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称为“狂字”的古井住户,其实是名叫“狂骨”的骨骸妖怪,个性似乎真的挺开朗逗趣。

隔天,源五郎右卫门翻开妖怪绘本,只得到这些新知识。

关于野槌,除了之前就知道的事,没有进一步的了解。从书中可看到一些诙谐有趣的妖怪故事,但找不着除妖的方法。更别说会提及如何让心灵破碎、失去理性的妖怪恢复正常。

——或许有其他方法。不过,我也答应得太随便了。

阿玉想必早已看透。不管借口为何,昨晚他确实是夹着尾巴逃走。

十四日当天果真下雨。小雨下下停停,天空深处明亮,看来积雨云不会久待。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等天空放晴,野槌就会出现在七叶树上。搞不好会有没听过传闻的人行经,或是逞匹夫之勇、满不在乎的人前来。

加奈望着窗外的天空,祈祷雨快点停。八兵卫买了水枪送给长屋的每一个孩子,说是帮忙清洗水井的奖赏。男孩是青蛙水枪,女孩是金鱼水枪。

“现在已是盂兰盆节,不能随便拿水枪玩,小心肚子着凉。”

八兵卫温柔叮嘱加奈,拍拍自己的肚子。至于那些不管夏天或秋天,刮风或下雨,一样东奔西跑、四处玩耍的男孩,他则警告“敢向人喷水,就关进厕所”。但小鬼们根本当耳边风,马上朝八兵卫喷水,拔腿就逃。八兵卫气得大声咆哮,追在后头。

孩子们就是这么充满朝气,开朗活泼。虽然吵闹,但可爱又有趣。

偏偏有狠心杀害他们的大人。

惨遭杀害的孩童。

参与这项罪行的工具。

有时工具会变成妖怪。

变成妖怪后,心灵破碎。

“啊,是小玉。”

加奈搭着格子窗,垫起脚尖。源五郎右卫门赶紧走到她身旁。

“在哪里?”

“屋顶上。”

加奈小手指的前方,一条猫尾晃过,消失在木板屋顶另一端。

“那是虎斑猫的尾巴,不是小玉吧。”

这样啊……加奈满脸失望。

“我一直没看见小玉。”源五郎右卫门望着年幼的女儿,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不用担心,她来找过爹了。”

“真的?她拜托爹什么事?”加奈兴奋地追问后,连忙捂住耳朵。

“不行,我不能听。”

“小玉告诉过你,她委托的事要保密吗?”

“嗯。她说这件事很重要,也很难办,只能请爹帮忙,所以得对加奈保密。”

“你遵守了约定。”

“因为小玉是我的好朋友。”源五郎右卫门移开女儿纤细的手,莞尔一笑。

“那么,爹不会泄密的。”

“爹也和小玉有约定。”加奈露出开心又得意的笑脸。

“小玉称赞爹是本领高强的万事通,不管任何事,交给你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没错吧?”

唔,源五郎右卫门颔首,再度轻抚女儿的头。

——猫又,你真卑鄙。

虽然没拿加奈当人质,却以加奈的信任做筹码。

——为了保住本领高强的万事通脸面,我只能接下这份差事。

要是天无邪的孩童灵魂,遭愤怒和恨意撕裂,甚至会夺走人命……

荞麦面店老板毫无血色的恐惧表情,浮现在他脑海。

倘若那可悲的灵魂,如此令人畏惧……

——那就非阻止不可。

穿过幽暗的小径,赶往赌场的男人,及向这些男人卖春的女子,家中或许都有嗷嗷待哺的小孩。杀害他们,许多孩童恐怕将流落街头。

傍晚,小雨已完全停歇,星星在天空闪烁。同为盂兰盆节的景致之一,四处化缘的僧人诵经声终于远去。

——志乃,我有办法斩杀孩童吗?

“老师。”

源五郎右卫门漫不经心地倚着木门的柱子,凝望挂在贫穷长屋屋檐下的白灯笼。忽然听见一声叫唤,回过神,只见八兵卫从庭院看着他。

“怎么?那表情像是站着睡着了。”语毕,八兵卫用力往额头一拍,仿佛在暗叫“糟糕”。

“我真多嘴,你是想起夫人吧。”

源五郎右卫门莞尔一笑,微微点头。

“八兵卫先生也想起思念的人吗?”

