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问:你任月老多年,从未出过纰漏,可有秘诀?

答:当局者迷,过犹不及。

1

“两千……一万……十七万……”我坐在稍微收拾得像个样的房间里,手指飞快地摁着计算器,打伤赵公子的营养费,装神弄鬼让我们以为有人来砸厂子受到的精神损害费,还有修复不停外加必要的翻新与装修费,一笔都不能少。应该让纸片儿去提醒葵颜,洗完澡出来时,一定一定把皮带扎紧点,被我报给他的数目吓掉裤子就太难看了。

赵公子大概还沉浸在淡淡的忧伤以及对一个已永远找不回的过去的追忆中,看着这个大个子默默握着扫把,从这头慢慢扫到那头的脆弱样子,我在慎重考虑年底要不要给他发个超级大红包。奖励他两年来的忠心耿耿也好,安慰一个好员工的玻璃心也好,从老板娘的角度来说,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希望不停里的每个家伙开心。因为,只有开心的员工,才能更有效地被老板娘剥削,让不停的业绩蒸蒸日上。

我的高级帮工现在倒是来了精神,很有兴致地在不停的每个房间里钻进钻出,刚才连我跟敖炽的卧室都没有放过。在敖炽回房里换衣服时,他居然堂而皇之推门而入,并且极从容地在敖炽的怒吼声中说道:“放心,因为主任在这间房子里,我才进来看看。你们不在时,我是不会进来的。我是讲规矩的人。”

多神气的逻辑与解释!

被敖炽的吼声引到房门口的我,靠在门旁,看着这个思维总是不在正常范畴的道士,微笑着指指墙上的挂钟:“欢迎参观老板娘的卧室,从现在开始计时,看一分钟一百块,内部员工无折扣。慢慢看哟。”

“啪”!

一摞整整齐齐的钞票从甲乙手里飞到我怀-里,动作快到我都没看清他是打哪儿掏出来的。

货真价实的钞票啊!以我的天赋,不用数也立刻判断出这里是整整一万块!这浑小子成天明里暗里骂我不发工资,还以为他多穷,居然不声不响甩一万块来砸我?!

“你收下这钱,是否表示我在接下来的100分钟内,都可以不被你们夫妇打扰?”他背对着我,走到房间正中,淡淡道。

现在,轮到我无话可说。

“那就麻烦两位消失吧。”他走到窗户前,看着摆在窗台上的一排相框,里头不过十我与敖炽在不同时期与地点胡乱拍得照片罢了,有单人照得合影,有我跟敖炽在厨房打面粉仗的囧照,还有敖炽变成小敖炽的时候坐在扫地机上卖萌被窝就耳朵的抓拍照,九厥拍的。这家伙除了爱好酿酒,还热爱偷拍,拍了还要打印出来作为“密友礼物”送还给我,生怕囧不死我一样。话说回来,我回不停那么久,至今也没联系上他,他不会真有了个未婚妻罢?

我清清嗓子,把钞票抓的死紧,脸上风轻云淡道:“付了钱什么都好说。不过房间里有多少东西,我一清二楚,少了根牙签我也知道。”

“我说了,只是看看。”他一直背对我,高大的身-躯被外面的光线渲染成一个非常好看的剪影,“这里的任何东西我都没想过要带走,它们会好好留下来。”

瞧这话说的,怎么莫名让人小伤感……

气氛有点微妙的变化,我跟敖炽面面相觑,退出了房间,把门给虚掩上。

门缝里,两只眼睛努力朝里窥视,如甲乙所说,他确实只是在看,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看得特别仔细,还打开衣柜,拉起我跟敖炽的衣裳的袖子,握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最后居然还走到我们的床前,坐下来,然后,躺了下去。

“他受什么刺激了?”蹲在门口的敖炽挠着头,小声问我。

“不就是没发工资给他麻!”我也奇怪呀。

“我说,你的私房钱啥的没藏房间里吧?”敖炽很警觉地问。

“除了我,我的私房钱没人能找得到。”我颇自得地回答。

“我去!你居然真的藏了私房钱?!”

“我说私房钱了吗?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站住!给我说清楚!还有那一万块,一人一半!”

“凭什么?”

“那是我们俩的卧室!共有财产!”

“我不认识你。”

房间里的人,听着外头传来的动静,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到松软的枕头里,闭上了眼……

2

如我所料,葵颜看了我递上的“账单”后,裤子没掉,下巴掉了。

“这不科学!翻新装修为什么也算我头上?”他恨不得把账单砸我脸上,“早听闻你嗜钱如命,没想到如此贪得无厌。光是我送你的天绯盾,已是价值连城,你不思感激,还恩将仇报?!”

“差点忘了。”我灿烂一笑,手指朝他身上的干净衬衫轻轻一点,“借穿我夫君的衣裳,也要算钱。”

敖炽煞有介事地碰碰他,推波助澜道:“名牌哦!”

“屁名牌阿!明明是某宝爆款好吗!”葵颜愤怒地扯起衬衫一角,“还是这么没品德花衬衫!”

澄清一下,这不是我买的,是敖炽自己网购的。

迅速黑了脸的敖炽一把拧住他的衣领:“过气天神,我也觉得以你的气质,还是那件男女不分的粉西装适合你。马上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你们家这位也真如传闻,炮仗附体,一点就爆。”他无奈地转头看着我。

我耸耸肩,给他一个“我会笑着看你怎么死”的美好表情。

“脱下来!快!”敖炽咬牙切齿,被人说没品味历来是他的爆点所在嘛。

“我衣服还没干呢。”他拒绝。

“我管你那么多!”敖炽冷哼一声,扭头去酒柜拿了瓶高度数白酒,加一个打火机,往他面前一晃,“不脱,我就烧。”

葵颜“噌”一下跳起来,窜到我身边吼道:“你嫁了个什么暴力男啊!”

“不作死就不会死哟。”我微笑,“你一开始就乖乖给了钱,我们也不会讨论到衣裳这一块了嘛。再说,你那粉西装还真不如这件花衬衫。”

“老婆有眼光!”敖炽一听,立刻欣欣然给了我一个飞吻。

“你们两个……”葵颜哭笑不得,“我穿的那是工作装!”

工作装?

我跟敖炽同时吃了一惊,开始窃窃私语。

“粉西装耶……”

“难道是某不良场所的不道德职业从业者?”

“一定是啦,你看他刚来时油头粉面的模样!”

“天神居然也会变成失足青年……世界太可怕了。”

满头黑线的葵颜返身去了浴室,回来时,将一张跟他的粉西装一个眼色的粉色名片,狠狠摆到我俩面前:“看清楚!”

我俩定睛一看,幸好,颜色如此暧昧的名片上不是某某夜总会,而是——锦绣缘婚姻服务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葵颜。

“你不是前任解王吗?”敖炽抓过名片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开这种公司真的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替人解决婚姻问题也可以是解王的职责范围。”葵颜白了他一眼。

“居委会或者妇联才是你的正途呀……”敖炽咕哝着,“这摆明时抢月老的生意嘛。”

“行了,都别瞎说了。”我打断他们,摸出那块极美的天绯盾,对这窗外的光线欣赏,“葵颜,你风尘仆仆找来,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将天绯盾送我,到底为什么?当年的天界发生了什么变故?你说那时除了你,还有一位也没有被封印,是谁?”

葵颜笑了笑:“月老。”

3

他看起来总是最低调安静,但偏偏又最容易引人注目。身上永远是一件没有任何款式可言的肥大的月白袍子,像一朵随时会被吹散的云,但蒙在眼睛上的那条红布,虽然只是那么微小的的一抹颜色,却总是能抵消他希望隐匿于众人之后的本意。

有人猜他是天生的瞎子,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可他从不解释。不忙的时候,他通常只是懒懒地躺在月老殿中一堆散乱的红线上,身旁,只有轻灵美丽的青鸟与憨厚的灵犀围绕。

很可惜,我们的后代没有机会看到这样一幕,也没有人将这样一幕协进任何一本传世的神话,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天界第一任月老,掌司天下姻缘的神,并非一个肥白圆润的慈祥老头。他很年轻,很俊美,天界的女仙曾暗自将诸位大神按美貌与气度做了一个排名,男神这边,月老定言与水君上善,常年并列第一,连威仪赫赫的天帝都要排到五名之后。

遗憾的是,这位大神太深居简出,又总是懒懒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无端端让人觉得,这么个本该和蔼喜庆的神,却比刑王战神这些个满身杀气的还难接近。关于他那双长期被红布蒙住的双眼,还有一些揣测是,定言太过心高气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为了彻底杜绝那些向他献殷情的女神女仙,干脆将眼睛蒙上,不见为净。

