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 

敌军勇猛,且人数众多,守城将士们就算再拼命,终究寡不敌众。

楼下城门不断被木桩撞击,长梯搭了十几架,连续不断有匈奴兵顺着城墙爬上来,挥刀乱砍,又被红着眼的将士们斩杀。

局势渐渐陷入危急,千钧一发。

谢安铠甲已经破损,肩上臂上数道伤痕,他撑着剑拄在地上喘粗气,汗混着血顺着脸颊流下,浸的细小伤口涩涩发疼。

战鼓又一次被敲响,他抬眸,城下黑压压匈奴兵又发起一轮猛攻,马蹄荡起层叠尘土,几乎遮云蔽日。

旁边副尉焦急喊他名字,“校尉,咱们快抵挡不住了!”

谢安喉结滚动,眼睛盯在下方,数不清的马匹与匈奴兵如同群蚁,涌动似是没有尽头。

库恩浴血奋战,驾马冲在最前方,戴着高高帽子,上面红缨如同鲜血染就,亮的刺目。

欲擒贼,先擒王。

谢安闭一下眼,再睁开时近乎狠辣,他把手中长剑扔在一旁,伸手向一边副尉,低吼,“弓!”

副尉不敢耽搁,拽过最近的弓箭手,扯下他手中武器,连同背后仅剩两支羽箭一同递给谢安。

谢安用拇指拉住弓弦,用全力,手背青筋暴起,他眼底血红一片,晃动着瞄准库恩,因为没来得及佩戴拇指环,细弦割入手指,皮肉绽开。

来不及耽误,谢安松手,箭离弦而出,直冲库恩面门而去。

他双眼瞪大,最后关头俯身往下,堪堪躲过,羽箭带着呼啸风声擦过他肩侧,直直射进后方骑兵眉心。

一箭未中,谢安抿唇,抬脚踏上二级台阶,拉满弦瞄准第二箭。

台阶不矮,他这样位置,视野确实开阔不少,但整个上身暴露在外,没有盾牌挡护,简直就是活靶子。

城墙之下已有不少弓箭手准备好,和他一样,蓄势待发。

库恩就要进入视线盲区,一切快要来不及。

副将被他动作惊到,急忙去拦,大声吼道,“校尉,万万不可!”

谢安充耳未闻,下巴绷紧,眼睛死死锁住库恩,臂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颤抖。

库恩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他,就这一个晃神瞬间,谢安松开手指,羽箭破孔而出。

库恩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箭飞快,几乎瞬间插入他肚腹,穿透而过。

主将落马,匈奴军队爆发出慌乱,本高昂士气顷刻灰飞烟灭,阵脚大乱。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三支羽箭从城下袭来,直冲谢安而去,以雷霆万钧之势,来不及躲避。

副将大吼着要推开谢安,但为时已晚。

一支箭射偏,钉入城墙之中,一支箭擦过他眼角,往后消失不见,最后一支,没入胸前。

谢安被冲力掀翻在地,骨骼撞击坚硬地面的声音巨大,让人胆寒。

喉中一阵腥甜,他咳两声,有血从嘴角流出。

副将跪伏在他身边,钢铁汉子,此刻泪如雨下,沙哑唤他,“校尉!”

谢安手攥着拳,用力在旁边地面敲击两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吩咐,“开城门,逼退他们!”

副将含泪领命,握着他手一下,起身离去,怒吼,“都给我杀出去!”

