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津怒不可抑,像个孩子般板着脸孔,佐一郎平静地安抚她。至于那位老板娘,志津愈生气,她愈赖着不走,不断重复“请多多包涵”,始终不愿说句“我知道了”,乖乖离去。

不知该说旅馆有旅馆的坚持,还是他们待客以诚。尽管做的是不同生意,但身为商人的佐一郎很明白这一点。

“你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其实是想提高住宿费吧?”

志津忿忿不平,但老板娘并未怯缩,依旧保持微笑,所以佐一郎也从旁助阵。

“你不是说,过腻了这种软禁般的生活吗?如果与人合住,搞不好能听到一些有趣的地方轶闻。”

“和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并枕而眠,光想就恶心。”

“夫人,我们很能理解您的感受。”

老板娘刻意吹捧志津。

“正因对方品位高尚,适合当夫人的聊天对象,我才来恳求您的同意。对方是略有年纪的女性,气质出众,跟夫人一定合得来。”

“不要就是不要。”志津撇开脸,老板娘只好转向佐一郎。

“这位客人同样刚结束箱根七汤之旅,正要返家。原本和泡汤疗养团的众人同行,但来到这里后,大概是太过疲惫吧,她担心冒雨赶路,身体会无法负荷,决定在此留宿,与伙伴道别。”

这位客人希望能替她送信至江户,让家人来接她。老板娘受托帮她安排。

“她是退休的建材商,真的不是可疑人物。以这位客人的身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安排她住大通铺,偏偏没空房,实在伤透脑筋……”

“志津,没关系吧?”佐一郎挨向志津,搂住她的肩。

“人有困难时,应该互相帮助。相逢自是有缘,不是吗?”

志津浑身僵硬,沉默不语,眼尾因生气上挑。不过,她没回嘴,就能交给佐一郎决定。

“好,请带那位客人过来吧。”

老板娘朝微笑的佐一郎不停道谢,不久,便带来要同住的客人。

来者是位老妇,年纪足以当这对年轻夫妻的祖母。她躬身走进,不过,就算不是出于礼貌,她的背还是一样驼。皱纹密布的脸庞,确实散发高雅的气质,一身远行的装扮,也看得出是上等货。

志津仍在呕气,佐一郎并未理会,径自上前与对方寒暄。老妇望着志津拒人千里的侧脸,与和善的佐一郎,立刻明白是何种情况。

“像我这样的糟老太婆,跑来打扰你们年轻人,真是抱歉。”

尽管对方如此客气的问候,志津依旧没正眼瞧对方。她自顾自捧着火盆,以火筷戳着灰烬。

“哪里,被大雨困在此地,我们也闷得慌。不必这么客气。”

老妇道声谢,深深一鞠躬。

“我是新材木町增井屋的前任老板娘,名叫阿松。给两位添麻烦了。”

闹别扭的志津,干脆转过身。

老板娘带着女侍,搬来阿松的寝具、屏风及火盆。老妇表示,给她可歇脚的角落便足够,歉疚地缩在壁橱旁。尽管对方上了年纪,毕竟是与陌生女性共处一室,佐一郎也多所顾忌,完全交由老板娘安排,不敢多嘴。

女侍看准时机,推算阿松应该已习惯,特地端来茶点。

“老板娘想答谢两位,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太感谢了。这点心很可口,志津,快来啊。”

志津明明最爱甜食,却头也不回,毫不搭理,令阿松更加难堪。佐一郎不禁有些恼火,觉得颜面无光。算了,不管她。

“那我们先品尝吧。”他邀阿松一起享用,自己也伸手拿取。吃着饰有红白两色梅花的落雁和大福饼,搭配芳香扑鼻的热茶,实在说不出的舒畅。

“老夫人,听说您刚去箱根泡汤疗养?”佐一郎自然地与对方攀谈。

“是的,建材商工会组成泡汤疗养团,约有十人同行。”