甚为月老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葵颜一度也成了女仙们亲近的对象,她们拿美味的仙果与有趣的小礼物交换任何与定言有关的消息。以至于他的解王殿经常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过,最近来献殷情的女仙们绝迹了,不仅如此,歌舞宴会的繁华,众神觥筹交错的悠闲,这些曾在天界随处可见的场面,都不见了踪影。亭台楼阁,仙湖花园,除了零散的几个仙童打扫之外,再无他人,萧条一片。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可是,没人敢把自己看到的“不对劲”大胆说出来,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锁在住所里,假装没事地继续生活。

“女仙们最近太懒了,没人浇水,仙果的味道都不好了。”葵颜捏着个半青半红的果子,坐在月老殿中的苇席上。

月老殿大概是十二神殿里布置得最简单甚至最潦草的一座。一个半人高的香炉,一张整齐摆放着茶具和一卷红锦的木几,两块分列两旁的苇席,专为月老打下手跑腿的青鸟懒洋洋地停在横梁上磕睡着,几头灵犀趴在香炉附近正在打盹儿,加上缭绕于室的五色流光,就是全部。

定言斜躺在苇席上,几根长长的红线绕在他的手指间,旁边还有几个没有完工的小泥偶。

“还有心思做手工?”他看着那几个泥偶,“人界乱得不像样了。”

“再乱,姻缘也不会乱。”定言保持着他的睡姿,缓缓道,“我还在呢。”

“你倒镇定得很。”他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十二神殿已空了十座,连上善与玉官都失踪了。”

“天帝与天后也没消息吗?”定言懒懒地问。

葵颜摇头:“在两宫值守的家伙,依然很衷心地为他们撒着谎,说那两口子是在闭关修炼,不见人罢了。”

“这是对的。”定言的嘴角微微扬起,“若天帝天后的失踪被确定,乱的就不止人界了。不过,此事瞒也瞒不过太久。”他打个哈欠,问,“茶凉了,要换热的吗?”

“不用。”他看着这个一副“与我无关”嘴脸的月老,“我们就这样坐着喝茶聊天?什么都不做?”

“野山参,”定言直呼着他的外号,“你眼圈都黑了吧?”

葵颜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反问:“你到底是不是瞎子啊?”

他笑:“是不是瞎子,我都能看见。你身为解王,天生慈悲恻隐之心,眼见人界乱事纷纷,怎可能袖手旁观?不知你越界干了多少本不在你职权范围之内的事,不疲倦才怪。”

“我也知许多事本不该我插手,可眼见水患汹汹,人命关天,我虽无上善治水的本事,可也无法视而不见哪。再看那些无端燃起战事的城池,听到孩童哭喊呼救,那个本就不讨人喜欢的战神又不知躲去了哪里,我能怎样?”他叹息,“水君火君、天音地音、战神邢王、金老福神、天帝天后,他们也曾忠于职守、庇佑天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些家伙渐渐判若两人?现在一个个竟连踪影都没了。”

“他们,不要这里了吗?”他的目光穿过纱窗,外头依然是那片仙气缭绕、祥和宁静的世外桃源,自天与地出现时,就存在到现在的、俯瞰世间万象的神圣殿堂。

“若不想看到不悦之事,不妨也蒙上眼睛。”定言笑着建议,“总有些劫,是你这解王冶解不了的。”

“劫?”他不解。

“生死循环,新老更替。这是铁一般的定律。宇宙间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够违背。”定言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包括你我,包括那些已经不见的家伙们。”

“你的意思是……”

“一个东西存在的时间太长,必然就老了。这一老,少不得就病了,这一病,便不知会出什么事端了。”定言优雅地牵住大袖,将茶杯里已彻底凉掉的清茶“唰”一下泼了出去,“我们占据这个天界已经太久。不论我们的意愿如何,行为如何,‘更替’是不可逆转的未来,端看以怎样的方式来发生罢了。”

葵颜把他的话揣摩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莫非,是我们被替换的时候到了?”

“总有这一天的。”定言拿过泥偶与刻刀,继续雕琢,“世人都道神能主宰一切,事实却是,神也只是这无限宇宙中的存在而已。只不过,难免有些家伙,高看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凌驾一切。于是,弱点就露出来了。”

葵颜思索许久,问:“没有弱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永恒的天神?”

“宇宙里没有绝对完美的存在。”定言的刻刀下,渐渐露出一个女娃的笑脸,“善与正确处理自身的弱点,就是称职的神。不止天界里的家伙,普通人类、妖物精灵,若能做到不被自己的弱点欺负,他们也会成为珍贵的存在,不逊于神。”

葵颜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若你真是瞎子,我倒觉得,天界之中反而是你看东西最为透彻长远。说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神君李,多少都出过纰漏,包括天帝在内。只有你,手里从未出过任何乱子,确实是个称职的月老。怎么做到的?”

“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定言拿起完成的泥偶,轻轻拂开上头的泥屑,一个生动的小泥人儿便在他们之间喜笑颜开,他拈起一根红线,绑在泥人的右手尾指上,“这是我永远遵守的规则。”

青烟袅袅四散,他的刻刀极有分寸地在一块块泥巴上游动。不论这是一项重复多少年的枯燥工作,他都保持着相同的态度,脸上永远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仿佛从不厌倦。

茶具旁的红锦卷轴,使除了月老之外,谁都无法阅读的“姻缘册”,上面记录了什么,只有定言才知道。

总值,一卷红锦,一根红线,一双双泥偶,便是月老的全部世界。天界第一任月老的真实生活,与人类所猜测的花前月下浪漫多姿,出入颇大。

葵颜喝光冰冷的茶水,抹抹嘴:“我去查一查。”

“去哪里查?又查什么呢?”定言头也不抬地问。

“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即便是你所说的必然的‘更替’。”葵颜站起身,“记得天音丫头吗,多么温和好脾气的家伙,到后来居然与帝扈起冲突。她虽然也是十二神君之一,可地位毕竟大大弱于战神,以下犯上不是她的作风。这帝扈也怪异,身为战神,从前也不是如此敏感小气道会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的人哪。”

“也许,那样的他们,也是他们。”定言停下手中的刻刀,“不论人还是神,都有弱点。弱点这个东西,就像刻在我们身\_体上的一道缝隙,不懂妥善处理的话,自黑暗而来的恶鬼,便能轻易找到入口,继而侵蚀,甚至吞噬。”

葵颜一愣:“黑暗而来的恶鬼?”

“我只是,打个比方。”他的刻刀有开始工作,每个泥偶,务必天衣无缝。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葵颜突然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曾对我说过,你不用眼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也没有什么。”他拉下葵颜的手,半晌才道,“我只是看到过一些……会游动的暗影。”

“暗影?”葵颜一皱眉,“那时什么?哪里看到的?”

“不知。”他摇头,“不知来源,无法形容的东西,没有形状,飘到他们身上,无迹可寻。”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葵颜追问。

他想了想:“大约是在天帝决定闭门不出之前吧。”

葵颜瞪大眼睛:“这时间可不算短了,你现在才说?!”

“因为你现在才问我。”他埋下头,继续工作,“我是月老,只管天下姻缘,别的,无心关注。”

闻言,葵颜一拍额头,无奈道:“你这种性子,分明该去冥界谋份差事。跟死人打交道才最适合你。”

他笑笑,充耳不闻。

“定言哪,”葵颜叹气,连声音都沉重了,“你看看外头,看看这个我们公职多年的天界,看看那些已失去主人的神殿,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安安稳稳地做解王和月老吗?如果这是一场更替,我们也不会例外,不是吗?”

“会有合适的继任者的,这个我不担心。”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小圆就很适合做月老,他跟了我多年,该学的都学会了。除了长得肥圆了些,着急了些,他不会比我差。”

“小圆?你说那个负责给你打扫清洁斟茶倒水、年纪不大却已经一把白胡子、像个丸子一样的仙童?”葵颜被他吓了一跳,“你居然都想到继任者这一块了?”

“万事万物,皆有终结之时,总要做些筹备才好应付。”他微笑,“我已跟小圆说起过,若到了我要永远离开月老殿的那一日,月老的工作,由他来继续。”

“你……”葵颜攥了攥拳头,突然用力抓住定言的胳膊,不由分说地说,“跟我走!就算天界之剩你我两个,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定言望着一脸坚决地好友,不解道:“拉上我又有什么用呢?”

“天界这边,我已查过许多遍,没有异常。你跟我一道去人界。”他加重手上的力气,硬是将定言从地上拖了起来,“总得做点什么!”

定言长长呼了口气,道:“野山参的力气还真大。”

“走!”葵颜又是一拽。

“稍等。”定言看向一旁,“小圆今天出去办事,待我去与青鸟灵犀嘱咐一番。”

葵颜松开手,语带戏谑:“也是。你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总跟个大姑娘似的足不出户。这么长时间,你几乎没有去过人界吧?”