下一瞬,朱红城门打开,门轴转动发出吱呀声响,将士们骑马冲出,杀声震天。

匈奴抵抗一阵,但伤亡惨重,又群龙无首,很快四散溃逃。

而这些,谢安都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感觉得到有许多人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他想要见的。

他眼珠吃力转转,这才想起,他的姑娘还在家里等他。

而且,他有孩子了,还未出生,在姑娘的肚子里。

多让人期待。

力量渐渐流逝,身子越来越沉,谢安从不呼痛,但现在也觉得哪儿哪儿都疼。

心脏尤甚。

眼前闪过的最后一幕,是琬宜端坐在小桌前的样子。

她披一件碎花小袄,侧脸莹白,脖颈纤长细嫩,端正握着笔,温柔安静地、满含期待眷恋地、一字一字地写,“等你回家”。

耳边嘈杂,脑中纷乱,谢安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沉重闭合。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心中默默念着,“琬琬,我很想回家。

真的,很想见你。”

……琬宜在梦中惊醒,心头一阵阵颤栗,她捂住心口,闭紧眼,但静不下心。

脑中混沌朦胧,只剩大片大片的血污,铺天盖地的箭矢…… 

有个人倒在地上,闭着眼,明明高大身躯,却又脆弱的像是一碰就会碎。

胸前没入一支羽箭,触目惊心,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铠甲,而身下砖石早已被渗透,成深暗的褐色。

他的脸上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分辨不清面容。

但看得到唇微张,干裂苍白的,印着血丝,呢喃着,好像在唤着谁的名字,他说,“琬琬,我很想回家……” 

她听见了,急迫伸出手,却无法碰触到他。

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隔了万丈深渊。

一切戛然而止。

琬宜急促喘几口气,强撑着要起身,但手脚都还是软的。

她吸一口气,撑着墙滑下去,脚尖刚挨着地面,脚踝却蓦的一酸,就要摔倒。

她急忙去找支撑,慌乱中打翻了针线笸箩,银针划伤食指,溢出一滴殷红的血。

她平素娇气,但这次,却没感到疼。

琬宜眼睛干涩,不敢回想刚才梦境,无措将指头含进口中,淡淡腥咸味盎然在舌尖。

她在地上茫然站着,目光不知该放在哪里,屋里安静,只听的见猛烈心跳声,始终缓不过来那股酸胀劲儿。

已经醒了,但还如在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阳光正好,透过薄薄窗纸洒在屋地上,空中跳动着细微尘土。

不知过多久,琬宜终于觉得冷,她低头看见自己赤白的脚,光裸着踩在地上。

她咽一口唾沫,往后退两步,跌坐在炕沿上,又缓慢将双腿抬起,转而抱膝,下巴抵在膝盖骨上。

梦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回忆不起来,只残存那丝心悸,让她六神无主。

琬宜吸吸鼻子,手往后摸,扯了毯子胡乱裹在自己肩上,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个点,了无睡意。

她好像在等着什么,带些期待和盼望,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心中恐慌。

忽然间,寂静被打破。

远处街道上,响起阵阵欢呼声,似有若无的,渐行渐近。

琬宜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外,杨氏也听见动静,正推门出来,急急往外走去打探。

沉睡了十五天的昆山终于苏醒,每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又有些劫后余生。

她没出去,只更紧抱住自己,背影瘦弱而孤单。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一盏茶时间,门被用力推开,撞在墙上一声巨响。

院里鸡鸭也跟着叫起来,带来些生机,混杂着外面喧嚷吵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繁华热闹的昆山城。

琬宜抬头,瞧见杨氏惊喜的脸,她眼里含泪,双手合在一起抵住唇,哽咽叫她的名字,“琬琬……咱们赢了,城守住了,谢安他们赢了……战争结束了。”

这消息固然让人兴奋,但琬宜心中恐慌却愈发扩大,她急迫抓住杨氏袖子问,“娘,谢安呢,他怎么样?”

杨氏还没说话,外面大门被叩响。

琬宜心里猛地一跳,和杨氏对望一眼,匆忙冲出去。

她头发还有些乱,唇苍白,绣鞋也只穿了一半,但站在门口那人,不是谢安。

是一个士兵,还穿着战时的铠甲,没戴帽子,脖颈处长长一道血痕,堪堪结痂。

琬宜咽一咽喉,隐约有些预感,不愿相信。

她站不稳,身形晃动,杨氏扶着她胳膊,强作镇定开口,“你是……” 

士兵微弯腰,低声唤了句夫人,他继续说着,唇开开合合,琬宜耳朵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罩子,听不清楚。

