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得累了, 撑着女官的手随便挑了把椅子坐下, 取了头上的凤钗转在指间。

温仲德轻轻地拉了温阮一下,给了她一个眼神。

温阮心领神会,走到大姨身边, 接过了她手中的凤钗,扔在地上,小手按在她肩上, 轻声说:“大姨这些年,辛苦了。”

大姨抖了一下肩膀,撇嘴道:“我可不是为了你们家,别在这儿瞎感动。”

温阮笑:“知道,大姨是为了我大表哥嘛。”

皇后抿着些笑,没再说什么。

那边的文宗帝靠在台阶上, 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温仲德和皇后, 奇怪地笑了下。

“纵使你们有千般说法,你们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们就是不忠。皇后不忠于夫君, 温仲德不忠于君上, 不忠之人, 孤要来何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又在温阮身上停了一会儿,呓语般的声音说:“本来孤想留你一命的,但也许,当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 孤就该杀了你。”

温阮看着他:“陛下,恐怕事情不会如你所愿。”

“宫中这些神神鬼鬼之事,是你闹出来的,对吧?”

“臣女不敢。”

“你不敢?”文宗帝冷笑了声,“你真以为这些东西就能让孤糊涂?真以为只要孤心神大乱,你们温家就有机会?温阮,你该多跟你父亲聊一聊,他会告诉你,孤的意志远比你想象中的坚定。”

文宗帝拖着步子一点点靠近温阮,阴冷的眼神看着骇人:“孤乃天子,诸邪不侵,百害莫近,你以为你这点雕虫小计,能让孤败下阵来?”

温阮对上他的眼睛,平静而从容,“老鼠吃大象。”

……

温阮从来知道正面硬刚没几个刚过得文宗帝的,这实在是一位计谋多端的帝王,也实在是个后手不绝的阴谋家,所以温阮选择另辟蹊径,从别处着手,于细处用刀。

千里之堤,溃于蚊穴。

强势如靖远侯或许都不是文宗帝的对手,但小人物如温阮,完全可以在食物链的完整闭环里充当老鼠。

谁都可以压她一头,但她只要能吃掉文宗帝这只大象就可以了。

宫变是指,宫廷哗变。

温阮听着外面渐渐急切起来的脚步声,心知文宗帝已经着令宫中侍卫来捉拿他们了。

今日这传召连鸿门宴都不是,直接就是明晃晃地摆好了铡刀,请自己和父亲把头伸进来。

温阮看着宫里的雪渐下渐大,迷离飞雪中,红墙碧瓦都透着静谥而端庄的味道,厚重奢华的深宫禁苑一下子就将她的思绪拉走了很远。

很久以前,她是想去故宫看雪的大军之一,想亲眼一睹被皑皑大雪覆盖的紫禁城是何等的庄严肃穆,又安静纯白。

但她一直没有机会,不曾想这个愿望,竟在此处实现了。

安静的飞雪如柳絮般,飘进了大殿内,洇湿了地面,空气里氤氲着冬的凛冽气味。

殿中的炉火红通通地燃烧着,烧得发红的银炭张扬着红透的颜色。

文宗帝看着雪说:“晋亲王已被禁足府上,你大哥温北川今日早朝后就直接押在了宫中,你二哥温西陵也已被人看住,王成的人早已将你温家的人尽数控制,就连你的朋友,回春阁的掌柜,也有人盯着。”

“温阮,只要孤在这里下一道旨意,他们的人头都要落地。”

“今日这雪下得好啊,等到他们的鲜血铺就了京城的地砖,再下一场大雪,就能全部盖住,干干净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孤没有糊涂,孤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想让孤留一座空城毫无防御,但仲德啊,孤是不会给你机会的。”

“反正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孤再问你一次,孤要温阮,你给不给?”

靖远侯踏出一步,拦在温阮身前:“不给。”

“你将她给孤,她还活一命。不给,孤连她也杀了。”

“陛下过于自信了。”

“哦,说说看,让孤看看,你还有什么后手。”

温仲德微笑。

……

如何将一场宫变的死亡人数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是温仲德一直头疼的问题,他觉得,宫变是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搞得满城风雨的,也不要搞得遍地尸骨,鲜血成河。

咱最好是悄没声息地完成宫变,悄没声息地搞垮皇帝,没必要风风火火地扬旗于城,纵火于市。

所以京中守备军的王成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脑袋竟会被一个女人用剑指着。

剑是凌雀剑,握剑的人自然是于悦。

于悦的剑寒光凛凛,抵在王成脖子上。

“王大人,放了温西陵!”

