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谢家小子的不好相处,名不虚传。

屋里气氛尴尬,琬宜朝他福福身,张了嘴,不知该如何说,又堪堪闭上。

谢安大喇喇盯着她看,琬宜面皮薄,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耳根慢慢红透。

半晌,她听见对面男子嗤笑一声,也没管她,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

虽然谢安态度并不客气,但琬宜还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她个子并不高,而谢安又是典型的北方人高大身形,肩宽体阔,站她面前的时候,挡住了多半的阳光,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一时无话。

自小到大,她所接触的男子并不多,除了父兄与家中小厮,便就只有沈青城。

而无论其内里如何,表面上都是斯文知礼的。

与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斟酌着不会逾矩。

像谢安这样咄咄逼人,尽显嚣张的男子,琬宜从未碰见过,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

即便只是共处一室,她也觉得根根汗毛直立,像只受惊的兔子。

杨氏去的时间并不长,可琬宜还是觉得这等待实在难捱。

等听到门口的响动,琬宜几乎是立即就抬了头。

与此同时,谢安也正巧看过来,那是双黑的过分的眼睛,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微挑,有着浅浅醉酒似的红晕。

鼻梁挺直,嘴唇微抿,冷淡的没有一点弧度。

本是张颇为俊俏的脸,却因为眼里锋芒而变得难以接近。

琬宜愣了下,缓过神来冲他微微欠身,而后小心绕过他肆意伸着的腿,小碎步跑向门口。

杨氏正在叫她。

谢安用食指勾了勾眉峰,又去挑着剑上的穗子玩,“嘁”了一声,“跑那么快,怕爷吃了你?”

琬宜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没敢停留,急急推门而出。

杨氏刚才是给她烧好了洗澡水,放在她屋里的屏风后面。

她领着琬宜过去,又拿了套新的亵衣和衫裙,搭在旁边的架子上,笑道,“琬宜慢慢洗,姨母去给你做饭吃,今晚吃好的,你太瘦。

裙子是姨母的,颜色不太鲜亮,你先凑合一晚,明日带你去买几身好看的。”

“谢谢姨母。”

热水冒着气儿,熏得屋子雾气朦胧。

琬宜手攥着浴桶的边沿,冲杨氏浅浅笑着,“姨母的衫裙也好看的,素雅大方,琬宜喜欢。”

杨氏更高兴,过去掐掐她的耳朵尖,“琬宜真贴心。”

她没有立时就走,怕琬宜自己弄不来,陪着她更衣入水后,又指了各个瓶瓶罐罐的用处,才转身。

琬宜下巴抵在水面,湿发散开,犹豫了下,还是出声唤住了杨氏。

“姨母,”她蹙蹙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谢安,“哥哥……回来了。”

“谢安?”

杨氏走过去,摸摸琬宜被水浸的愈发粉嫩的脸颊,有些担忧,“你们见面了?

他欺负你了吗。”

琬宜摇摇头,嘴唇一不小心埋到水下,随着说话吐了两个泡泡,“但是他好像不太高兴。”

杨氏被她难得的娇俏逗得笑了下,安慰地抚弄她的长发,“他就那样,整日里酸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的钱。

不过你别怕,谢安本性不坏的,也听我的话。

姨母护着你呢。”

琬宜弯眼,乖巧点头,“姨母安心,我肯定和哥哥好好相处。”

杨氏有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性子,而两个女儿也都离开了。

她身边冷冷清清了好多年,现在看着柔顺懂事的琬宜,打心眼儿里喜欢。

两人又说了些旁的,杨氏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刚刚吃饱饭,现在还有热水澡。

琬宜掬了捧水淋在头顶,任温水顺着鼻尖淌下,心里安然满足。

她想,到底还是幸运多一点的。

厨房里,杨氏正舀了勺汤试咸淡。

谢安本不愿动弹,可被杨氏拉着,不得不过来帮着烧火。

他年轻体热,脱了外衣,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上面被火烤的蒙了层细汗。

拾起根柴火棒子,在膝上一劈,轻松断成了两截,再随意扔进火堆里。

杨氏瞥他一眼,勺子敲了敲锅边,“你怎么每天都苦大仇深的,能不能笑一笑。”

谢安“唔”了一声,嘴角扯扯,皮笑肉不笑,“我笑的好看吗?”

“你真是糟践了这张脸。”

杨氏斜他一眼,把葱花撒进锅里,“怪不得人家张家姑娘要跟你退亲,哪家姑娘愿意嫁个板砖脸。

天天阴阳怪气的,烦死个人。”

谢安没在意杨氏损他,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前半截,“张家来跟咱们退亲了?”

杨氏皱眉,“嗯”了声,把锅盖扣上,奇怪看他,“你怎么突然又高兴了?”

谢安手摸摸鼻子,把笑敛回去,淡淡道,“还行吧。”

杨氏哼了声,不再理他。

今天吃小炖肉,加足了料,醇香的味道从坛子盖儿的小孔那里飘出来,勾的人眼馋。

谢安把柴火弄得足够,手在衣摆上拍了拍,拿了筷子想去挑一块。

肉质酥烂,他力道没控制好,戳碎了块,再去拣另一块的时候,被杨氏拍了下手背,“干什么呢你?”