“嗯。”定言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转身朝还在打瞌睡的青鸟与灵犀走去。这些灵兽的修为还不算太高,再修炼些时日,应该可以化为仙童模样了吧?这些年来,多亏了它们任劳任怨,往来人间与天界,想来,这些家伙若化为人形,应该很是聪慧可爱呢。只是,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到这一天。

他环顾四周,自从来到天界任职之后,这座月老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刻意把自己关在里面,连眼睛也蒙上,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是只为做一个称职的月老,还是有别的原因,无人知晓。

如葵颜所说,他太久太久没有没有踏足人界,每每动了离开的心思,心里便有个深藏的德声音在说——

此去无归期。

他蹲下来,轻抚着还在酣梦之中的灵犀,喃喃道:“我走了,你们要听话。”

4

比起上次下来时见到的模样,人界似乎好了不少。

葵颜曾亲眼见证过连绵的战火灾荒、无休止的洪水、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互相残杀,一切一切,生生要将一个好不容易成形,又好不容易才成长起来的世界推进地狱。

从前的人界,纵然也有避不过的劫数,不论天灾还是人祸,抑或是天界对人间必要的惩罚与均衡,虽也难熬,但绝不至于将这世界逼上死路,总有雨过天晴之时。

但,这一次的“劫”,完全不同。

葵颜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站在一座被古怪的烈焰焚成灰烬、无一人生还的城池上时,漫天纷飞的黑灰,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你无法想象这些轻飘飘的污物之中,掩埋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毁掉了多少年才能建立的繁华。

他在废墟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脑子里只反复循环着两个字——崩塌。

身为解王,面对一个正在全面崩塌的世界,居然无能为力。他能解除疾厄苦难,却不可能让生命从灰烬中重生。神哪,原来也不过如此,以为可以凌驾三界万物之上,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这三界万物中的一员罢了。

“你天天待在月老殿里,也许是对的。”葵颜坐在这片野草摇曳的山头上,快要入冬的时节里,处处都是枯黄,幸好云端上勉强透过一缕阳光,才让山山水水有了些微的生机。山脚下是一片村落,大约是刚从一场地震中挣扎过来,幸存的人们蚂蚁般忙碌,伐木建屋、重垦农田。大人孩子,只要还活着的,都在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虽然他们的家园还是一片疮痍,但,你能从每个人身上看到一种叫“希望”的东西,于是,也不觉得一切有多糟糕了。

定言望着山下:“照你之前所说的来看,人界也并非那么不堪哪。”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葵颜皱起眉头,“我上回来的时候,确实是太糟糕了。换作只管男女之情、三步不出闺门的你,只怕会在那如山的尸体与满眼的废墟中晕死过去。”

定言一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神吗?”

“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葵颜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杂草,“若没有你的红线拴起姻缘,人类又岂能顺利繁衍?你看起来最清闲,干的却是比我们都要紧的工作。走吧,伟大的月老大人,我看村里好像开饭了,去溜达溜达。”

“我不去。”定言淡淡道,“如果你是去跟村民打探一些什么,我不反对;如果你只是去蹭食,我鄙视你。”

葵颜一阵咳嗽,指着自己问:“咱们是好兄弟吗?还是我一直自作多情,夸大了咱们的友谊?”

“本就独来独往,兄弟这个东西,有之我幸,无之我命。”他笑笑,拍拍葵颜的肩膀,“我在这里等你。天黑之前你不回来,我就离开。”

葵颜看怪物般看着这个男人:“你这种德行,究竟是怎么当上月老的?我看,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姑娘,都不会嫁给你的。有本事你给自己找个夫人!”

“你拖我来人界,就为了担忧我的婚事?”他指了指山下,“在不去,你就赶不上人家的饭点了。”

葵颜赶紧抬脚走人,边走边回头:“好好在这儿等我!你对人界不熟,又是个瞎子,小心被人装进麻袋拿去卖喽!”

他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干脆躺了下来,用最舒适的姿势,仰望这片还不太难看的天空。

好像,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仰望过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云端之上,天界神仙,无数凡人向往的幸福之地,这么看去,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呢,不过十一层又一层单调的云朵罢了。就连这片普通的山头,若是到了春天,也比那些云好看吧?还有天界的亭台楼阁,又比人界美得了多少?琼浆鲜果,难道又真的比米饭粮食可口?

人类总是很容易爱上自己杜撰出来的美好呀,越看不清楚,越得不到,越是着迷。

爱恋情缘,不也是这么回事?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眼中的世界永远是一片缱绻的红色,整齐温暖,没有一丝“杂物”,所以,也不会有任何干扰。

这就是他努力维持的,一个月老所追求的,或者说是必须达到的“境界”。

他并不是瞎子。

呼呼的风声与野草的摇晃,加上偶尔从苍穹下飞过的雀鸟,一切与初冬有关的动静汇集在一起,还好,并不吵人,只像一支单调的曲子,无端端给人添了睡意。

他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子,慢慢走进了梦境。

圆月,苍松,孤身坐在月光之中的少年,一条又一条散乱飞舞的红线,一张又一张悲喜不定的脸孔,毫无关联的一切,莫名挤在同一个画面中。这就是他的梦,一个固定的、只要睡着就一定会见到的、永远没有变化的梦。

什么气味钻进了鼻子?有点臭臭的?

等等,又是什么东西在戳自己的脑袋?

他骤然从梦中醒来,迅速坐直了身-子。

“啊呀,你是活的呀?”身旁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是一连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一具尸体呢。”

乱蓬蓬的长发,不够白嫩也不够乖巧的圆脸,粗燥的皮肤,褐色的粗布衣裳,沾满泥污的光脚,在他面前成功勾勒出一个年纪不大、一眼看去还雌雄莫辨的人类。

他哭笑不得:“恐怕没有我这么好气色的尸体吧。”

“我以为你刚死不久……”说到这儿,这个人类又赶紧解释,“这几年太不安生了,随时随地都会看到死去的人。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你是女的?”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脸孔与瘦小的身材,虽然毫无女性的鳗苗可言,但应该不是男人。

“我很像男人吗?”一只脏兮兮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后面是女-人疑惑的脸,“你不是瞎子?”

“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他撒了个谎。

“我说嘛。”她释然地笑道,“我还一直觉得我的声音挺好听的。”

“你是村里的人?”他指了指炊烟缭绕的山下。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吧。”一闪而过的苦笑之后,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说,“麻烦挪个地方,我想找点东西。”

“找什么?”他起身问道。

“小心啊,这都挨着山边乐,好容易滑下去。”她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瞎子,紧紧抓住他,把他带到几步开外的安全地带后才松开手,“我来找一种叫见天翠的玩意儿,它们只长在地下,得靠很好的嗅觉才能找到。我今天寻了好久,才在这里发现它们的踪迹。”

“见天翠?”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一种很像灵芝但比灵芝小的东西,一旦被挖出来见了天日,就会变成剔透的翠绿色,很好看,味道也特别鲜美。”她走到他刚刚躺过的地方,揉了揉鼻子,蹲下来。

“你喜欢吃这个?”他问。

“我哪里舍得吃?”她老实回答,脸上浮起两块红晕,“是帮智巍大哥,呃,我意思是……为我的夫君寻的,他最爱吃这个。”

夫君?!

她的右手指上,分明没有红线。

“你对你夫君真好。”他并不打算拆穿她,“你叫什么?”

“阿松。”她抬起头,看着他,“我要动手了,你好好待在原地,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乱动。”

他点点头,不过是挖点小东西,看她的模样,却像是要慷慨赴死的壮士一样。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这个想法,当这个丫头的身-子像阵旋风似的原地飞舞起来时。

地上的“旋风”越来越快,却也越来越小,当四周的枯叶与野草突然停止了摇晃时,旋风自然是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只不足两尺的浑身灰黑的小野猪,露在外头的两颗弯弯獠牙白里泛着青光,锋利如刀。

它眨巴了几下小眼睛,两只前蹄飞快地刨起了泥地,不断溅起的土块与野草中,一个深深的大洞很快被它制造出来。

随着“叽叽”的怪叫,一个满口尖牙、浑身绿毛的鼠状怪物从洞里跳了出来,个头虽小,攻击力却不弱,扎住它的鼻子就咬。当它用力甩开这家伙时,鼻子上已经留下一排冒血的齿洞。可它好像完全不知疼痛,扑上去用蹄子踩住绿毛怪的尾巴,同时一口咬向对方的咽喉,任凭这家伙在身-下如何挣扎、利爪如何疯狂地在它身上撕下皮肉,就是不松口。

慢慢地,绿帽怪的挣扎越来越弱,直到一动不动,最后的最后,化成一朵翠绿色的灵芝装物体,在它脚下闪闪发亮。

它长长松了口气,挪开被抓的不成样子的前蹄,坐到战利品旁边,喜气洋洋。

“挖到了?”他把这场惊心动魄的小战斗化在平静的语气里。

“嗯。”野猪阿松喘着大气。

“很累吧?”他笑。

“还好啦。”阿松站起来,努力用极其轻松的语气向他告辞,“我要下山了,你可以继续睡觉了。”

说罢,它叼起这朵拿半条命换来的“见天翠”,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走了没几步,又放下战利品,回头看他:“你能一个人下山吗?”