“不,很不巧,我家的河东狮还健在。若说会想起谁,大概只有我娘。”

脸皱得犹如柿子干的代理房东,哑声应完话,露出顾忌被人听见的表情。

“在盂兰盆和彼岸会时,娘不是回来找我,而是找我老婆。老婆狠狠训我一顿,抱怨娘出现在她梦里,实在受不了。没有执著的意念,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那个臭鬼婆。”

接着,八兵卫沙哑一笑:“幸好,她不是变成恶鬼找我们报复。老婆嘴上讲娘的坏话,也不是真的恨她,算是一项例行仪式。”

八兵卫替灯笼点完火便离去。源五郎右卫门仍待在原地,望着盂兰盆节的灯火。

而后,他返回家中,拿起灵棚上的茄子马放在门口,关上拉门。

月亮比昨晚更圆,照耀着那株七叶树。

“我几乎要放弃了。”阿玉站在源五郎右卫门身后。

“老师,您怎么会改变心意?”

“我不是改变心意,是下定决心。”

因为看到蔷麦面店老板恐惧的模样——语毕,他感觉阿玉靠向他背后。

“抱歉,我一开始就该这样安排。凭我的片面之词,老师无法信服。”

毕竟是妖猫和怪物说的话。

“我并非信不过你,才寻找佐证。那蔷麦面摊,我只是偶然路过,你别瞎猜。”

“可是……”

“接下来我一个人就行,你在这里等。”

源五郎右卫门迈开脚步。

“老师,记得闪开。”阿玉追上前低语,“务必巧妙躲开。”

那心灵破碎的妖怪,不知有多高的智慧。从它食髓知味,埋伏在先前几次撂倒人的地点看来,不见得比拿水枪朝路人喷水取乐的顽童强。

野槌没离开,或许是破碎的心灵想占据此地,当成居所。

难道是对与妖怪伙伴同住,悠闲过生活的荒废屋子,还有一丝眷恋?

竹林沙沙作响,群树摇晃。

既然这样,就让你葬身此地吧。源五郎右卫门稳稳走上坡道,刀微微离鞘。

月光皎洁。一道明显不同的声音,掺杂在竹林的沙沙声中,好似野兽的低吼。

七叶树的树枝覆盖夜空,枝叶遮蔽月光。

咻,传来某个东西松脱的声响。恍若生物发出的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野槌突然急坠而下。不像穿透树叶间隙,倒像直接从月亮上坠落。源五郎右卫门拔出刀,侧身避过,奔向一旁。待单脚站稳,他迅速转身,瞄准撞向坚硬地面,想再高高弹起的野槌一挥。只见野槌被斩成两半,仿佛定在空中。源五郎右卫门横砍第二刀,野槌高喊一声,如石头般落地。

一块、二块、三块,源五郎右卫门单膝跪地,仔细检视,发现第一刀将木槌的握柄和槌头分离,第二刀将槌头砍成两半。

阿玉飞奔过来。虽是女人的形体,但跑步姿势与猫无异。

“老师,您躲得真俐落!”

野槌并非难缠的对手。之所以有人伤亡,全是冷不防遭偷袭,毫无防备的缘故。在提盒的女子遇害后,前来收伏妖怪,却丢掉性命的“出羽守大人”手下,则是太过轻敌,加上喝醉酒,才会意外身亡。

野槌不是可怕的妖怪,顶多想吓吓人类,反倒更显悲哀。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下场,而是和伙伴快乐聚在荒废屋子生活。

“在哪边焚烧较好?”

“这里。”阿玉马上答道。“它喜欢这里。”

“不能送它回宅邸吗?”

“不行。”源五郎右卫门取出打火石,阿玉捡来枯草和落叶。

外观形同老旧木槌的野槌,被烧成灰烬。微微传来焚烧头发的气味。

阿玉在地上挖了个洞,悉心将它埋妥。

她双手合十,恭敬一拜,才抬起头。先是猫眼,接着恢复成人眼,跪坐行礼。

“老师,谢谢您。”

这样正太郎也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阿玉说。“这是木槌想起的男孩名字。”

不过,实在可悲……她低喃。

“那个让野槌想起正太郎的孩童,我们无从知晓他的名字。”

毕竟,尸骸不会自报姓名。

“但你们安葬了他,他应该觉得很庆幸。”

源五郎右卫门再度独自走下坡道。今晚没看见二八蔷麦面摊,老板终究还是歇业了,或许是昨晚遇上源五郎右卫门的缘故。

算了,不久又会重新营业吧。

十五日,一扫先前的阴霾,转为万里晴空,炎热得仿佛重回夏天。八兵卫长屋的孩子们拿着新买的水枪嬉戏。源五郎右卫门混在其中,和孩子们打起水仗。八兵卫与邻居太太瞧见,都忍不住笑了。

“老师,不节制一点,小心着凉。现下是秋天哪。”

“八兵卫先生,谁教您那么大方,买水枪送孩子们。”

“因为夏天过后,卖剩的水枪比较便宜。”

“什么嘛,房东是小气鬼!”

