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府,棱北镇。

蹲在凳子上的青衣少年愁眉苦脸,死死盯着放在木桌上的罗盘。

那罗盘只掌心大小,针尖一点微红,往日里,这点红静静悬浮,俨然是这片青铜上唯一的殊色。

但此时,针尖绕罗盘飞旋,那抹红变成了一条摇摆的曲线,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呢?”青衣少年拧着眉头:“寻妖罗盘上个月才检修过,绝无可能出错,可为什么会无法锁定这妖的位置呢?”

“黄梨,别盯着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有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里带着倦意:“宗门已经传音了,有内门弟子接了任务。”

名唤黄梨的青衣少年蔫巴巴地“哦”了一声:“阿寇,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引气入体,登上云梯,真正成为昆吾的内门弟子啊?”

阿寇的声音更困了些:“你怎么和那个程洛岑一样,一天天净想着修仙。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好吗?有饭吃,有地方睡,每个月有银子拿,家人也在身边。你要真想修仙,依我看,还是睡着了做梦比较快。”

燃着的蜡烛被窗缝透来的风吹得微微摇曳,黄梨像是被阿寇提醒了,他等到阿寇的眼睛完全合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后,这才悄悄裹了两个干饼,拉开门,放在了合衣睡在门旁小巷中的少年旁边。

黄梨出去后,飞旋的罗盘却悄然停滞了片刻。

摇曳的微红针尖轻颤,旋即指向了酣睡的阿寇,短暂的停顿后,复又开始飞快地旋转,就像永不停歇的流光,抑或绣娘手下飞舞的红线。

……

三甜碗果真味道不错,虞兮枝连喝三杯苦荞茶,才将甜滋滋的腻味压下去些许,等捏了传送符,到了棱北镇,那股甜腻腻的味道居然还存了一小半在嘴里。

虞兮枝看了一眼谢君知,后者当着她的面,将三甜碗扫荡一空,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丝毫没有被甜齁住的样子。

……大概是爱惨了甜食。

棱北镇附近并无修仙门派,是以此地灵气并不多么浓密,反而因为临着司幽江,空气十分潮湿。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歪斜着照下来,往来之人都带着遮光的斗笠,汗珠与潮气一起黏在肌肤上,水产的腥气又和潮气混杂在一起,店铺的叫卖声带着点午后的困顿,只有从江边码头传来的号子声依然清亮。

昆吾山宗做事一向霸道,在棱北镇设点也没什么要认真遮掩的意思,一间绸缎铺子就开在棱北镇衙门的斜对面,进来出去的人,都可以看到铺子门派上的那个满大陆都是的飞剑标识。

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昆吾山宗的产业,再门儿清一些的,便能头头是道地说出来,这是棱北镇昔日某位老爷在送自某儿孙入昆吾山宗的时候,顺势捐出来的产业,昆吾山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给了这老爷庇佑,收益还和这家人对半分,真真是神仙做派。

除了棱北镇的绸缎铺子之外,满渊沉都是这种方式得来的昆吾铺子,从脂粉绫罗到肉铺铁匠铺,比比皆是。

“是这家吧?”虞兮枝站在门口,抬手摸了摸浮凸在门框上的飞剑标识,这才挑起门帘走进去。

黄梨与阿寇正在拨算盘,见到虞兮枝身上的道服,顿时神色一喜。黄梨率先迎了出来:“可是宗门来的小真人?”

虞兮枝和谢君知拿出任务木牌给他核对,黄梨翻掌取出一个罗盘,翻到背面,将木牌嵌入其中,有白光走了一遭,没出什么异样,黄梨的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两位小真人里面请,稍作休息,稍后还要请两位跟我来一趟,昆吾道服目标太大,恐怕会……”

他的目光在虞兮枝裙边的飘摇小黄花上停留了一瞬,艰难补完最后的话语:“……打草惊蛇。”

说完这句,他又下意识去看谢君知的衣角,结果这位的衣角比虞兮枝还要更干净,堪称白茫茫一片大地好清净。

黄梨:……

这两位,是真的新手吗?!

可这里,绝不是什么新手村啊……

黄梨有苦难言,再看到虞兮枝头上插着的寒酸小树枝,愈发觉得这两个倒霉孩子八成是被内门之人排挤,所以才拿到了这个任务。

从来都是目标明确的抓妖任务最是简单,像这一桩,他们守了这么多天,连妖的影子都没见过,显然变数极多。

然而两位小真人来都来了,黄梨暗叹口气,他人低言微,说多错多,只暗自心道,若是遇险,他到底对这里熟悉,只能努力保护一二。

希望事情不要向他所想的方向而去。

既然是开在镇衙门附近的绸缎铺子,自然也是棱北镇最大的铺子。虞兮枝挑花了眼,眼睁睁看着谢君知进去又出来,从一身白衣换了一身压纹白衣,她还在选衣服。

谢君知也不急,只托腮坐在一旁看她,虞兮枝被盯得手指微顿,恰停在了一件浅黄襦裙上。

“这个颜色不错。”谢君知似是知道她心中犹豫,慢悠悠出声道:“你或许可以试试看。”