她眼神空洞看着他,只捕捉到最后几个字,“……副将,中箭了。”

士兵神色哀戚,悲伤溢于言表,虽对谢安伤势只字未提,但谁人都知,他情况并不好。

琬宜终于脱力,软倒在杨氏怀里。

她嘴唇动动,眼中情绪交错,哀伤让人不忍直视。

士兵往前探一步,小声唤,“夫人……” 

“我没事。”

琬宜抓着杨氏手臂,摇摇头。

她没落泪,只抬眼看着士兵,一字一句道,“他在哪里?

我得去见他。”

她记的清楚的,谢安说,他想回家。

营帐忙碌,到处都是行走的人,大多负伤,气氛沉重压抑,风声中间杂着哭嚎。

琬宜拉着杨氏胳膊,跟着士兵脚步走,她不敢偏头,眼睛只盯着脚前的一点距离,脚步匆匆。

绕过一座伤兵帐篷,门口树上架着两条麻绳,上面挂满沾血衣料与布巾,迎风招展,怵目惊心。

琬宜眼角瞥见,心头一颤,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

她猛地拉住前面士兵袖子,急声问,“你认识谢暨吗,谢暨怎么样?”

士兵顿一下,犹疑问,“是副将的弟弟吗?”

“是的,我的弟弟。”

琬宜唇抖着,直直盯着那人眼睛,重复着又问一遍,“他还好吗?”

士兵不忍,柔声安慰她,“无碍的,只臂上中了一箭,血流的多些,但没伤及筋骨,现在许是喝了药在哪里睡着。”

听见肯定回答,琬宜嗓子里呜咽一声,拉着杨氏的手更紧。

她偏头,见杨氏眼里也闪烁泪光。

周围人行色匆匆,耳朵里充斥着呼喊和哀嚎,脚下血迹斑斑,绣鞋也已经染脏。

琬宜手背抹一抹并未流泪的眼睛,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长距离,却如同行在刀尖,撕心裂肺。

谢安在主账,姜黄色围布包裹了一方天地,阻隔烈日风沙。

门口有人把手,红缨枪头上,血痕还在。

琬宜不敢掀开门帘,她顺着门缝往里瞧着,见到几双军靴来来回回地走,匆忙凌乱的脚步。

一路走来,琬宜心头早已麻木,但现在站在这扇门前,里头躺着的是她的男人,还是退缩。

她不怕他受伤,就算是丢了胳膊少了腿,就算是瞎了聋了没以前那么聪明了,甚至是昏迷不醒,只能睡一辈子……那都没关系的。

她愿意照顾他,无论多久都好,只要他还活着。

她最怕的,是走进去后听到军医的叹息,怕有个人一脸痛色地对她说,夫人节哀。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谢安了,那也就没有琬宜了。

哪怕她还有生命,也只是苟延残喘,失了灵魂。

杨氏并不打扰,只安静陪她站着,直到琬宜终于鼓足勇气,自己迈出那一步。

掀开厚重门帘,扑面而来血腥气,浓重的,混杂着难闻药味,令人作呕。

不大营帐,床在最里头,被许多人围着。

血水一盆盆端出去,琬宜贴着杨氏肩膀,缓步往里头走动,指尖攥紧衣袖。

有军医瞧见她们,愣一下,然后便就明白过来。

一年长者站出来,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杨氏轻声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箭头末进胸了。”

军医摇摇头,“但救治及时,总算捡回条命,至于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晚。

而且,就算活过来了,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数。”

琬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不安吊着,很想哭,却没有肩膀可以靠。

那边军医已经散去,琬宜咬着唇,询问道,“大夫,我能过去吗?”