王成在这等关键时刻爆发出了他一个京中守备应有的骨气:“护卫京城乃是我王成的职责,于悦,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用温阮的话来说,这是叛变。”于悦的剑往前推了一下,在王成的脖子拉出一道血痕:“王大人,你若是不依,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于悦,你乃是右相府的人!今日温家作乱,你右相府勤王在侧,你竟叛出家门,悖逆君王!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何有颜面苟活于世!”

“放你娘的臭狗屁!”温西陵暴怒而起,抬脚重踢在王成后背上。

抢了于悦的剑,他就给王成捅了个透心凉。

于悦看得眼皮一跳。

温西陵没耽搁时间,拖起于悦的手就往外跑。

大雪里,温西陵拉着于悦的手狂奔在街头,就似将于悦自于家那水深火热般的地狱里拉出来一样。

于悦看着温西陵紧绷的下颌和扬起的头发,泛红了眼眶。

她离开于家不容易,她来帮温家也不容易,不论于家待她如何,她身上流着的都是于家的血。

那时家中,她姨娘冷嘲热讽着说:“死在外头了最好,这般养不亲的白眼儿狼,也不知道相爷你有什么好心疼的,成日与温家的人厮混在一起,相爷可要当心哪日是被她连累了。”

相爷不说话,只是看着于悦。

姨娘又说:“老爷,您不如将她逐出了家门更好,今日宫中事情那么多,若是陛下最后清算,您可莫要因着她被陛下责罚。”

于是于悦被逐出家门,自此生死都与于家再无干系。

于悦心底的那丝挣扎和为难,也被一刀斩得干干净净。

她淌着泪,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拜别了父亲,什么也没带,只带上了那把温西陵送她的凌雀剑,驾马找到他。

从此她无家可归,温西陵是她余生的依靠了。

温西陵始终紧紧地握着于悦的手,一边跑一边说:“我爹说了,我是被陛下忽视得最厉害的,所以我做事文宗帝才不会有所察觉,于悦,我们现在去晋亲王那儿,得先把他救出来……于悦?”

温西陵回头,看到于悦红通通的眼眶。

温西陵连忙哄着:“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吓着了,对不起,事情太着急了,我没时间想其他的办法。”

“说什么玩意儿,风太大吹得我眼睛疼。”于悦抽出手心,握紧了凌雀剑:“你去找晋亲王,我去找落落,还有辞花,我们分头行动。”

“你真的没事吧?”温西陵心细地问道。

“有事儿也等今天过了再说,磨磨叽叽的,你不着急我还急着救温阮呢。”于悦拍了下温西陵的肩:“比赛啊,看谁动作快。”

“比就比,输了你可别赖皮。”

两人相视一笑,分头跑开,于悦火一般颜色的红衣在风雪中肆意绽放。

落落见到于悦时,有些意外,因为在温阮的安排中,来接她的人应该是辞花才对。

落落问:“辞花公子呢?”

“在呢,这儿!”辞花披着一身的风雪跑进来,衣上沾满了雪片,他拍着雪看向于悦:“于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们啊?”

“接?别闹了,我们出不去的。”辞花挑开一点帘子,指着对面街道上的几个人:“看见没,那都是暗哨,就盯着咱这儿呢,落落是走不出这间铺子的,你进来了,你也走不出去。敢踏出一步,乱箭射死。”

“那怎么办?”于悦急声道。

“等。”

“等谁?”

“等九爷。”

“阴九?他不是去追纪将军了吗?”

“是啊,等他回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等就完了。”

看着于悦有些不安的神色,辞花笑道:“于姑娘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于悦却说:“我担心的是温阮,她此刻在宫中,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若陛下要在宫中对她不利,我们连救也救不到。”

辞花微笑:“救得到,莫慌。”

京中还有个杀器呢。

蓝绻。

宫里要真走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蓝绻就是把命搭在那儿,也会护着温阮无恙。

宫里还没有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温仲德感受着外面越来越肃穆的杀机,还有铁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坐在御书房的门槛上,揣着手,活似个下地干完活儿的农夫般靠在门框上,只差来管旱烟了。

他看着外头,笑声说:“陛下,你记不记你登基那日也是这么个阵势?晋王在外面带兵围宫,我在里面与你四方斡旋,最后宫门大破,鲜血涂地,我与晋王送你登上帝位。”

“你此刻是想拿旧事说动孤,让孤对你手下留情?”

“臣不敢,臣只是突然想起,如今这处境,与当年一模一样啊。”

温仲德拍了下门槛,示意文宗帝坐过来,他笑声说:“陛下,您给自己留个体面,主动退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在写,等会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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