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利一郎的计划,新左卫门叮嘱:“别太勉强。一旦觉得行不通,就赶紧逃。”

利一郎很感谢师傅为他担忧,但他内心毫无不安。对方确实身材魁梧,不过利一郎好歹是个武士。尽管刀法生疏,他毕竟会获得不影流的武艺真传。

和前天一样,利一郎空手前往河畔,等候行然坊。他吩咐过三人组不必插手,所以行然坊应该是只身一人。

这名身形奇伟的破戒僧,早就发现利一郎,却没加快脚步,依旧慢吞吞地走近。

来到看得见五官的距离时,利一郎行一礼。

行然坊也回礼,脸上浮现微笑。“我们前天见过吧?”

由于背光,看不清行然坊牛铃大眼中的瞳色。

理应粗犷的嗓音,听来十分柔和。

“您好像是‘深考塾’的青野利一郎师傅。”

利一郎应声“是”。

“果然没错。”行然坊的笑容,与调皮三人组恶作剧穿帮时一个样。

“原以为认得您的长相,但前天仍无法确定。”

倒不如说,他当时不清楚利一郎在打什么主意,才装成不认识。

“我有事要跟你弄明白。”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行然坊的语气开朗,态度坦荡。

“在旅馆还得顾忌其他客人听见,就在这里谈吧。”

两人并肩在河畔坐下。双方一阵沉默,仿佛在找时机开口。

行然坊率先出声:“这条河的泥鳅大部分都进了我和那三个小鬼的肚子。”

江户的泥鳅生长得很快。

“在我的家乡,泥鳅得等到四月底才会长得肥美。”

原来那是他们村里特有的抓泥鳅技巧。

那村落位于北国——

“目前仍在闹饥荒,但那不是近几年才有的情况。打从我小时候,北方的百姓就老是在饿肚子。”

所以,我进寺院当小沙弥。

“在寺里就不愁没饭吃,但修行实在太过严苛。等不到受戒,我就逃跑了。之后,我假扮和尚,云游四海。”

不过,走遍各地,有人因行然坊做做表面工夫的诵经,感激不已。有人深受生活的痛苦和贫困折磨,尽管是像他这样的冒牌和尚,也想向他乞求援助。

“难道不能运用你的法力,驱除大之字屋的讨债鬼吗?”

行然坊缩起巨大的身躯。

“师傅,别捉弄我了。您不是已揭穿我的谎言?”

“你是瞎掰的,对吧。”

行然坊重重点头,垂下目光,说声“抱歉”。

“我的兄弟姐妹纷纷死于疾病或饥饿,全早我一步离开人世。最后,整个村子的人逃散,我唯一幸存的么妹,现下在江户。”

她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能勉强餬口。

“她在富冈八幡的门前町,担任茶屋的女侍。不过,她的工作并非只有招呼店里的客人。”

意思是,她也卖身。

行然坊的妹妹名叫阿金。

“我偶然遇见阿金。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消息,说来惭愧,她主动相认时,我一时还认不出是自己的妹妹。”

明白阿金的处境后,尽管难过,行然坊却无能为力。

——哥,我遭遇的不全是坏事。

阿金接待到一位不错的客人。

“这话由我来说有点怪,不过,我妹妹颇具姿色,才会有男人看上她。”

对方就是大之字屋的宗吾郎。行然坊得知此事,约莫是在两年前的这个时节。

“不久,阿金成了大之字屋老板包养的小妾,在根岸租房子住。”

行然坊不时会去探望她。

“师傅,我发誓从没向妹妹讨过钱。我有办法养活自己,要是混不到饭吃,大不了饿死街头。”

阿金看起来很幸福。

“可是……”

成为小妾不久,阿金便怀孕了。在宗吾郎的恐吓和恳求下,她流掉腹中胎儿,抛弃生子的念头。

“去年秋天,她再度怀孕。”

阿金希望这次能保住孩子。

宗吾郎不准。产婆忠告,要是再堕胎,阿金恐怕会没命。但宗吾郎仍逼她堕胎,并丢下一句:想生就生吧,到时我不会照顾这个孩子,还要和你断绝关系。

阿金不知所措,哭着请行然坊帮忙。

“她想生下孩子,希望宗吾郎老板能迎娶她当大之字屋的夫人,要我想想办法。”

阿金很清楚,大之字屋的店主已有正室与继承人信太郎。

“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怪不得佛法都说,唯女人难以拯救也。”

阿金想将吉乃和信太郎赶出大字之屋。在阿金眼中,他们不过是阻碍,是挡在她和婴儿幸福前的可恶障壁。

“我离乡背景,弃家人于不顾,总是四处流浪,随性而行。”