“我能上来,自然能下去。”他朝阿松摆摆手,“快回家吧。”

“好吧。瞎子再见!”阿松叼起见天翠,踉跄但欢快地跑远了。

有意思,来到人界后的第一个聊天对象,居然是一头爱撒谎的小野猪。

正要重新换个地方躺下,身后却传来葵颜的声音:“我好像看到你在跟一只野猪说话?”

“它以为我是个纯粹的瞎子。”他笑笑,“这么快就回来了?被别人干出来了。”

葵颜站到他面前,一脸严肃:“我可能发现天帝的踪迹了。跟我来。”

葵颜拽住他,一路往山下而去。

“不用拽,我自己能走。”他实在不习惯葵颜对他的“照顾”,“你也当我是纯粹的瞎子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葵颜白他一眼,“留在天界这么久,只怕连分辨人气与妖气的能力都退化了!随便跟一只天性凶悍的野猪妖怪聊天,不怕被拖去大卸八块吗?你可是连打架都不会的月老。”

他想了想,说:“也许你说的对。阿松刚来的时候,我还当她是人类。莫非真是我太少与人类和妖物接触,已经失去辨别他们的能力了?”

“这就是足不出户的下场。”葵颜冷哼一声。

“能不能分辨人类与妖物,倒也不打紧。”他回想者刚才的种种,笑,“虽为人,未必善。虽是妖,未必恶。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这个道理,葵颜心里是赞同的,可还是严肃告诫道:“反正你好自为之,如今世道不稳,正是妖魔出没的大好时机,万事小心为上!”

“野猪妖只有那么小吗?我一直以为是跟虎豹差不多大的一种妖物。”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看来,野猪妖也不是传说中那般暴戾成性呀。”

“先把野猪妖放下,行不行?”

5

“村长,你确定没有眼花?”尚未修复完毕的草屋里,葵颜看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中年男人,再次问道,“确定看到的是一只半人半妖得家伙?”

村长肯定地点头:“不止我,全村人都看到了。只看上半截,是个顶俊美的年轻人,头发像金子似的闪光,眉心中间还有一道赤红的印记,可下半截就吓死个人咧,就像一头被竖着剖开的黑牛,又没有脚,只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触手!”

葵颜的脸色很不好看,扭头对定言道:“你怎么看?”

“汤快好了吧?”定言看着面前那个吊在小火炉上的瓦罐,嗅了嗅鼻子。

“您朋友的鼻子真好使。”村长赞了句,上前熄了火,拿出简陋的餐具,边往里舀汤边说,“二位远道而来,有时专门降妖伏魔的高人,拿这些粗茶淡饭招待,实在是怠慢了二位。唉,也不知是我们做了什么孽,要平白遭这一场大灾祸。以前咱们这里可不是这样,山明水秀,种什么都能丰收。可现在,山塌了,水也脏了,只剩这些野菜还能果腹。”村长抹了抹发红的眼睛,继续道,“若是二位早些来,或许这场劫数就能避过去了。”

“为何?”定言试着-舔-了-舔-碗里的热汤,“我们能降伏的只是妖魔,若是山洪地震此类天灾,我们也无能为力。”

“二位有所不知,那怪物虽未伤过半个村民,可自打它出现在我们附近之后,怪事就渐渐多了。”村长心有余悸道,“我们所有的担心,都变成了现实。”

“此话怎讲?”葵颜问。

“比如我们有人在干活时被蛇虫咬了,难免会担心是不是有毒,但以前这种念头也就是想想便罢,上点药休息几天,并不放在心上。可自打那怪物出现之后,便越想越怕,结果,本来小小的伤口却越来越严重,最后真跟中了剧毒一般,要了伤者的性命。后来我们看到雨后的山上,有些泥石滑落,地上也出现了窄窄的裂纹,于是就越来越担心会不会山崩地裂……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村长叹气,“那段时间,大家完全绝望了。而那个怪物,依然时不时出现在半空,身-子还比之前变大了不少,它看着我们,偶尔还会发出‘屈屈’的笑声。我们这才觉得,一切都与这怪物有关。可是,又无能为力。就在我们幸存下来的人准备放弃老家,迁移别处时,那怪物却不见了。随着它的消失,我们的心也莫名轻松起来,之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只觉得应该留下来,把毁掉的家一点一点重建起来。”

“怪物消失了?”葵颜皱眉道。

“我们也起过。”村长起身去取了一本拿树皮做成的册子,指着上头刻出来的每个画面,“这件事我们记载到了这里,还给这怪物起了个名字叫‘有屈’。我们猜测,这也许是一种能让人的担忧与恐惧变成事实的妖怪,如果我们当初不胡思乱想,可能事情就不会那么糟糕了。”说到这儿,村长停顿片刻,又说,“事实上,在它消失前的一晚,由村民看见夜空中掠过一道影子,看样子像是个人,于那怪物纠缠在一起,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到现在为止,有屈再也没出现过。我能告诉二位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或许,在我们之前,已经有‘高人’来过了。”定言笑了笑,指着已经喝空了的碗,“原来野菜的味道也不坏呢。”

“那就再来一碗吧!”村长热情地把他的碗接了过去。

“不必了。今天打扰了。”葵颜站起身,顺手把定言也拎起来,“我们还有要事,告辞了。”

“我不急,喝一碗再走吧!”定言很留恋地指着那锅汤,“很美味阿!”

葵颜一脸尴尬地凑到他耳畔,低声警告:“人家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开饭呢,你还真好意思跟人抢汤和?”

“不是阿,真的很好喝!你一口没喝是吧,尝尝看!”定言完全不理会他,笑眯眯地朝村长道,“有劳再来一碗。”

幸好,这里的人类不知道他们是天界的神,而且还位列职位最高的十二神君之中,否则,一个不要脸的讨汤喝的神会多么让人绝望!不对啊,之前他不是还一脸正义地鄙视过自己吗?

“走!”他加重手下的力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定言若无其事地掰开他的手,笑:“身份是最该忘记的东西。”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在兴奋地喊:“智巍回来了!”

智巍?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哦,对,那只野猪说的,它的“夫君”。

村长一听,喜形于色,放下勺子就往外走:“二位稍等,我儿子打猎回来了。”

村长儿子的吸引力,似乎大过了那碗汤。定言将碗一放,跟着村长走了出去。

看似斯文温和,实则我行我素,完全不跟别人在一个思维范畴里,也不知这么多年的朋友是怎么做下来的!葵颜赶紧跟出去,同时越来越后悔拉他来人界,这种表面正常的怪物确实只应该关在月老殿里,唉……

6

村长的儿子,这个被叫做智巍的男人,理当被所有人喜欢。

高大,英俊,纵然是单眼皮,也不妨碍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抢尽风头,鼻梁也真是挺直,一丁点令人不悦的凹陷都没有,系在额头上的黑布穿过两鬓的黑发,随着过肩的发丝一道在夜风里飞扬,斜绑在身上作为坎肩的虎皮,彰显着他作为一个优秀猎人的英勇与战绩,几只还在淌血的山鸡以及一头年幼的鹿,堆在他的脚下。

定言打量着他,这样的派头,难怪人群中好些个年轻姑娘,看他的眼神都是发亮的。

可是,那个家伙呢?

他在人群里寻找某人的身影,不是“夫君”吗,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喜笑颜开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吗?人呢?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簇拥在年轻的猎人面前,用各种羡慕与赞赏表达他们对于这个男人的崇拜,其中的几个男孩更是直言要事将来能跟智巍哥哥一样勇敢就好了。

傻孩子,杀几只山鸡与小鹿,算不得勇敢呢,他很想站出去对那些小崇拜者们说这句话。

“来来!给你介绍两位尊贵的客人!”村长拉着儿子走到他们面前,“这两位是游走天下、有降妖伏魔只能的高人呢。”

“高人?”智巍打断父亲,在他们俩的脸上淡淡扫了一眼,“二位高人来得正是时候,妖魔是没有了,晚餐倒是正好。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而为请便。”说罢,扛起他的猎物扬长而去。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客人说话!”村长一边嗔怪一边跟他们道歉,“这孩子性子直,说话能砸死人,二位莫要见怪。”

“没事。”定言目送着勇敢猎人的背影,扭头小声对葵颜道,“他是在讥讽我们是骗吃骗喝之流吗?”

“我已经不能分辨你是天生纯洁还是天生迟钝了。”葵颜耷拉着眼皮,“这小子摆明了在骂人。我看你还好意思去喝汤不!”

“他骂我,我又不少快肉。”定言眨眨眼睛,“汤还是要喝的。”

说罢,不等葵颜阻止,他已转身对村长露出灿烂的笑容:“如不嫌打扰,我们想在此借宿几日,那个野菜汤,能天天都喝到吗?”

