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船空,白日里的舟船此刻大都静静地停靠在了湖边。

“小姐你疯了吗?!湖水这么深,一只小小耳环,你怎么可能捞得起来!”

不远处,即将靠岸的一艘小船上,传来了争执声。他略一偏头,朝着声音的来向望去。

船头上,个头略矮的青衫女子紧紧拉住不停朝湖水下探看的白衫女子,焦急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过去看看,她们离开,我们方能行事。”

他说得不错,放眼看去,宽阔的湖面上,此刻已是寂寥无声,游湖的人,早已尽数散去,唯有这两个女子。

跟着他走到了离那艘船最近的地方,迎风便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如长在浮珑山山谷中的幽兰,一挥手就会消失的香,却又在你不注意时,悄悄回到你身边。

侧身而站的青衫女子,圆口圆面,梳着再普通不过的丫鬟髻,聒噪不停。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背向而立的白衫者身上,尽管她一动不动,只言不发。

“二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事?”他略略提高了声音。

青衫女子转过头,愣在了原地。我很了解她失神的原因。

但是,下一秒,我便落入了跟青衫女子同样的境地。

白衫女子转身,我不懂得怎样去形容这个令人如此动心的人儿。

不笑尚且如此,笑起来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看得发呆之余,心头却冒出一个感觉,感觉自己的眉眼,与她竟有些相似。

是的,仅仅是相似而已,我无数次地在清澈的水中映照过自己的容颜,想牢牢记住自己的样子,因为是他给我的。我曾以为自己是好看的,可是在见到眼前人之后,我的想法有了些许动摇。

虽然相似,但是,我不及她。

当我的目光无意中划过子淼的眼睛时,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在看她,眼底波澜不惊,一如往常,表现得极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但是,如他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跟在他身边这么些时间,我同样学会了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外人看不到的东西。

万分之一秒的光彩,快到抓不到任何痕迹。

很不符合他一贯作风的惊喜。

他从不吝惜给我温暖的眼神和笑容,但是这样的神采,我从未见过。是没有,还是……从不曾用在我身上?!

“啊……”青衫女子终于恢复了神智,急忙对着他说:“是这样的,我家小姐的耳环不小心落到湖里了,小姐要自己下水去捞,这简直……”

“呵呵,小事一桩。”他笑着截断了那喋喋不休的女子,说,“此事就交给在下去办吧,二位姑娘还是先上岸罢。”

美人愣了愣,旋即垂首一笑,抬头对他说道:“此物乃家母所留,我一时情急,才闹出了这等举动,公子见笑了。”

说罢,她竟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向他的手掌。

他跟我讲过,凡间向来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可是为什么这个女子,竟可以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陌生男子,还做得如此自然大方。

当然,我根本不介意这一点,我介意的是,那双从来只牵着我的温暖手掌,现在却要容纳另一个女子……

一刹那的不快,像沙子迷了眼,不痛,却难受。

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挨拢之时,船下一直安分守己的湖水突然翻腾了起来。

骤然而成的巨大漩涡轻巧地掀翻了小船,只差毫厘,美人的手就能落入他的掌心,可是,终究没能碰到他。

主仆二人惊呼一声,落入了已开始冒出缕缕白烟的湖水。

“啊呀,好烫的水啊!救命啊!”

丫鬟在水里扑腾着,大吼大叫,如同被扔进了开水锅的鸭子。

美人皱紧了眉头,双手拼命地划着水,好看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却不曾听到她叫喊半句。

不待我开口说话,他已飞身入了湖水。

身姿,是匆忙的,甚至带着些许慌乱。

落水的她们,离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他飞去,不过咫尺之遥。但是,心下却突然冒了个念头——

这一去,我与他,咫尺已成天涯。

轰隆一声,岸边的一片泥地生生地陷了下去,我脚下一沉,在阵阵地震般的强烈颤动中,跟那迅速流开的泥土一样,落入了水中。

木浮于水是天理,我毫不担心自己会被淹死,只是水中的温度,灼热难耐,烧得我几乎要断了呼吸。

“救命啊!子淼,救……救我!”

