着说:“程烈的死状被人贴到了网上。一帮水军的添油加醋,影响了宏升集团的名声,搅黄了几个短期合作——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垄断市场。客户给你一大笔钱,并不想承担风险。”

苏乔还没来得及说完,刚才那位护工小姐便出门了。她给苏乔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苏先生同意和你们见面,请跟我来。”

陆明远背起双肩包,牵着苏乔往前走。穿过一道回廊,打开两扇木门,终于见到了苏展本人。

苏展的保镖坐在床边,捧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给老板读新闻。那保镖块头巨大,神情认真,读得声情并茂,却让苏展听得皱眉。

“你出去吧,”苏展甩一下手,打掉了平板电脑,“新闻不用念了。”

那保镖连连点头,弯腰捡起电脑,应了一个“好”字。

陆明远忍不住开口:“这年头当保镖也不容易。”

他自来熟地坐在了一旁的软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倒不是他故意炫耀自己的腰线,只是那把椅子没有靠背,他无法散漫地坐着。

苏展偏头,打量陆明远。

他直言不讳地问:“陆沉知道你和苏乔的关系吗?”

陆明远学会了插科打诨:“你知道的,他也知道。你不知道的,他还是知道。”

苏展看向苏乔,意味深长道:“我的这位妹夫,和陆沉从前的作风,有那么一点像。”

苏乔轻笑:“是吗?你很了解陆沉啊。”

陆明远不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包里掏出补品,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苏乔曾经和陆明远说过,几年前,她爸爸生过一场重病,很多叔叔伯伯前来探望,送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陆明远也就入乡随俗了一把。

苏展仔细观察,竟在一堆滋养品中,瞧见了“肾宝”两个字。

真他妈刺眼。

苏展加重呼吸,气得不轻:“苏乔,你带着陆明远耀武扬威来了?”

苏乔怔了一怔,反而是陆明远瞬间会意。他心想,一个男人的肾不好,自尊心也变敏感了。

陆明远平静如初地开口:“无论哪个男人躺在这儿,我都会带这些东西。你冷静点,别认为自己很特殊。”

谁能在死里逃生后,疼痛交加时,保持一副从容淡定?苏展大约能做到。他动了动手指,坦然地接话:“遗嘱上规定的股权管理人,就是身份特殊的代表。”

苏展穿着一套病号服,思路依旧清晰。

他伤人于无形:“苏乔,你们家的公司,也是宏升集团的一部分。哪怕你被架空了,还能落得一个虚名。”

光线微弱,他的眼眸深邃,面容半明半暗。

病房异常整洁,苏乔深吸一口气。

在她的眼里,苏展是个变态、杀人犯、冷血动物。每逢和他交手,她都要再三斟酌,她甚至有个恶毒的想法,为什么程烈没有捅死他呢?

他杀了人家的儿子。一命抵一命,公正又公平。

苏乔笑得和煦:“苏总,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顾家虎视眈眈,我不说,你能猜到,这是其一。叶姝对顾宁诚死心塌地,他们家也倒戈了,这是其二。董事会里有不少人,跟了爷爷几十年,他们早就对管理体制不满,不管公司死活,这是其三。”

苏展不言不语,静候下文。

苏乔拉近了椅子,垂首在他病床前:“第四,我们的爷爷非正常死亡,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查处公司账务……尤其是海外走私,你猜苏家……会不会被冻结财产?第五,苏澈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妈妈去哪儿了,我想申报警察局,调查一下当年的案件,你觉得有没有必要?”

苏展道:“要不是我左手在输液,我会给你鼓掌。”

苏乔自己拍手,鼓了一次掌。

“不用客气,我帮你完成这个愿望。”苏乔道。

她的语气十分惋惜:“哥哥,如果你没病倒,项目还在推进,我当然不敢恐吓你。可是你看,现在呢,我们公司连个项目负责人都找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大伯父太像爷爷了,不,其实不像——大伯父的疑心,比爷爷还重。”

苏展与她对视:“这是你的第六点?”

他禁不住嗤笑:“你第一次叫我哥哥,你现在不怕我么?”

苏乔面不改色道:“因为你现在,对我没有威胁。哥哥,你养的狗都不在身边,我怕你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

苏展沉默。

他的唇色泛白,反倒更衬他的长相。

“你过来,”苏展低声道,“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话。”

他刚说完,陆明远便站了起来。

陆明远走到病床边,微微低头,满腹狐疑:“怎么,她离你还不够近吗?”

苏展不理睬陆明远,一双眼睛盯紧了苏乔。陆明远可能不明白,苏乔却反应过来——苏展是在试探他们的关系,他想知道,苏乔的秘密,陆明远能不能听?

苏乔犹豫了两秒。

苏展笑了,心想不过如此。

他道:“我同意你不做股权转让,也同意你们家控股,代替我的父亲,成为新一任总经理……”

苏乔弯腰,靠近了一点。

苏展在距离她耳朵十公分的地方,用气音说话:“苏澈体弱,叶姝骄纵,叶绍华是个废物,只有你能挑大梁。不过我出院时,你应该把宏升还给我。你还记得走私公司的烂账,挂靠在你父亲名下吗?我手上的证据,你没法销毁,如果你不好好做,每年就去监狱里,探望你的父亲吧。”

他偏过头,用正常嗓音喊了一声:“听懂了吗?苏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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