“能能!”热心的村长连连点头,“二位不嫌我们山野村舍粗陋,我们已是大大的荣幸。只是,若二位能费心替我们看看,周围是否还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这个自然!”他完全不将葵颜的情绪放在眼里,转身拉过村长,笑眯眯地朝还剩着半锅汤的屋子走去,边走还边闲聊。

“村长,那野菜汤时拿什么材料熬的呀?很是鲜美。”

“我也不知呢,都是智巍带回来的,一种翠绿翠绿的玩意儿,磨成粉,每次往汤里放一点就鲜得不得了。智巍是每天都要喝这个汤的,不过却不让我喝,说这汤只对年亲人有益,老人喝了会闹肚子。你们今天来,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就熬了这个。”

“你家智巍还真是少年英雄,什么好东西都能带回来。”

“哈哈,您太夸奖了。不过他确实是个极好的孩子,全靠他没日没夜去山中狩猎,拿了不少珍禽异兽去跟山那边的村落换了粮食与种子,我们才能渡过难关。山里危险啊,有一回他去了十来天都没消息,可把我们急坏了。幸好是齐齐整整地回来了,可额头上却弄了一个好深的伤口。还好最终是没事,只是少不了拿根布条遮住伤疤。”

“您老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啊,看他的年纪,该成亲了吧?”

“可不是嘛,婚期就定在开春后。”

“谁家姑娘这么走运哪?”

“就是他常去换东西的村子里的姑娘,叫飞云,我倒没有见过,听说是好看的。”

“飞云……听名字就是个漂亮姑娘呀。”

“哈,他成了家,我最大的心事就算了啦。”

他若无其事地听着村长的唠叨,心中想的却是——该叫智巍“夫君”的人,是飞云,不是阿松啊……

7

如果他不是天神,在这种黑夜,这种低温,停在这个隐于荒山山腰的石洞之外,一定会患上严重的伤寒。等哪一日自己不再是神的时候,不知会有怎样的疾病缠上来。说起来,生病应该是一种特别难受的滋味吧?

呼呼的寒风从石缝与枯枝中穿过,将定言发散的思维拽回来。他轻轻拨开伪装在洞口前的干草与荆棘,一条幽黑的通道暴露出来。他走进去,随手摸了摸岩壁,一片潮--湿--。

如果,有人将这里选为住处,就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可是,人人称赞的大好青年智巍,不就这样悄悄走进去了吗?从村长家到这里,长长的一段距离,他在智巍身后,跟着这个放弃睡眠,贼一般离开家的男人。

他隐去身形,走在狭长黑暗的通道里,越往里走,温度越低,真是个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的地方。

渐渐地,有了一点点光,在通道的转角处不到十尺宽的空地上,几根柴火小心翼翼地燃烧着确实只有几根,所以火势实在微弱,不论照明还是取暖,都太不够。

蜷在火堆旁的人,是她吧?又是人的模样了,脸上身上到处是伤,鼻子最严重,身-下垫的干草明显不够厚,睡起来必然十分不舒服吧。

“我带了些食物,够你吃好几天。”智巍把一个布袋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做到她身边,端详着那张比之前更难看的脸,皱眉道,“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费力地坐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那些小家伙挺狠的,要抓住它们,总得花些力气。”

“之前也不见伤这么重啊。”智巍看了看她的伤口,“明天带些草药给你。”

“嗯。”她的眼睛里全是憨憨的笑意,脑袋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昨天,山那边的明月姑娘出嫁了,穿了好漂亮的衣裳,头上还戴了花儿。我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老远。”

“啊,是吗?”他僵硬地坐着,脸色也不好看。

“嗯。”她看了看他的脸,有些不安地转头,但马上又笑了,“不过后来仔细一看,那衣裳也不是那么好看,他们过河的时候,明月还掉进水里了。哈哈。”

“以后,这样的热闹还是少看吧。”他牵强地笑笑,“这座藏了无数真正的好东西的大山,才是你应该看的地方。”他顿了顿,忽然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说,“你对我市很重要的人。”

她起初有点呆,很快就红了眼眶,好像得到一份天大的礼物,磕巴着问:“重要的……人?”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他环顾四周,“虽然这个地方有些糟糕,但这是我目前所能找到的最适合安置你的地方。你可能不知道,村里来了两个自称能降妖伏魔的家伙,不管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依然担心你的安危。”

“这里很好啊!”她睁大眼睛,笃定地说,“虽然有点冷,可我不怕冷。而且我讨厌太亮的地方,这个山洞拿来睡大觉真实再好不过了!”

“阿松,”他看着没有半点抱怨的她,“我只能把你藏起来,有可能要藏一辈子。我很担心外头的人会伤害到你。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不会怪你。你始终是自由的。”

她用力摇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

眼前的气氛好像变得不错,柴火快要燃尽,她正要去加,却被他拉住了手:“就这样吧,我始终不放心。万一被不想干的人发现这里有光线,只怕有麻烦。以后如无必要,也尽量不要生火。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告别的语气很轻松。

只是,在他们怎么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人笑了笑,不是高兴,也没有赞美。

连那一抹微火都消失的空间里,温度下降得更快,她缩回薄薄的干草上,微微有点发抖。

定言慢慢退出来,披了一身清冷的月光,面无表情地往山下而去。

8

新的一天,天气很好,村民很忙。

定言靠在墙上发呆,对面,村长带着好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往几个竹筐里塞-食物与树皮以及一切他们觉得宝贵的玩意儿,过一会儿,智巍就要带着这些礼物,往山那边去。耳畔不断传来智巍高兴的声音,什么这个是飞云爱吃的,那个是飞云爱玩的,那个是飞云最喜欢的花儿,全市飞云飞云。

“该走了。”葵颜走到他旁边,双眉紧锁地看着忙碌的村长父子。

“我们的天帝,变成了叫‘有屈’的怪物?”他用最淡然地口吻问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只惦记着你的汤跟野猪。”葵颜横抱着双\_臂,“我去了有屈出现过的地方,残留在那里的妖气还未散尽。”

“所以?”

“妖气里纠缠了一丝仙气,而且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天帝独有的气味。当然,你这种迟钝的家伙是无法分辨的。”葵颜叹了口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众神的首领变成了以恶念为食的妖物,真是太大的一个玩笑了。我希望是我弄错了。一个偶然来到的村子,居然给了我们惊天动地的答案,我宁可相信我们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定言揉了揉额头:“如果天帝变成了妖,那其他失踪的家伙们恐怕……”

“住口!”葵颜赶紧打断他,“就算有屈真是天帝所化,在没有找到它之前,一切尚是谜团,不要乱猜。还有,若其他几个家伙也变成妖,这世界早就万劫不复,怎可能比我之前来时好得多?”

“如果,有人先我们一步,做了些什么呢?”定言耸耸肩,“我猜的。”

“那你很应该请那个人喝汤。”葵颜白他一眼,“走吧,我们还有不少地方要去。”

“我打算继续住些时日。”定言一动不动,“我又不会打架,眼睛也不好使,帮不上你什么忙。”

“大半夜跟踪别人对你而言就那么有趣?”葵颜目不斜视地问。

他愣了愣,笑:“如果无趣,你又为何做相同的事?”

“我的月老大神,求你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观摩别人谈情说爱?”葵颜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这就是我的天职阿。”定言笑笑,“你先走吧。过几日我自会去找你。”

“不行。”葵颜断然拒绝,一番踌躇下,低声说道,“我见你喝汤喝的那么欢快,忍不住也去尝了一口。”

“这跟你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葵颜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汤里那些绿洼洼的粉末是什么吗?”

“听说叫‘见天翠’。”定言回想着那天看到的一幕,“一种长在地下的……植物。”

“见天翠?名字倒起得不错。”葵颜看着那头的智巍,冷冷道,“这玩意儿的本名叫复僵,是一种只生活在地下的妖怪,当它们死去时,尸体就会变成类似菌类的植物。在我老家,一度有不少这样的妖怪。它们体型虽小,然生性凶猛,谁敢在它们头上动土,它们就跟谁拼命。”

定言眨了眨眼睛,说:“哦。”

他无所谓的神态让葵颜绝望地垂下头,又抬起来:“复僵,是只给死人的食物!”

此言一出,那吵着要喝汤的人,顿时一阵猛咳。

葵颜见状,终于舒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活物吃了,也死不了。顶多夜里睡不踏实,做做噩梦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奇怪为何昨天夜里你怎么睡也睡不好了。”

定言拍派自己的心口,挺直腰板:“我没事。”他转过头,看着整装待发的智巍,问,“是他?”