阿松一行也在箱根泡完三轮的疗程,箱根七汤全体验过。

“真教人羡慕。”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佐一郎的心里话。他很想知道没去过的温泉地是什么模样,向阿松多方询问。阿松逐一回答,包括温泉的水质差异、旅馆的情况及料理的种种。聊着聊着,两人渐渐敞开心房,化解了紧绷的情绪。

“疗养团里,就属我年纪最大,一路上都承蒙众人的关照。”

阿松年轻时便深受腹痛的毛病所苦,经过这次泡汤疗养改善许多。她说,箱根的温泉果然名不虚传,疗效显著。她话声无比开朗,态度不引人反感。虽然身材瘦小,表情却十分丰富。

“我原本期待能和丈夫到箱根四处泡汤疗养。”

“您丈夫……”

“他前年的这个时候中风,一直卧病在床,去年秋天与世长辞。”

“实在遗憾……”

“所以,小犬才送我前往箱根泡汤,要我连同他爹的份一起好好享受。”

“令郎真孝顺。”

听到佐一郎由衷的夸赞,阿松绽开笑容。

“托您的福,娶了个好媳妇。她就像亲生女儿,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在这个季节踏上温泉巡礼的旅程,欣赏梅花也是乐趣之一。不过,最期待的还是……

“下个月底,我的长孙就要出世。媳妇说,等我见过孙子,肯定舍不得离家远行,要去得趁现在。”

儿子不断怂恿,媳妇也力劝她泡温泉调养身子,于是老妇加入温泉疗养团。这样的长途旅行,她当然是初次体验。沿途的所见所闻及各种美食佳肴,她都觉得新奇有趣,眼中闪耀着光芒,如数家珍。

“老夫人,箱根七汤中,您最喜欢哪一处?”

“单就旅馆的奢华,和居住的舒适度,非汤本莫属。不过,底仓的温泉也不错。”

两人热络交流旅行中的见闻,甚至忘了时间。佐一郎注意到志津偷瞄着他们,但他佯装不知。阿松也配合佐一郎,没顾忌志津,神情轻松。

突然,志津拍打火盆外缘,发出“啪”的清响。志津依旧背对着他们,但她的腰背直挺挺的,仿佛塞了块木板。

拿着茶碗,笑咪咪地向佐一郎点头的阿松,神情一僵。

佐一郎实在是受够了,对志津的不耐全表现在脸上。他第一次出现这种举动,尽管急忙摆笑脸打圆场,也明白极不自然。

阿松见状,尴尬地笑道:

“老年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话多,还不小心吃这么多糕点。”

容我休息片刻——语毕,阿松便退下。走进屏风后方前,她悄悄向佐一郎微笑,眼中带着道歉与体恤之色。

那绝非佐一郎多想。听老妇的口吻,是见过世面的人。志津毫不忌讳旁人目光的娇纵脾气,及无法管束她的佐一郎,夫妻俩的关系,只要是成人,且同样是生意人,一看便知。

佐一郎羞愧万分。独自承受志津的任性,一点也不难。但忍气吞声的模样完全摊在别人面前,他备感难堪。

佐一郎不想马上讨志津开心,连到她身边都排斥,索性站起,打开窗户。外头仍下着冰雨,寒意仿佛渗进他的灵魂。

当晚,旅馆的餐点多了几道菜,想必是老板娘特意安排。

志津板着脸,连干数杯酒。她酒量好,今晚更是卯起劲来喝。起初,佐一郎陪着她喝,但眼看快醉了,便放下杯子。

志津自斟自酌,不断要女侍更换酒瓶。每次点菜,都故意挑剔。喂,温酒早凉啦。这次太烫了。你脚步如此沉重,差点扬起尘埃。仔细一看,盘子边缘还有缺角,乡下旅馆就是这般马虎。