虞兮枝有个毛病。

她非常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

如果谢君知这句话换成“你试试”,亦或者其他更强硬的语调,她可能眼神都不会给一个,但偏偏对方语调轻缓柔和,完全是真的在给她提建议,而决定权自然依然在她的手上。

虞兮枝对这个语气很没有抵抗力,她低声应了,很快换好再出来的时候,铜镜里的少女笑眼弯弯,娇俏可爱,她皮肤又白,非常适合穿这样明亮的色彩,看上去与修仙半点无关,更像是不知谁家出游的富家小姐。

——但既然是专门为宗门中人准备的,这套衣服当然自有不同之处,比如比寻常襦裙要稍短,再比如看起来像是裙子,其实是方便行动的裙裤,连材质都用的是可防一般刀剑劈砍的特制软绸。

确实不错。

黄梨还捧了一盒玉发簪法器来,虞兮枝才抬手,又想到了自己头上是不太好伺候的小树枝,于是微笑婉拒了。

黄梨这才将情况娓娓道来。

“罗盘是一周前的清晨出现异样的,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黄梨谨慎地捏了隔音符,这才开口道:“但这段时间我拿着罗盘,走遍了整个棱北镇,罗盘也还是在无规则地旋转,可明明不久前才检修过,罗盘应当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到目前为止,仍未确定妖气来源,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妖物作祟。”

黄梨边说,边将罗盘递出。

绯红的指针果然绕着罗盘飞旋,硬是勾出了一个流光飞彩的红圈。

虞兮枝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罗盘,她觉得有趣,于是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黄梨递上罗盘,虞兮枝将罗盘捧在手心,忍不住用一根指头去拨指针,却被一层天然的力阻隔在了外面,怎么都碰不到那根针,只得悻悻收回手指。

“寻妖罗盘上有秘法。”谢君知顺势将罗盘拿了过来,他五指修长,有意无意将整个罗盘都盖住了,自然也盖住了罗盘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指针疯狂的颤动和近乎疯狂的旋转,他再移开手的时候,罗盘那一瞬间的异样已经消失:“就是为了防止像你一样的人戳它。”

虞兮枝眼睁睁看着谢君知的指头也在上面无意识般抠了抠,心想你自己不也忍不住,表面却不戳破:“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君知却带了点惊愕地睁大眼:“任务不是你接的吗?”

虞兮枝与谢君知四目相交,电光石火间,虞兮枝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位祖宗八成是山上待腻了,下山转一圈,顺便监督她的任务进程,或许会出声指点,让她在关键时刻破个境,但虞兮枝别想要靠他完成任务,最多把他当个保命的外挂,说不定还是一次性的那种。

奋斗还要靠自己,想走捷径要不得。

没有困难的任务,只有勇敢的枝枝。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她不知何时都炼气后期了,想当初,虞寺炼气后期的时候,衣摆上的小花都快绣不下了。没道理到了她,炼气后期就成了花架子。

——当然,虞兮枝总觉得这位祖宗上下嘴皮子一碰,自己说破镜就破境了,就仿佛同宗门师兄妹辛辛苦苦努力练剑悟道像是个笑话,所以虽然那日在面馆门口击落了双胞胎兄弟的剑,但虞兮枝对自己的境界还是有些存疑。

到底能不能行,还要看斩妖的剑够不够快。

这两个人在这里暗流涌动,黄梨在旁边偷偷看着,先是愕然虞兮枝居然第一次见寻妖罗盘,然后再听到这番对话,心底已经给自己点了根蜡烛,整个人都蔫了起来。

真的是第一次出任务的菜鸡。

要完,他还是先祈祷这俩人根本找不到妖,再捏符请昆吾支援吧。

黄梨的愿望单纯质朴,但虞兮枝必不能让他如愿。

她将剑匣塞进芥子袋,还带了个帷幕遮住脸,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看上去就像是没带侍女偷溜出来的富家小姐。

——再加上跟在她后面的漂亮白衣少年,看起来大约是溜出来私会情郎。

棱北镇并不多大,虞兮枝问黄梨要了份地图,并且拒绝了黄梨的引路。等到夜幕微降的时候,她已经将整个镇子都走了个遍。

确实如黄梨所说,罗盘就像是坏了一样,一直在她手中微颤,一刻未停。

虞兮枝最后停在了司幽川边。

水流湍湍,江面宽且深,河堤与河边建筑都留有每年汛期被淹的水渍痕迹,此时天色已沉,码头的船夫都在收纤,再将这一天出江捞出的水产从船上拖下来。

虞兮枝就在看这些水产。

形形色色的司幽川特产鱼类在网里甩着尾巴,河鳅看起来鲜美肥腻,河蚌个大饱满……虞兮枝边看,边暗暗咽了口口水,又悄悄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击中注意力,别就知道吃吃吃。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的谢君知毫不顾忌形象地在她旁边蹲了下来:“你是在选今天的晚餐吗?”