“如果给死去的人喂食复僵,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葵颜跟他看向同一个方向,“从此之后必须长期服食,一旦断食四十九天以上,此‘复生’之人便会立刻化为腐水。不过,纵然能长期喂食,复僵的作用也只能维持三年。三年之后,该死的照样死。”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一阵告别的声音,大家都在欢送村里的英雄,照当地的规矩,男方只要往女方家里送过三次大礼,这婚事就算是彻底定下了。所有人都为智巍即将娶妻成家而高兴,好多人在说,最英勇的智巍与最漂亮的飞云真实天做之合,将来他们的后代必然也无比优秀,两个村子的未来都会非常光明。

天作之合?!

定言望着那群欢乐的人,笑而不语。

9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猛的鹿。回想天界里的鹿,每一只都温柔慵懒,安于现状。

那是一只母鹿,发了疯似的用脑袋与嘴,以及受了伤的前蹄,将眼前这只体积不到它一半的小野猪朝悬崖边上拱。

这应该是一场没有悬殊的打斗,野猪再小,也是野猪,发起狂来能咬死豺狼虎豹的兽。一只食草的、天性温驯的母鹿,没有道理活到现在,并且是以一个攻击者的姿态。

飞腾的尘土中,他眼见着母鹿将它的敌人一点点推向死亡线,麻烦的是,这头野猪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失望,看起来,它并不想打架,只想摆脱,每个动作都透着那么点犹豫与歉疚。

一块块碎石,因为它们的逼近,从崖边不断坠落,粉身碎骨地砸向下头的深涧。

只要母鹿再努力前进一步,它的目的就能达成了,野猪已被它逼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

一根手指,轻轻触到了鹿的背脊,一个透明的气泡,把这愤怒的家伙包了起来,轻飘飘地带离了崖边,落到安全的地方。

气喘吁吁的野猪呆看了他半晌,诧异地问:“瞎子?怎么是你?”

“天气好,出来山里散个步,却遇到一只差点被鹿逼死的野猪。”他笑看着它。

“你……你看见了?”他更惊讶了,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去。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瞎子。”他往后走了两步,“我要是你,就不离悬崖那么近了。”

阿松赶忙往前窜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结巴着问:“你、你,你什么都看见了?”

那一头,困在气泡里的鹿嗷嗷地嘶叫着,又撞又踢。

“野猪跟鹿,结怨了吗?”他问。

阿松垂下头,沉默。

“看来我是多事了。”他点点头,“我这就把鹿放出来,你们该怎样还怎样。”

“不要。”阿松仍然没有抬头,“我不想跟它打架,不想咬死它,也不想被它弄死。你能把它送到一个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去吗?”

“这座山很大呀,难道装不下你们俩?”他故作不解。

阿松犹豫了很久,轻声道:“我把它的孩子引到了猎人的面前。”

哦,这就对了,英勇的智巍带回来的战利品。他还记得那头小鹿在血泊中的样子,也记得这位猎人脸上自豪的笑容。

就算是一头温驯的鹿,也会被绝望与愤怒变成充满力量的怪物呢。

他走到母鹿面前,伸出手往它的脑门上轻轻一拍,这大家伙顿时安静下来,在他又默念了一句咒语之后,眼前的气泡“啵”的一声消失,连根鹿毛也没留下。

“好厉害的法术!”阿松满眼愕然,跑到气泡消失的地方,转着圈儿东看西瞅,“它去了哪里?”

“你以后都不会存在于它的记忆力,所以,也别管它去了哪里。”他低头看着这个在脚边乱走的家伙,突然很正经地喊了一声,“阿松。”

它停下来,抬头望着他。

“开春之后,智巍就要跟山那边的飞云成亲了。”他异常直接地说道。

一阵冷风吹过,阿松眨了眨那双小小的眼睛,说:“我知道。”

轮到他小小地惊讶一次了:“你知道了?”

阿松平静地说:“抱歉,上次我说谎了。他还不是我的夫君。”

“我知道。”

“我猜,你就是他跟我说过的、突然跑到村里的‘高人’?”

“他的原话,应该说我是骗吃骗喝的高人吧?”

阿松“扑哧”一笑,话锋一转:“春天,不是还没到吗?”

“确实还没到。”他越发觉得这只野猪有意思,“你打算做些什么吗?”

阿松没有回答,而是围着他的脚绕了好几个圈,一副思索的样子。

片刻之后,阿松站到他正对面,仰头反问道:“你是神仙吗?我分辨不出人与神仙,请不要对我说谎。”

“答案很重要?”

“嗯。”阿松用力点头,“如果你是神仙,才不会以为我是一只做白日梦的妖。”

“好吧。”他蹲下来,打量着这只狼狈不堪的野猪,“我是天界来的神仙,不骗你。”

阿松的眼睛顿时亮了,居然一下子立起来,激动地把前蹄搭在他的膝盖上:“那你一定认识月老吧?!那个尊贵无比、掌司天下姻缘的大神!”

“这个……”他短暂犹豫了一下,“见过几次。”

“太好了!一定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然后把你这样的贵人送到我面前。不不,是贵仙。”阿松更激动了,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我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他越来越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嗯……”野猪居然也扭捏害--羞-起来,“如果你现在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有空,当然有空,他跟葵颜说好了,他留在村里继续“玩”,葵颜去继续查探与失踪同僚有关的蛛丝马迹,七天之后还在村里碰面。当然,在这期间,他再也不向村长要汤喝了。

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阿松的邀请,跟着它一路往山顶而去。

10

“这……”定言看着眼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又圆又丑、像个煮坏了的丸子一般的塑像,艰难地问,“你亲手做的月老像?”

“做了好久呢。”阿松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悲伤,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土地公说过,月老大人是诸神中最慈祥温柔的,可是连土地公也没见过他。我就想呀,像他这样成全姻缘的神,一定是个胖爷爷,生了一张圆圆的,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脸。你见过月老,是不是这样的?”

它说的应该是小圆才对吧,定言不禁被这只野猪对他的想象逗乐了。

“做这个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他看着这尊被特意立在山顶中央的“月老像”,这个位置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挡住光线,不论日光还是月光,都能充分照耀下来。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晚霞正红彤彤地烧在天边,落在神像上的颜色,倒也格外好看,像穿了件颇有灵气的衣裳,给这看似可笑的泥疙瘩平添了几分似模似样的神气。

“土地公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很难有姻缘。”阿松细心地把神像前的落叶收拾干净,“但是,天神都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只要诚心向他们祈求,他们一定会听到,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得偿心愿了。所以我很虔诚地塑了这座月老像,一到有月光的夜里,我就会化成人形来这里拜月老,到日出才会离开。”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了在一片清亮的如银光线的月色下,一只不好看的野猪,化作一个不好看的女-子,虔诚地跪在简陋的泥像前。她一无所有,除了一颗充满想象的心。

“为何一定要化成人形来拜你的月老?”他问。

“我想用最好的样子去对待重要的人。”阿松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对智巍也是这样。”

他笑了笑,望着已缩成一条彩线的晚霞,突然跳到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并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吧?能以人的姿态出现,是你硬将妖力汇集起来,勉强支撑的?”

阿松愣了愣,点头:“对妖而言,修成人形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每次幻化,虽只能维持一天人形,也是好的。”她顿了顿,小声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够多了。春天一到,他就要走了。”

“你可知滥用妖力,不循序渐进的后果?”映在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黑暗中,“会让你连野猪都做不成。”

“土地公说,月老大人的红线,只用在人类身上。”他转身走到月老像前,虔诚地看着这一团泥巴,“他说,人类出生时,尾指上就长了一条看不见的、无限长的红线,另一端,就握在月老手里,待机缘一到,月老就会取出自己亲手塑成的一对男女泥偶作为红线主人的分身,将两人红线绕于其上系成结,世间这对男女便会结为夫妇,白头到老。”

“土地公知道的还真不少。”他转过身,淡淡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妖物是天生没有红线的?”

“说过,所以妖总是被划到有缘无分、孤独终老的一群里。”阿松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低落,但马上又被希望替代,“但他也说,只要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即使是妖,红线也是可以修炼出来的。”

“即便你通过后天修炼,长出一根红线,那又代表什么呢?”他不着痕迹地往她的“希望”上踩了一脚,“总得要与另一条红线系在一起,才叫圆满。”

“所以才求月老帮忙呀!”她天真地瞪大了那对小眼睛。

“把你跟你的智巍绑在一起?”他直截了当地问。

她又害--羞-起来,却笃定地点头:“如果在那之前,我真的长出了红线,月老应该会帮我吧?!毕竟,他是个那么好心的神。”说着,她忽然转回头,跑到他脚下,甩着那条小尾巴,试探着问,“如果春天之前,我长出了红线,如果月老太忙没有看见,能不能拜托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一只不该有红线的野猪在虔诚的努力下,终于打破了惯例。所以……”

“所以也希望他打破惯例,”他接过话头,“成全你?”

“嗯嗯!”阿松猛点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神仙。”

“为什么?”他笑道,“我额头上刻着‘我是好神仙’?”