“吃饭。”

谢安扭头,又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熟了吧,吃不坏肚子。”

杨氏笑骂,“谁管你的肚子。

不许你吃,我跟你说,今天是你琬宜妹妹来家的第一天,你把礼数做周全一点。

她胆子不大,你粗手粗脚,可别吓坏了她。”

琬宜……谢安还记得她的样子。

柳叶眉桃花眼,怯生生的,白的会发光,好像掐一把就能出水儿。

瘦的太过了,腰细细一小条,脚还没他巴掌大,一看就是个软柿子,不会作妖,好拿捏。

谢安把筷子夹子食指与中指间,拧着眉念了遍她的名字,而后混不在意地“哦”了声。

杨氏盯着他瞧,谢安无奈,把盖子扣上,筷子放在一边,背靠着灶台掰手指,“待几天啊?”

“什么待几天?”

杨氏正色看他,“琬宜的娘亲是我的故交,她就像是我的半个女儿,如今她家里出事,咱们不可以坐视不管。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是敢犯浑欺负她,我定是不会帮你。”

杨氏说了一长段,谢安手掐了掐脖颈,还是从中找出了重点。

他脸色渐冷,“不走了?”

“你那是什么脸色?”

杨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但对着谢安,总是不自觉提高音调。

她有些气,“你心眼怎的那样小,琬宜娇娇小小的,能吃你几两米,我照顾着,又不劳烦你费心。

瞧你那样子,像是生吞了只死耗子。”

谢安烦躁地抹了把头发,偏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他是怕麻烦。

家里突然就来了个娇姑娘,大事小事,得多出多少琐碎事来。

他体热,平时在家里走动最爱赤膊,现在可好,吃饭前夹一块肉都要被劈头盖脸骂一顿。

再加上,那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他,他没搂住脾气发了火给她弄哭了,算谁的责任?

思来想去,谢安的那点子好心情都没了。

他往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坐,腿曲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抬眼,难得好声好气,“娘,没别的法子?

你看我平时早出晚归的,身边的朋友也总会来家里吃饭,琬宜在这,多不方便,吵着她可不好。

要不这样,我出钱,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一间天字间,留她在那里住着……” 

话没说完,杨氏便就打断,“我不同意。”

谢安更烦躁,手指抹过颧骨,猛地站起身,黑着脸往外头走。

杨氏呵住他,“干什么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谢安从门口的架子上捞过衣裳,利落穿上,一脚踏出门槛,“娘,我最烦叽叽歪歪的姑娘,你要是非留她,那我住酒楼去。”

“你敢!”

杨氏捂着心口喘了几声,气的一把将筷子掷在他脚边,“谢安你给我站住。”

谢安抿抿唇,停住脚,却没回头。

杨氏追到他身后去,拍打他的腰背,“你今年都二十了,已过弱冠之年,可连个媳妇都还没有,你就不着急?

你看你那活计,每天喊打喊杀的,睡觉就安稳了?

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给我留着,琬宜来了,正好也能收收你那野性子。”

谢安吸了一口气,回头,面上杨氏绷紧的脸,“我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许来咱们家。

你按时出去按时回来,早晚两顿必须在家,不许喝酒不许骂人,不许对琬宜大呼小叫。

要不然,我用马鞭子抽你。”

一溜的不许不许,听得谢安头皮发麻。

他心中火气更大,本来觉得那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该翻不出什么波浪,可杨氏这么一顿说,他倒是对琬宜看不顺眼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省心,麻烦死了,而且还挺会讨好他娘。

谢安眯起眼,甩了袖子想要出门。

他没看路,往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撞上团柔软。

一声惊呼响起,可似乎是惧于他冷淡的脸色,又自己给咽了回去。

谢安低头,看见琬宜因为吃痛皱成一团的脸。

她刚洗完澡,穿着杨氏的素色衣裳,但也不显老气。

安静娴雅的样子,身上若有若无飘着淡香。

抛去她给他带来的麻烦不说,谢安还是得承认,这姑娘忒好看。

西北荒城,女人多是汉子一般,脸上还带两团红,少有这样鸡蛋清儿似的姑娘。

但是,再漂亮,也是个大罗嗦。

琬宜被他唬的心砰砰直跳,看谢安没有说话的意思,赶紧冲他福了福身,轻言唤了声“哥哥”。

言语神态间,讨好意味儿明显。

可惜谢安并不领情。

他淡淡“嗯”了声,而后便就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背影。

琬宜呆呆立在原地,还被他的不善震慑着。

杨氏心疼叹气,冲她招手,“琬宜过来,陪姨母烧火。”

琬宜缓过神来,应了声,小跑过去。

姑娘体轻,脚步声不重,提着裙摆,悉悉率率的。

谢安走到房门口,往后看了眼,琬宜正蹲着,笨拙地拿着柴火往灶里塞。

她头发半干,湿湿的垂在身后,侧脸精致好看,缩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团。

耳边好像还残存着她怯怯叫他的那声“哥哥”,柔婉动听,很小心的语气。

谢安掏掏耳朵,大步往前走,面上没什么表情。

琬宜是吧?

爷要是不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就愧对了爷临安小霸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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