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凝冰化冻(3)

果然总督上前,手伸进灯帽之中一提,西墙轰隆隆提起,总督躬着身一让,却不敢再前进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阶梯下面,满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无意中撞见皇室机密,总督只觉得大事不妙,看着孟扶摇傻兮兮的一路跟着,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将迈入屠宰场的呆头鹅。

呆头鹅自己毫无自觉,跟着长孙无极一路沿着铁阶梯下去,还好客气的问总督,“您不带路么?”

总督抹一把汗,暗骂哪里来的二百五,连连道,“下官在此为殿下守门……”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暗门隆隆闭合,更重的铁锈气味逼来,隐约还有些更为森凉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摇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凉。

阶梯一路向下,两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铁梯上嗒嗒直响,悠悠远远的传开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息,这里死寂、森冷、黑暗,空旷,像生命的永恒眠床,像埋葬了无数死人的陵墓。

长孙无极突然在最下方的阶梯前停住了脚步,他停得极其突然,孟扶摇低着头想心事,险些撞上了他的后背,一抬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血。

满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鲜血,缓慢的从铁栅栏中间流出来,粘腻而浓稠的蠕动着,像是一条条赤练蛇,无声的,瘆人的,在地面上缓缓游动。

正对着阶梯的铁墙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鲜血涂满,那血迹呈喷射状洒上,在铁墙上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几个笔意凌厉的大字,张牙舞爪的写在正中,触目惊心。

“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那几个字写得充满恨意,笔笔都粗如手指,那些蕴满了鲜血的笔划末端,承载不住那般的恶毒和仇恨般,盈满的鲜血先是坠出一个弯曲的弧度,随即细细滑落,每一道笔画,都拖曳出无数条细血线,交织纵横成血色之网,似要网住某些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

德王就端坐在这几个字下。

他盘膝,睁目,张着嘴,嘴里的舌头已经没有了,一些已经流得差不多的鲜血,从他嘴里缓缓的滴出来。

他坐在正对着阶梯末端的方向,换句话说,任何下到这铁牢的人,都会第一眼看见那恐怖张开的血口。

这般视野的猛烈冲击,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几个字……孟扶摇握紧手掌,缓缓转头看长孙无极,他立在最后一层阶梯上,始终没有走下那最后一步,他站得笔直,衣袖却在无风自动,一点森森的寒意从他身侧散发出来,比那铁锈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摇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后,她总觉得这一刻长孙无极的背影看起来如此衰弱,是她认识他以来最为衰弱的时刻,这一室的血气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于他寒到了心底,冻结了血液。

有人用最惨烈的死法作为报复,对着那个他始终无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后也最为有力的一击。

这一刻似乎很短,这一刻似乎很长。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里,终于听见长孙无极一声悠悠叹息。

“你好狠……”

孟扶摇心提了提,长孙无极语气里的苍凉像是一双无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随即又听他低低道:

“爹。”

满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摇的头顶。

炸得她神魂飞散四分五裂。

“铿”的一声,孟扶摇撞在了铁梯上,她却已经不知道痛,一反手紧紧捏住了铁栏杆,那些粗糙而冰凉的铁粒摩擦着她的手,她在那样的疼痛里恍然惊觉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德王是长孙无极的亲生父亲!

就在刚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摇以为要说的是,“他是我的爱人。”却未曾想到,这个破折号之后的空白,竟然是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乱冒,很多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德王的疯妃……她辱骂长孙无极得位不正……长孙无极对德王的忍耐和试探……长孙无极说:我从未想过他真的会下手杀我……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的苦涩……还有那“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铸尔逼死亲父之罪!

这是怎样的父子,这是怎样的父母!

孟扶摇打着寒颤,牙齿上下交击格格直响,她不是畏惧,只是觉得冷,为这纠结着皇族**不伦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身世之谜和最终的结局而感到寒冷,为名动天下美玉般光滑无瑕的长孙无极却始终在无人知道的背后背负着这样一段难以启齿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这般的冷,却对着一直没有回头的长孙无极张开了双臂。

她从身后抱住了长孙无极,就像那夜潜进她房中的长孙无极抱住她一般,她将脸紧紧贴在长孙无极冰冷的后背,动作轻柔,就像那日长孙无极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那夜春风如许,花香淡淡,他们并枕卧在床上看春光在这美好的夜中缓缓曳着裙幅走过;这夜血腥冲天,戾气环绕,他们立在铁锈深重的阶梯上,看着对面一个人惨烈的尸体,大张着嘴以死控诉。

长孙无极默然而立,宽大衣袖长长垂落,他素来漫然却挺直的背影,此刻看来却软弱无力,他虽然立着,却像一阵风便可以卷去,卷入冰冷楼台,从此永远寻不着命运的救赎。

他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浅浅的照过来,他鬓边一丝逸出的发,色泽渐渐浅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后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刹那,白发。

孟扶摇震惊的看着那根白发凄然飞舞,那细细的发丝,像一根铁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断线般滴落,她这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不能拥有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抹去人生里最惨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紧长孙无极,抱紧他在不断细微颤抖的后背。

她道,“无极……你说话,你说话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复,眼泪缓缓浸湿了长孙无极淡紫的长衣,那一片衣襟渐渐色泽深浓,远看来也如血。

长孙无极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转身,将孟扶摇轻轻抱在怀里,他指尖的冰冷透过孟扶摇几层衣物直达她心底,孟扶摇抬头看他一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他淡淡道,“扶摇……是否我们都生来带罪……”

“不!”孟扶摇摇头,“这是欲加之罪,是别人错误的选择,与你何干?长孙无极,你一生智慧天纵,你应该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

她突然放开长孙无极,大步走到牢门前,拔出“弑天”用力一劈,锁链哗啦啦散开,孟扶摇推门进去,行至德王面前,双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道,“死者为大,无论生前有如何的恩怨,这都是我该当拜你的,另外,这也是我提前为惊扰你的遗体道歉,有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必须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张的嘴。

“无论谁有什么错,这都不应该是一个父亲惩罚儿子的方式。”她神情坚决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睁的眼睛,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倒,顺手毫不犹豫的将墙壁上的血字给擦了。

四周没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拭干那血迹。

擦完她回转身,看见长孙无极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阶梯,趺坐在地,默默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从铁牢顶上一线极窄的窗口洒下的那点月光,清而凉,镀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无字碑帖。

那些随死亡淡去的恩怨爱恨是非功过,正如无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评说,刹那间一夜心事蹉跎,独留这夜未央天,琉璃火。

墙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却又要如何解脱?

孟扶摇缓缓走过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嵌壁铜灯,随即也坐了下来,坐在一地血迹中,坐在长孙无极面前。

铜灯灯光幽暗闪烁飘摇,点点昏黄光影,在空寂的室内穿梭,将那些过去久已沉淀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现今,密密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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