阿松摇头:“你脸上从没有厌恶我的表情,一丁点都没有。”

“哦?”他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别人有过?”

她不再回答。

“那么,祝你好运。”他抬头,夜空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啊,你不必拜月老了。其实,月老之所以叫月老,跟月亮没什么联系,只不过这个家伙不喜欢晒太阳,只爱在月色下发呆而已。你也不必变成人的模样,反正你变成人也不好看,还不如保持一头野猪的样子,说不定还能逗月老开心。”

“啊?!”

“我要走了,春天之前,如果我有空,会回来看看你。”

“等等,你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呀?”

阿松的声音还在山顶的空气中回荡,他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11

数月后,南方,某废墟上。

这里曾经住着上万人,山水明秀,满目繁华,但现在,只有三个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块残破的土台之上。

“你们确定,愿意就此放弃神职?”面前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安宁的微笑,不论说的是怎样的话题。

葵颜与定言对视一眼,看着各自握在手中的石头。

定言从来都自信与自己的处变不惊,天生冷静,但是,当那个人把那十块形色各异的石头摆到他面前时,他终于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错愕。

十二位神君里失踪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块石头里。

那个人。是跟着葵颜回来的,那一天,当他们双双出现在村口时,他清楚地看到葵颜发白的脸。

他们不愿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封进石头的事实,但又不得不对自己的眼睛与天神的本能屈服。石头里渗出来的,属于每一位同僚的“气”,做不了假。

那个人说,天地之间最厉害最猖狂最难以灭绝的野兽跑了出来,这种恶兽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名字,但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就连天神也未得幸免。而被这恶兽侵入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在天神身上会比在凡人身上严重千万倍。如今,只有借诸方神石之力,压制并且“清洗”这些“已经被弄脏”的神。

“你们可知,为何倒现在,唯有你二人还能保持本性?”那个人曾这样问他们。

葵颜摇头。

“因为你天生的恻隐之心。”那个人看着他,“一个只行善举,不问前程的家伙,恶兽再想钻进去,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并没有葵颜这么伟大。”定言坦白地看着对方,“莫非那恶兽是看上了谁家姑娘,需要留下我来替它绑红线?”

“月老啊,旁人都当你是天地间最多情慈悲的神,却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与我玩笑。”那个人笑着摇了摇头,“若将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敌人贡献你之前,你已经先它一步把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如此,敌人自然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这样的比喻,可算恰当?”

他皱了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对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无非是需要你们帮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这个世界安好的话。”

他们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对方所说的每个字,这个人身上仿佛散发着看不见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让人不知不觉地想靠近,想跟随。

如此的结果,就是他们跟着这个人,走了千山万水,又寻来了两块石头——

一块“天绯盾”,一块“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着手中这块不足一尺,从头到尾依次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光彩夺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只要我们放弃神职,将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这两块石头,一切就结束了吗?”

“这两块石头的作用,与那十块不同。”那个人点点头,笑道,“这千疮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恻隐之心与相爱之人。这两种东西,扩散得越大越远,越好。”

“做不做神,我并不在意。”葵颜如是道,“只是,我们都离开了,天界又怎么办?”

“宇宙万物,永远都在更替之中。”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出现,继续扶助这个成长中的世界,无须担忧。”

定言掂了掂这块美丽绝伦的“情起箭”,回想着那个人所说的,有关这块石头的种种,深吸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不做月老,也没什么要紧。不过……”

“不过什么?”

“卸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曾答应一个家伙,春天之前要去看她。”

12

“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逃跑。”他目不斜视地说。

“我好奇你回来这里干什么。”葵颜回想他跟自己说起的那些事,“不会是回来看看那只野猪油没有长出红线吧?”

“是。”他笑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

“妖物若能修炼出红线,也算新鲜了。”葵颜想了想,调侃道,“莫非你打算再卸任之前,最后再行使依次月老的特权,撮合野猪姑娘?”

他笑而不语。

俯瞰山下那座修建一新的村落,以及绿意盎然的田地,一别数月,这里变得比想象中更好。

不过,超出他想象的,不止是这个曾短暂停留的村落,还有住在这座大山里、拼命想要“长”出一根红线的阿松。

此刻,那只野猪就躲在离村子最近的草丛后面,透过狭窄的缝隙,呆呆地望着村长家的房子,看一会儿,往前挪一点,又退一点。

智巍换了一身新衣裳,捧着一大束刚摘来的鲜花往家里走。后天,他就要去山那边迎亲,在那之前,他希望屋子里能充满飞云喜欢的花香。

定言的突然出现,把阿松吓了一大跳,然后便是一万分的惊喜,撒开四蹄,从草丛中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看我了?”兴奋如她,连他旁边多出来的葵颜也没看在眼里。

不等定言答话,阿松已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右前蹄,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看!有了!真的长出来了!”

他微微一怔,面前这只脏乎乎的猪蹄上,居然真的生出了一根红线,像个乖巧的小尾巴一样在空气中摇动着。

“恭喜。”他微笑。“妖怪的红线,原来是可以被自己看见的。”

阿松高兴地点头,望着山顶道:“土地公果真没有骗我,月老一定听到我看到我了!”

“嗯,月老一定看到你了。”他保持着微笑,“然后呢?”

她的喜悦顿时被这句话打扰了,回过头,热闹的村落就在摇曳的野草之后,那个地方,却至今也没有她的位置。

“听说,后天他就要把飞云接来了。”他继续道。

她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我会继续去恳求月老!”

“如果智巍和飞云才是理所应当的一对呢?”他问。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很久,说:“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山里一起玩耍。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怕我,也不会拿着武器来追我。他曾说,我要是一个人就好了。所以我很努力地修炼,努力以人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努力将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失足滚下山坡,北锐利的石尖刺破头颅,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可我怎么能让他死呢?我拼命去抓复僵,我不怕那些妖怪们会咬掉我多少皮肉,一点都不怕。我愿意这样,我要他还像从前那样活着。我愿意帮他寻找猎物,只要他高兴。他对我也很好啊,一直照顾着我。”她慢慢抬起头,小眼睛有些发红,“这些,就是爱吧?月老不是一个成全‘爱’的神吗?”

定言总觉得,即便现在是午后,明艳的阳光洒下来,他还是不觉得温暖。

“好吧。”他蹲下来,默默阿松的脑袋,“明天夜里,我带月老来见你。”

13

“你果真要成全这只野猪?”葵颜笑问,“月老的收山之作,竟然是一只野猪?”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默默朝山顶而去。

春天一到,不论白天黑夜,天气都变得很喜人,各种花草的香味弥漫在越来越缤纷的山野之间,生出嫩芽的树枝上托着半弯明月——不知这个时候,月宫里的女仙们是否还在很欢乐地追兔子玩。

天空已经永远是天空了,再也回不去了。这一点,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在彻底放下这个身份之前,他确实应该再做一些什么。

跟他想的一样,在山顶那一团泥巴前,一个丑丫头正在虔诚地磕头。

她的动作很缓慢,磕一个头,便直起身来默念些什么,然后再磕,如是往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难道,她每次都是这样,直到天明?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分明看到她的额头已经破了,这只野猪阿,是连轻重都不知道的吗?

鲜红的血,混着泥土,印在她的额头上,更丑了啊。

可她磕得那么认真,眼里是满满的虔诚与期待。

葵颜叹了口气,说:“就成全她吧。我看着都心疼了。”

“走吧。”他说。

专属于他的红色世界里,不停磕头的妖怪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黑点……

14

翌日深夜,他履行诺言,不但带来了月老,还带来了她最重要的人。

今夜没有月光,只有呼呼吹过的冷风,就算春天到了,难免还要熬一场倒春寒,这是惯例。

阿松紧-紧-抱着被扔到地上的没有知觉了的智巍,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定言:“你说你就是月老?”

“抱歉,破坏了你的想象。”他上前,拍了拍他的“塑像”。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松一如既往地老实,“我现在很紧张,又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葵颜笑看着她:“你这野猪也算是有福气,碰上我这个专门成人之美的好兄弟。”

“嗯嗯。”阿松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望着定言,“月老大人,接下来,要我做些什么?”

他转过身,笑:“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什么问题?”她喜形于色。

“这个男人,爱你吗?”

“他……”阿松的思维似乎被堵住了,好半天才犹豫着说,“爱的。”

“如何爱的?”