志津始终没正眼瞧佐一郎,径自喝酒动筷,但发现佐一郎移开目光,旋即严厉地瞪着他,抱怨不断。

不只抱怨这趟旅行,连在江户生活的鸡毛蒜皮小事,及儿时发生的往事,全一股脑搬出来。女人的确记性惊人,志津一会儿说那次怎样,一会儿说这次如何,宛如在翻旧帐,逐条数落佐一郎,根本拿她没辙。要是认真搭理,仅有道歉的份,况且道歉也没用,佐一郎索性保持沉默,不料又遭指责蛮横、薄情。

阿松顾虑他俩,请老板娘安排她到其他地方用餐,应该就选在厨房的某个角落吧。阿松并未告知,但从她的样子看得出来。接着,她早早上床就寝,志津还在喝酒时,屏风对面已悄静无声。

佐一郎益发感到羞愧,脸红得快冒火。这股羞愧之火,恍若烧向他全身。

“别再喝了吧。”你喝得太多,佐一郎劝道。

“差不多该休息了。”

志津已酩酊大醉。她满面通红,双眼呆滞,鼻尖朝着天花板,夸张地吐口气。

“干嘛啦。”她打了个满是酒味的饱嗝。

“瞧你对那老太婆神魂颠倒的模样。小佐,只要对方是女人,你就不挑吧?”

我要跟嘉吉告状——志津喃喃道。

志津以为这是致命的一击,但不必她告状,老仆早就知情。晚餐前,嘉吉来过一趟,看到志津可怕的眼神,及佐一郎歉疚的模样,表情马上变得像抓住亡灵的地狱狱卒。此刻,他可能拿出阎罗王的生死簿,伸舌舔着笔尖,将这桩微不足道的夫妻吵架(而且不管怎么看,错的都是志津),视为佐一郎犯的恶行,记下一笔。

佐一郎依然沉默不语。这次他不是在忍耐,而是气血直冲脑门,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谁神魂颠倒啊?胡说些什么!面对意外与陌生人同住的老妇,佐一郎纯粹想让彼此放松,志津却不了解他的用心。不仅向他口出恶言,对阿松更是无礼至极。

“不要说这种话。”

佐一郎好不容易压低嗓音,挤出一句,并试着微笑,但没那么容易。志津似乎对佐一郎的怒火浑然未觉,连刚才说的难听字眼,也脱口即忘。脸上泛着醉鬼般的傻笑,纠缠不休地举起空酒瓶,又打了个酒嗝。

“喏,喝酒。”

“我先睡了。”

佐一郎好话说尽,盖上棉被,转过身。志津仍在一旁嘀咕个没完,过没多久,不知是翻倒酒瓶,还是打翻盘子,发出“乓琅”一声,接着响起尖叫。

“你是怎样,居然装睡。”

有个东西飞来,打中佐一郎盖着棉被的肩膀,滚落地面。大概是志津掷出的酒杯。

“你未免太嚣张,竟然敢对我有意见。”

她已完全语无伦次。

“你知道是托谁的福,才能拥有这么美好的体验吗?小佐,一旦我说要离婚,你就完了。”

你想这样吗?如果想,我就成全你。志津嘀咕个没完。

“要是被赶出天满宫一带,小佐,你能去哪里?你在老家已无容身之地。你们本所的店那么小,生意仅容餬口。以你那傻大哥的出息,经营成这样算很不错了。”

我爹常笑着这么说——志津得意洋洋。

“你在听吗,小佐。我的意思是,要你稍微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尽管亲昵叫着“小佐”,但这真是志津的心里话吗?

不必她提醒,佐一郎比谁都清楚自身的立场。可是,他内心某个角落,隐隐有一份信赖,认为与志津之间的羁绊,蕴含两人珍惜的温情。

如今,志津恣意嘲笑佐一郎心中的这个念头,且丝毫没把佐一郎的老家瞧在眼里。位于本所的那家店,由大哥接手,虽称不上日进斗金,但始终脚踏实地做生意。志津居然说他是傻大哥。

佐一郎双目圆睁。志津带着轻蔑的尖笑,穿过他捂住耳朵的指缝,直刺进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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