这段期间,行然坊的家人陆续丧命。他从未照顾任何一人,而阿金是他唯一的妹妹。行然坊无法弃妹妹于不顾,非常苦恼。尽管是任性的要求,如果能够,他想达成妹妹的心愿。

话说回来,宗吾郎明明有妻子,还对阿金下手,是他自己不对。

“阿金已二十八岁,要过正当的生活,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感慨地低语,搔着宽大的鼻翼。

“所以,我绞尽脑汁,想出一计。”

宗吾郎从宗治郎手中抢走大之字屋的事,果然是宗吾郎深深为阿金着迷时,一股脑告诉她的。虽然没透露毒害哥哥的部分,但宗吾郎常自夸比哥哥厉害,认定自己才适合当大之字屋的主人。只因他是次男,便无法继承家业,实在太不合理。他极力辩解,毫无忌惮。

远比宗吾郎和阿金了解人情世故,深谙人性表里两面的行然坊,从这番吹嘘的话中看出宗吾郎的怯懦。在女人面前耍威风的男人,没一个真正有胆识。

要利用他的弱点,这是个好机会。

“你是之前待在寺里时,听闻讨债鬼的吗?”

我只懂一些皮毛,行然坊面露羞赧。

“谁知竟然奏效。”

他双目圆睁,叹口气。利一郎不禁失笑。

“哎呀,我也没想到这么有效。”

他满心以为,只要恐吓几句,宗吾郎便会准备一笔休妻费,将信太郎和吉乃逐出大之字屋。

师傅,您不认为吗?行然坊十分激动,忘记全是他一手造成。

“夫人会向我哭诉,我差点没跟着落泪,好不容易忍住。”

“可是,要宗吾郎老板杀掉信太郎的,不就是你吗?”

“不不不,师傅,您误会了。”

高壮的假和尚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没要他杀人,只告诉他得除去讨债鬼。”

看来,听在久八耳中,“杀掉”和“除去”一样带有可怕的压力。

“一名旅行僧经过家门前,告知会有不祥的事发生。并向他说明,要加以防范,就得有所牺牲。这纯粹是一种提醒,对吧?”

对你个头啦!

“况且,他身为人父,不可能对亲生孩子下手。”

“就是下不了手,才找我代劳。”

行然坊的牛铃大眼望向利一郎。夕阳隐没山头,上弦月升起。

“师傅,您也被当成危险人物呀。”

“拜你之赐。”

“实在很抱歉。”

虽然场合不太对,两人却忍不住笑出声。

接着,行然坊说:“宗吾郎就是这样的男人。他真的杀了亲哥哥吗?相当可疑。该不会,哥哥恰巧在那时候病死,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造成的吧?”

同一屋檐下的骨肉相争,并非愉快的事,想必彼此都身心俱疲。宗治郎英年早逝,可能是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折磨。要是暗暗诅咒的对手突然倒下,有时反倒会心生恐惧,怀疑是诅咒应验。

“不无可能。”

毒杀的传闻,也许毒害的不是亡故的宗治郎,而是还活在世上的宗吾郎。

“这么一提,我忽然想到……”行然坊望着平静的水面,“他对待夫人的态度也一样。”

有一次,阿金闹脾气,抱怨“那个有名无实的老板娘,在大之字屋趾高气昂,我却只能当个小妾,我不要”,宗吾郎回道:

——我放不下心中的执著,没办法休掉吉乃。那么想当大之字屋的夫人,你就自己把吉乃赶出去。

无法放下心中的执著……沐浴在月光下,利一郎微微感到一股寒意。

行然坊拨弄脖子上那串大佛珠,长叹一声。

“师傅,您同意收留信太郎时,我心中着实松口气,差点没腿软。”

那孩子是人中之龙,行然坊继续道。

“如果事先见过信太郎,就算信口雌黄,我也不会说他是讨债鬼。我没那个胆。”

而且,行然坊也没胆与驱除过讨债鬼的武士对峙。

“我心想,真正驱除过讨债鬼的人,不管年轻与否,都会直接拆穿我的假和尚身分,才躲着您,不敢碰面。”

并紧黏着宗吾郎不放。

“我拼命苦思,想透过稳当的方式达成共识,将夫人和信太郎赶出大之字屋。当然,会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膳养费,所以不是赶他们走,应该说是请她主动退出,或让她对丈夫死心。”

行然坊讲得十分委婉。

利一郎不再对他怀有敌意。这个恶鬼上场时煞有其事,退场却找不到台阶下,气势全无。

“能不能帮个忙?”

行然坊就像那天上门委托的久八,分不清是真诚,还是怯缩,却同样一脸认真。

“就算我坦承一切都是谎言,宗吾郎老板也不会改变深植脑中的念头。只怪我先前药下得太猛。”

“我也这么认为,你太会骗人了。”

行然坊犹如一只挨打的狗。

“所以,我要你用拿手的骗术,再演一出戏。这次绝不许失败,或演得太过火。”

行然坊的大脸一亮,“该怎么做?”

“我有个主意。”利一郎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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