老者慈眉善目,点点头,伸手让她过去。

离病床越近,腥味就越浓,琬宜眼睛舍不得移开,落在他身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谢安。

胡子拉碴,眼底青黑一片,瘦了好多,左眼眼角处不短一道疤痕,洒了药粉,看着红黄相间,污浊一片。

因为伤在胸前,铠甲已经出去,皮肤裸露在外面,左胸位置裹着布巾,早被血浸透。

小腹上肌理依旧结实,但横七竖八不少血痕,有的凝结成块,画出蜿蜒痕迹。

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谢安,何曾这样过?

琬宜只觉得心攥成一团,疼到抽搐,嘴里发苦。

军医安慰她,“那些都是轻伤,皮肉伤痕而已,看着唬人,不碍事的。

校尉强健,好好养一养,不出十天就没事了,只眼角那道擦伤,许会落疤。”

顿一顿,他又说,“校尉如此血性男儿,千军万马前仍能面不改色,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琬宜咬着下唇,听这话在耳中,只觉心头滴血。

杨氏也心疼,擦擦涌出的泪,从后方环住琬宜肩头,轻轻拍着,温声哄,“琬琬,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忧思过重对你们娘俩都不好。

谢安舍不得咱们的,好不容易有个家,他不会走的,娘给你保证,好不好?”

琬宜点头,手搭在谢安手臂上,不敢用劲,只虚虚触碰。

她就坐在那,看着谢安的脸,在心里一遍遍贪婪描绘他的眉眼,心中难过到无以复加,但也生出一份侥幸。

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的,不是吗?

他好歹还是回来了。

屋里炭火没多旺,琬宜穿的不多,静坐一会,便就觉得凉。

她怕谢安也觉得冷,微探身去扯了脚底被子,想给他盖一盖,但目光下扫,却看见了地上扔着一把银质平安锁。

中间破碎裂痕,赫然一个硕大孔洞,染满血污,还未干。

军医见她举动异常,顺着她视线瞧过去,顿一下,叹口气道,“若不是这把锁,凭着那支箭的力道,定会穿胸而过。”

琬宜手臂僵住,直直盯着那把锁,半晌,终于觉得干涩眼睛有些湿意。

她偏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谢安手背上。

天意冥冥,自有定数。

老天对她,到底善待居多。

被子盖好,琬宜又坐回去,手腕转转,用小指勾上他的,轻轻使力。

以前的时候,她最爱这样和他闹,带些撒娇痴缠。

只是那时,谢安会回应,一个吻,或者搂着她腰,黏腻笑骂。

现在,他就这样躺在这儿,安静着,没什么生气。

“谢安,求你了……”琬宜哽咽,俯身用脸颊贴上他的,触及温热,终于觉得心里安稳几分。

她声音低弱,充满祈求,一遍又一遍重复,“求你了……别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这一晚,琬宜没睡。

军营里缺人手,但还是能空出人守着谢安,没什么危险。

琬宜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睡不着,只浅眠一会便就又惊醒,披着衣裳到谢安床边,看了又看,才舍得离开。

反反复复几次,杨氏心疼,便就干脆陪着她守在一边,睁眼到天亮。

谢暨臂上受伤,看着吓人,但并不危及生命。

他也来陪了会,但药里有安神成分,晚饭后喝了没多久便就睡过去。

沈骁的事,琬宜也知晓了。

她接受的很快,没有哭闹,只是平静样子,不是看的开,而是麻木。

还有呼吸和心跳,但却像只提线木偶,没表情,没神采。

晚饭她吃的不少,忍着干呕也要吃,无论发生什么,总不能饿着了孩子。

只是饭菜在嘴里,尝不出咸淡,没什么滋味,就像她现在看着营帐外生生死死,觉不出喜怒哀乐。

谢安一直静静躺着,眉目舒展,敛起眼里所有锋芒。

琬宜给他擦了脸,也更真切地瞧见了他眼尾的伤,擦着眉上去,深可见骨,只差一点,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谢安从没有这样过,乖顺的,没一点攻击力。

连呼吸都是轻的,似有若无,只胸前缓慢起伏,让琬宜知道他还在她身边。

琬宜多盼他能睁眼看看她,哪怕只一眼,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但他没有。

而好在,这一晚,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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