虞兮枝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她飞快正色道:“寻妖罗盘没有坏,只能说明妖气四处都是。万物都有源头,既然妖气四溢,源源不断,自然要找到这个源头。”

“所以你觉得妖族会藏在这些臭鱼烂虾里?”谢君知单手托腮。

“也不是很臭很烂嘛,也说不定这些河鲜就是妖族后裔,所以看起来格外好吃?”虞兮枝发散思维,胡言乱语,她想了想,上前几步,扬声道:“阿叔,这河蚌怎么卖啊?买的多能便宜吗?”

谢君知看着她毫不介意船夫们身上的泥泞,一家一家地边聊天边问价格,这家买条鱼,那家买半斤蚌,最后真的提了一小篓子水产,还高高兴兴地冲他远远招了手,等谢君知过来才知道,虞兮枝不知说了什么,竟然哄得一家船夫盛情邀请他们去他家吃鲜炒河鲜。

船夫姓刘,家里虽简陋,刘家嫂子却确实炒得一手好河鲜,滋啦生脆的声音和诱人的香气一起从掩得不怎么严实的门板后传来,刘船夫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不懂咱们这里的河鲜怎么最好吃,就让你们嫂子露两手给你们。咱们这群船夫啊,每天都在江上飘,平时难见个人影子,难得你们不嫌弃咱们这里寒酸,肯来,你看左邻右舍家的孩子都好奇着呢。”

果然有探头探脑的小孩子向里张望:“刘叔家今天怎么这么舍得?难道也像是曹老头家一样突然发达了?”

“你刘叔今天只是有客人来啦。”刘嫂子笑眯眯应道:“哪有曹老头的好运,随手一挖就挖到宝贝呢?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宝贝可挖。”

小孩子眼巴巴望着锅上蒸的鱼:“可是我娘说,曹老头真的一挖就是宝贝,就好像咱们棱北镇遍地是黄金。我爹昨天也扛着锄头去了,结果石头把锄头崩了个裂口,回来被我娘一顿好揍。”

刘嫂子被逗笑,旁边的其他小孩子也笑成一片,虞兮枝听了满耳朵,她搓了搓手指,若有所思地好奇道:“那位曹老头……真的这么好运?”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那曹老头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前一天还好好儿地跟我们一起出江打渔,第二天就撑船去了别处,等到晚上回来,好家伙!”聊到这个,刘船夫可就有的说了,讲到精彩处,刘船夫一拍大腿,“竟然抱了根金条回来了!那可是真正的黄金啊!咱也上牙咬了,千真万确!钱庄验了,也说确实是黄金!”

“曹老头有说过是从哪里找到的吗?”虞兮枝给刘船夫满上一杯酒,眼眸愈深。

——她确实是想要问问这些船夫,近来江边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或者怪事,却没想到还没主动开口,就已经有了如此收获。

昆吾山宗降妖手册上清清楚楚写着,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曹老头这样莫名的挖宝经历,绝对有问题。

刘船夫一饮而尽:“这种事情,哪可能告诉我们。但那天之后,曹老头就满镇子乱跑,据说还去了几趟镇子外,去做什么了,咱也不知道,他只带着他那个儿子。每次回来的时候,衣服里都鼓鼓囊囊一大包,也不知道哪来的好东西。”

“倒是奇了,这位曹老头住在哪里呀?我也想去看看他挖宝。”虞兮枝托腮倾听,完全是一幅好奇的小少女样子。

说话间,刘嫂子已经端上桌了新蒸的鱼,鲜香的味道顿时充盈了整间破旧小屋,刘船夫等着虞兮枝先动了筷子,再不由分说地给谢君知碗里也捡了一筷子鱼肉,这才开口。

“嗐,这要是一周前,他还住在我们隔壁。但现在,人家已经买了大宅子,住到城东头富人巷子去啦。”刘船夫唏嘘道。

虞兮枝笑眯眯听刘船夫微醺后继而的话语,在刘嫂子将所有河鲜都端进来后,陪刘嫂子用完,待刘嫂子扶刘船夫进内屋休息的时候,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小把碎银子,这才起身到院边,先用寻妖罗盘比划了两下,再左右看了看:“嗯……隔壁,是左边的隔壁,还是右边的隔壁呢?”

她到门口左右看了一眼,只见两边院门都锁着,一样的破烂一样的歪斜,又默默回来了,随便挑了一边,翻身而上。

谢君知看着虞兮枝干净利索的动作,脸上慢慢有了一丝疑惑。

不出一会儿,虞兮枝又在一片鸡飞狗跳和谢君知疑惑的眼神中飞快地跃了回来,难得有点脸红:“赌错了,这边有人,看来曹老头是住在另一边。”

谢君知这才跟在她身后,从另一边的院墙翻了过去,终于忍不住疑惑道:“请问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赌?”

虞兮枝回头:“不赌怎么知道哪边没人?”

谢君知欲言又止:“你的神识呢?”

虞兮枝:……?

是哦,我的神识呢?

过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破落小院子里响起了少女犹豫的声音:“那个,请问,大宗师进阶教程里,包括神识的妙用这堂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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