男孩枣过来,朝八兵卫喷水。八兵卫大发雷霆,抡起顶门棒四处追赶,这次改玩起捉迷藏。

“万事通老师,帮我们抓住房东!”

“我不做白工。”

“啐,老师也是小气鬼。”

贪玩一整天,工作堆积如山。吃完晚饭,加奈玩累了,沉沉睡去。源五郎右卫门犹豫着该熬夜赶工,还是休息时,灯油又减几分。

算了,悠哉睡一觉吧。那些俗世的琐事,等起床再忙——他拿定主意,伸手熄灯……

座灯后方浮现一双细腿。仿佛鬼火照耀,露出孩童的裸足,骨瘦嶙峋、肤色苍白,几近透明。

源五郎右卫门浑身一僵。

他凝视着灯火尽灭的黑暗,月光悄悄潜入。

什么也看不见。

——正太郎。

那是失去木槌,无处附身的孩童灵魂。难道他获得解放后,不知该何去何从?

——所以跟着我回家吗?

源五郎右卫门屏住呼吸,定睛细看,但什么都没出现。

他无法成眠。躺在床上撑起头,环顾四周,思索着要不要把灯点亮,最后作罢。

我这万事通还有一件事没办妥。不久,旭日东升,源五郎右卫门凑近加奈的睡脸,暗暗思忖。

“坟墓吗?”

“嗯。一个小生命的坟墓,你觉得哪里比较适合?”

女儿侧头思考,双眼忽然一亮,拉住父亲的手。

“之前,太郎在那块空地盖了小麻雀的坟墓。”

那是长屋附近一座木材放置场的角落,开满菊花。

源五郎右卫门捡拾木片,挖起土。浅浅的坑就行,要埋的东西非常小。

“爹,要放进坟墓的是什么?”

源五郎右卫门双手掩面,闭目片刻。他将昨晚深深烙印在眼中的枯瘦裸足,移至掌中,接着,轻轻让它躺在坑洞里。

“这是什么?”

加奈一脸困惑,他微笑道:“爹的回忆。虽然没有形体,但这样就行了。”

他覆满土,做成小土堆。修整好木片的形状,插在土堆上。

“四周开满菊花,挺热闹的。”

“春天还会开油菜花。”

两人双手合十。此时,加奈的朋友太郎走近。

“你们在这儿干嘛?妈妈他们要烧送火了。”

“我们走吧,加奈。”

在盂兰盆节返家的亡灵,将乘着焚烧麻杆的轻烟离去。

“志乃,”源五郎右卫门默默祈祷,“抱歉,请带那孩子一起走。他叫正太郎。”

耳畔传来一声回应“好”。

源五郎右卫门不禁弹起,张望四周。他仿佛受到吸引,视线移向飘动的轻烟。长屋通道的木门前方,志乃就站在雨水消防桶的三角形顶盖后面,微笑望着他。

两人在这里生活的第一个晚上,志乃穿着蓝染浴衣。青紫色的石竹花图案,充分衬托出她白皙的肤色。

此刻的志乃,身上便是那件浴衣。

——明白,我会带他走。

志乃笑靥如花,朝他颔首。

——加奈长大许多,谢谢你的照顾。

“老师,怎么啦?”源五郎右卫门猛然回神。

志乃的幻影消失。

不,那是志乃的灵魂,清楚映在他眼底。他看到一般人理应看不见的灵魂。

——对了,是阿玉。这就是她支付的酬劳吗?

没瞧见花猫的踪影,只有头顶隐隐传来一声猫叫。

“加奈,过来。”他蹲下身,将女儿搂进怀里。“快跟娘挥手。喏,她在那边。”

加奈来回望着他的脸庞,及他指引的雨水消防桶后方,不明就理地挥手。源五郎右卫也一起挥手。

门火的轻烟流逝,盂兰盆节结束。阴间的亡魂离去,留下阳间的人们。

虽然在此告别,但他们不会消失。正因死者离开人世,才得以化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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