虽然难受,可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我偏偏扯开嗓子大喊,还叫他的名字,仿佛下一刻就要遭了灭顶之灾一般。

那一头的他,刚刚为她们施法隔开了越来越烫的湖水,正揽着美人的腰要抱她上岸去。

听到我的喊声,他猛回过头,抱着她的手却不曾松开。

一抹犹豫从他眼底闪过,他微一皱眉,搂着怀里的人儿从湖水中一跃而出,朝岸上而去。

我傻了。

当我与他人都身陷险境时,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会以我为先,会不惜一切保我周全。

浪起的湖水呛了我,被水气模糊的视线不甘心地投向岸边。

放下美人,他又奔那丫鬟而去,放我一人,挣扎水里。

我想游到岸边,可是水下像有蔓藤绕了我的脚,除了在原地沉浮,我无法去到任何一个方向。

这时,一股令我心悸的气浪自水底蹿出,几乎覆盖半片湖面,瞬时翻出了大片碗口大小的气泡,咕嘟声不绝于耳。

当他带着只剩半条命的丫鬟离开湖水时,整个洞庭湖猛然炸裂开来,密集的水浪飞溅了半天高。

巨大的墨紫影子从湖中狂奔而出,那暴戾的气势,似要将天都给掀翻一般。

“孽……”我惊叫,龙字未出,却被扑面而来的湖水灌了满口的血腥味道。

慌乱中,突觉肩头一紧,而后是彻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侧目,一直满布鳞甲的丑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个人已从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从肩头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禁不住哀叫出声。

深紫色的雾气不知从哪里浸了出来,阻挡了我的视线,隔绝了我的声音,眼前有利光划过,形如闪电,耳畔隆隆有声。

一阵剧痛自肩头蹿到了我的心坎儿,再也支撑不住的我,渐渐散了意识。晕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那声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椤……”

“嗵!”一声闷响出现在我的耳际。

是我的身体,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睁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费力地抬起头,刚想支起手臂站起来,身子却被背上的一个重物给压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过头,赫然发觉自己的背上横压着一条手臂,笼在墨紫色的衣袖里,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无力地扣着我的右肩。

我讶异的目光沿着这条手臂,挪到了它的拥有者身上——那个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着一头黑发的人。

没有呼吸,没有动静,死了一般。

泛着幽深紫光的黑发,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涂的脑袋突然将身边的人与那可恶的丑八怪重叠到了一起。

莫非……这家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头一皱,管他那么多呢,趁他这副模样,赶紧脱身是正经。

小心将身子翻转过来,用足力气推了好几次,终于挪开了这条压住自己的长长手臂。吁了口气,我坐起身,这才发现此时身在一方宽阔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来,跛着脚便要向洞口冲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马上回到子淼的身边。

可是,我刚刚迈出一步,一只有力的大手便紧紧捏住了我的脚踝。

“不准走……”沉缓的声音从地上那个家伙的身体里传出,有些慵懒,却暗含着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我的那只手,冰一样寒,只触及方寸,却足以冻住整个身体。

他……清醒过来了?!

那个家伙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气十足地把洞口挡住。

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肤色如小麦般黝深的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每道线条都像是用刀子雕过似的,处处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可是,那双本该圆睁的眼睛,却懒懒地半眯着,细细长长搭在前头的一缕乱发,挡不住从眸子里透出的锐利光华。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觉且恐惧,同时问了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一口一个丑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顺口么?!”他俯视着我,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实。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厉害么?!”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好疼!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我的记忆里,只有另一个男人温柔的脸孔,如水的怜爱。

“说话啊!”他铁钳一样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气。

眼前之人,分明想让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饶的样子。

可我偏不求饶,任它疼得钻心入骨,也不让他得逞。

愤怒,足以驱赶所有的恐惧。

我直视他,不再躲避,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暴戾,一个倔强,交集在空气中,几乎能擦出火来。

僵持许久,他突然松开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着我,“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会来救我!”突然间,我昂起头,我要提醒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狂妄家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在他之上的,无论品行还是本事,他只是个狼狈的手下败将。

“他?”无可遏制的怒意将他眼里的慵懒一扫而空,下意识地伸手到了背后,再摊开到眼前,殷红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给了我一丝藐视这个家伙的底气。

“剜鳞之仇,我必要他双倍奉还!”他的话里头,除了言出必行的杀气,还有落败的恨意与不甘。

“你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是!他很快就会来救我,聪明的还是赶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气,我越是高兴。

两道锐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脸上。

“美人在怀,他不会来的。”笑容里充满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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