阿松又被问住了,努力回想了许久,说:“他知道抓复僵有危险,总提醒我下次小心。他怕别人发现我是妖怪伤害我,把握藏在山洞里。他会带吃的给我。他还说,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阿松,”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如果他对你说的不是‘下次小心’,而是‘不要再去’,你的答案才有说服力。”

阿松一愣。

他的手指抚过她额头上的疤:“爱你的人,不会把你放进危险里,不会在亲人朋友面前将你藏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看着她越来越愕然的双眼,说,“不会那么开心地去娶另一个女-人。”

“可是,”阿松支吾着,“我一直在努力,他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去做,我不让他有一丁点不开心。如此下去,我们……”

“努力?!”他打断了她,“你可以努力去抓一只鹿,可以努力去修炼成人,甚至可以努力让自己变成这片山林乃至整个世界的霸主,但,你根本不可能努力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世上唯一不能靠努力得来的,就是爱情。”他站起来,“不论你如何虔诚哀求,如何低入尘埃,最终也不过是在唱一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独角戏。”

此言一出,连葵颜都愣住。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袍角,嘴唇微微颤-抖着:“求你,就这一次!,就帮我这一次!只要你肯为我们绑上红线,他跟我就能结成夫妻不是吗?就算他只能再活几年!你看看我的手指,不是有红线了吗?”

他的脸,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冰冷过,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长错的红线,毫无价值。”他看着这个快哭出来的女妖怪,“死去的人,也不该再占据活人的世界。”

不等阿松和葵颜反应过来,他突然照准智巍的天灵盖拍了一掌,旋即又捏住阿松右手的尾指,轻轻一拽,一道红光顿时自他们的指尖迸出,伴着轻微的“嘶”的一声,阿松最爱的男人,以及那根千难万难才长出来的红线,就这样在她眼前化成了一片飞灰,三两下便被呼啸的寒风吹得踪迹全无。

阿松彻底傻了,跳起来去追抓那些灰烬,口里发出奇怪的喊声,像哭,又像惨叫。

“定言?”葵颜一把拽住他,“你疯了?”

他奇怪地看着葵颜:“你认识我多年,我几时有过‘疯’的时候?”

“你……”葵颜无法反驳,“好吧,就算你有你的理由,不成全她跟那个男人,也没必要毁了这妖怪的红线啊。”

“我不能纵容一条长错的红线。”他平静地说,“这也是月老的职责。”

“很可怜的啊!”葵颜指着呆站在山顶边缘、已经凝定成石像一般的阿松,“她把你当成她所有的希望,结果……”

“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使危险的行为。现在她应该懂这个道理了。”他往阿松那边看了看,“我们走吧。”

“等等。”

阿松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他站住,没有回头。

“请问,您是月老吗?”他就站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突然出奇的平静。

“我是。”他清楚地回答。

阿松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深切地憎恨月老。”

“是吗?”他的嘴角微微一扬,“我很荣幸。那就这样吧,告辞。”

他迈开步子,轻轻松松往山下走去。

身后的山顶,石头一样的阿松,被埋在越发深成的夜色里……

15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与那个人越好的地方了。

荒凉的石滩上,定言保持着安然的神情,仿佛要去的,只是一个再随便不过的地方。

“定言。”落在他后头,一直锁着眉头大量他的葵颜突然叫住他。

“怎么?”他回头。

“我从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葵颜凝视着他的脸孔,“我们真的认识了那么那么多年吗?”

他用一个好笑的眼神回复了他。

“不怕你笑,当你毁了阿松的红线与那个男人时,我被你吓到了。”葵颜认真地说,“那一瞬间,我突然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问题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哟。”他耸耸肩,转过身去。

葵颜抓住他的胳膊:“我曾问你,为何能做到不出纰漏,你说,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我们就要卸下神职,能否明确告诉我答案?”

他仰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葵颜的左眼,又点点他的心口,最后落到他左手的尾指上。

葵颜的视线跟随着他的手指,不明所以。

“这三个地方,是情腺所在。”他缓缓道,“情自眼起,再入心,而后入指,则生姻缘之线。那些红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就连人类也不例外。阿松以为,人类天生就带着姻缘线,这是错的,只因人类是最容易动情地物种,所以情腺往往很快被打通,红线自然长的顺利。妖物虽也有情腺,但通常不太发达,故而很少有妖物能长出姻缘线,除非真是用情至深。”

“即如此,何苦要毁了阿松的红线?”葵颜不解,“那得多么辛苦多么神情才能做到!”

“用情至深,不代表用情正确。”他拍拍葵颜的肩,笑,“当局者迷,过犹不及。”

葵颜愣了愣,又道:“可你这样做,还是太严厉了。”

“看到错误的东西,就要干净利落地纠正。否则,后患无穷。”他笑笑。

“可是,你看到阿松那个样子,就一丁点都不难受?”

“葵颜,天界所有人都好奇这条蒙住我眼睛的红布。”他突然跳到毫不相干的话题,“你也无数次向看看红布下的月老的眼睛吧?”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你的眼睛!”

“既然就快卸任,就满足你的愿望好了。”

他伸出手,轻轻拽住眼上那条一直跟随他的红布,慢慢往下拉。

葵颜愕然地看着这张相识多年、却从未看完整的脸孔,老天,这是多么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哪!浅棕色的眸子里,仿佛被嵌进了太阳与月亮的精华,让人无法移开欣赏的视线。

可是,那时什么?

为何一双如此完美的眼睛,却在左眼下方贴近下睫毛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深的红色伤痕?

定言微笑:“我切断了自己的情腺。”

葵颜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所以,我是一个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地月老。”他重新系回红布,“唯有这样,我方能永远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在感情之外,客观并正确地处理一切感情。”

葵颜微张着嘴,喃喃:“断了情腺的月老……”

“是的。”定言轻松地说,“所以,以后不用再为我困惑了。走吧,那个人还在等我们。”

“定言……”

他望着这个独行于夜色里的老朋友,赤红的布条随着他的发丝在风里飞扬,一弯细细银月挂在他的前方,灰白的卵石沿着干涸的河床一路往前延伸,此刻的他,跟身在天界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总是很安静,安静到孤独……

“这就没有了?”我作为一个十分不满意的听众,直接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抓住葵颜的衣领,“那个‘情起箭’呢?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人’呢?到底是哪个人?”

敖炽赶紧把我拖回来,牢牢抱在怀-里:“动口,别动手!孕妇要有觉悟!”

“关于‘那个人’,我至今也无法解释。”葵颜很认真地回答,“在我与定言将神力注入天绯盾和情起箭里之后,那个人便带着十二块石头离开了,临走时还同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当我们与那个人分开之后,再回忆任何与对方有关的场面时,那个人的形象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们记得与那个人说的每句话,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件事,但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模样。”

“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人,让你们交出神力,你们就交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果是个坏人呢?”

“他不是。”葵颜笃定地摇头,“我很难跟你解释我们当时的感觉,一看到那个人,就无法怀疑对方,这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吸引力,会让你情不自禁想跟从。一个能封印天神的家伙,如果心存恶念,当年的世界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我沮丧地拍了拍额头,还以为有了活体见证者,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来找我们的真实目的了吧?”敖炽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问道。

“正如那个人所说,我们卸下神职后不久,天界又出现了新的十二神君,世界也就此安稳下来。可多年之后,这块‘天绯盾’居然自己出现在我的枕头边上,上头还沾染着一些玉屑一眼的玩意儿。感觉这家伙好像认识我似的,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当时我想,既然‘天绯盾’突然出现,是否表示,其它十一块石头也跑出来了?为此我花了不少时间四处查访,却没有任何消息。为此我专门去找定言,想看看‘情起箭’是否也去找他了,可去了他住处才发现这家伙不见了。卸任后,他说要安静过自己的生活,与我分道扬镳。虽然经常更换落脚点,他却总不忘与我联络。可这次之后,我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这件事,成了我长久的心病。”他的神情有点低落,“直到不久前,自虫人那里听到你在找石头的事,直到这些石头会给你提示,如果天绯盾能找到‘情起箭’的下落,或许就能找到那个家伙了。加上我又遇见了怪事,于是动了找你帮忙的心思。”他看了看赵公子,赶紧补充,“当然,来探望故人也是重要原因。”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赵公子一边扫垃圾一边说,“我根本不记得你。”

“别跑题!”我敲了敲茶几,“什么怪事?”

“我跟老婆,呃,就是锦袖,开了间婚介所。”葵颜指了指他发给我的名片,“生意不错,扩展到了好几个城市,包括你们忘川。可不久前……”

这是,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者,居然是九厥这个混蛋。

“你还没死啊?你未婚妻又抛弃你了吗?”我示意葵颜暂停,开口就骂。

电话那端,九厥提高了两个音调:“这几天你一直没出门逛逛?”

“废话!你不知道我的房子差点被拆了吗?我哪有心思出门!”

“出大事了!我马上过来!”

“喂?把话给我说完阿!”我话没说完,那头已匆匆挂断。

这厮又在故弄玄虚吧?我回来的时候,整个忘川依然阳光万里车水马龙,人民群众安居乐业,房价继续高涨,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队伍都比我离开时壮大了许多,能出什么大事?

我的目光移到不停紧闭的大门上,九厥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胡说八道,难道,门外的世界,真的发生了什么?

天空里,一朵灰色的云慢慢地移动着,遮住了太阳,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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