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政五郎前往位于押上村的照法寺。

他与寺里的住持熟识。早在多年前,住持便与政五郎有着难以割舍的孽缘。不过,这是段带着人情味的孽缘,一点都不肮脏。

从事捕快的工作,不时会有一些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物品——通常是与凶杀案有关,无法随意丢弃之物,政五郎都会带来此处。这位身形奇伟,宛如相扑力士的住持,也不会多问,只管接下物品加以供养,并收取高额费用。

几年前的冬日,政五郎带着一个火盆来找住持。

案发地点是桐生町五丁目的木屐店“平良屋”,女侍阿驹突然发狂,拿刀砍向恰巧来过夜的店主弟弟。幸好被害者仅受轻伤,但女侍不久就断了气。

阿驹个性单纯,与店主的弟弟也毫无瓜葛,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行径。不过,阿驹临死前,曾吐出烟雾般的白色气息。而在那之前不久,她曾望着佣人房里的火盆出神,简直像瞪着火盆,朝烧得火红的木炭洒水,刻意扬起火灰烟雾。

心生怀疑的政五郎,带着阿驹在旧道具店买的火盆回家。当晚,他和妻子试着泼水弄出烟雾,观察会发生何种状况。

于是,那披头散发的女鬼出现了。

女鬼的真实身分为何?烟雾中潜藏什么?火盆有怎样的来历?政五郎一概不知。他整晚捧着火盆,天一亮便赶往照法寺。住持听完说明,冷哼一声,收下火盆,眉毛挑也不挑一下。

之后,听说在供养仪式结束前,每晚火盆中都会飘出白色人脸,四处游荡,恫吓寺里的僧人。还有一个赤脚的枯瘦女鬼,伫立在火盆旁。

照法寺很小,四周皆为水田。山门紧闭,外观并无特殊之处。见过住持,谁都不禁会想,这座寺院的施主真是辛苦。看过住持的长相,听过他的话声,就会觉得寺内的钟声一点都不响亮。

住持独自待在正殿做早课,政五郎静静等在一旁。虽然政五郎曾多次在这里听住持诵经,但全是没在其他寺院听过的陌生经文,猜不出属于何种宗派。话说回来,照法寺的主佛安置在外头看不见的场所,正殿的双开大门也终日紧闭。

政五郎颇为魁梧,住持硬是比他高大。肌肉叫结的双肩和粗短的颈项上,顶着仍留有青皮的光秃脑袋。

政五郎说明来意。住持记得平良屋一事,及寄放在此的火盆。

“那火盆早就净化完毕。”他粗犷的话声十分肯定。“那女人的怨念,及会附身迷乱人心的烟雾也已消失。”

“我明白。”政五郎苦笑,“我只是在意外的机缘下得知火盆的由来,想和住持谈谈。”

“您真周到。”

政五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住持,还记得吧?那名叫阿驹的女侍,在吸入火盆烟雾而心智迷乱时,曾说中我的过往。”

——你杀过人。

阿驹死鱼般的双眼凝睇政五郎。

政五郎在当捕快前,过的是刀里来、血里去的日子。政五郎确实杀过人,但极少人晓得此事。

阿驹却一眼看穿。

“那是种神通力。胆泽屋的阿结也是在杀害阿文后,得以看透别人的罪恶和谎言。住持,真是如此吗?”

住持仰望正殿的天花板。那坐镇脸孔中央、看起来很不真实的大鼻子,喷出沉沉的呼息。泛黑的装饰品和莳绘,垂悬在住持头顶上。这么一提,政五郎还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

住持以诵经般清亮的语调回答:“具有这种眼力的人,看得出谁杀过人。”

“当时你也这么说。”

“捕快,犯下杀人这等滔天大罪者,”住持俯视着政五郎,“会带着自身的罪业化为非人,前往非人栖息的彼方。在那里,将开启非人之眼。”

“这就是神通力的真面目吗?”

住持像在吼啸般大笑几声。“此言差矣,不过是邪眼罢了。”

政五郎浑身一震,住持接着补上一句。“你也开了非人之眼,才会当捕快吧。”

或许真是如此。尽管表面看来若无其事,其实罪恶感始终无法消除。

“你有何打算?这座寺院没办法收留影子。”

政五郎也很难从刚卫门长屋带来阿文的影子。不同于火盆的情况,阿文的影子没有依附之物。

“那该怎么办?阿文的鬼魂恐怕一直在阳间旁徨。”

“阿文并未旁徨。”

住持说得斩钉截铁,政五郎一脸疑惑。

“怎么可能,那孩子至今仍待在胆泽屋的别邸。地上没建筑物时,她潜形匿迹,后来盖了刚卫门长屋,受孩童嬉戏声吸引再度现身。我得想办法帮她。”

“我说过,阿文并未旁徨。她是无辜丧命的幼童,我佛早加以引渡,又岂会茫然徘徊。”

“可是……”

住持站起,袈裟下摆摇摇晃晃。“影子只要送往影子该去的地方即可。”

住持步出正殿,挂在脖子上的一大串佛珠,随着步伐沙沙作响。留下政五郎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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