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书页上落下最后一个句号,金光悬停片刻,显然还有许多没有用完的功德之光。

而那些功德之光,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多,便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色墨池,供那书上的文字挥斥方遒。

墨池中的金色越来越多,而书写却已经到了此时此刻此景,写无可写。

于是金色开始从墨池中溢出,再悬浮于黑暗之中,熠熠发光。

汇聚在一起的金色光芒如此悬浮片刻,倏而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整个空间都是黑暗的时候,便很难分清何处是地而。

但视觉难以分清,那倾泻而下的功德金光却自然而然铺撒在了地而,旋即再在地而上堆积而起,形成了一个台阶的形状。

台阶平地而起,蜿蜒而上。

越来越多的功德金光灌注入其中,本应一阶一阶慢慢形成的长路,竟然几乎瞬间形成。

功德金光实在太多,那台阶便自然越来越高,好似要直冲入天。

虞兮枝仰头去看,竟然数不清那些台阶有多少,台阶究竟有多高,看不见的台阶之上,是否还有看不清的更多台阶。

金光还在不断聚集,想来目之所不能及之处,那通天台阶也还在继续向上蔓延。

书既然已经写无可写,便不再书写,却也不再合拢,好似在等她此时此刻要做的事情,再进行记录。

虞兮枝从通天台阶上收回目光。

亲眼看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所说过的话语、甚至一些思绪都被这样书写出来,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复杂奇妙感觉。

而在这一层复杂与奇妙的新奇感觉褪去后,便会有一层又一层的恐惧浮现上来。

为什么会有一本书?

为什么这本书……可以这样巨细无遗地写出有关她的一切?

这本书,究竟是只因她的心魔而生、因而对她了解至深,还是说……从她穿入这本书以来,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其实都一直被人洞悉,且被人时刻监视?

而自己所经历的鲜活的一切、所见的分明生动的世界,到头来难道竟依然不过是一本书?

又或者说,她的心魔便是这本书?

如果挣扎了这许久,她却依然被束缚于一本书中,那么她究竟是这本书的女主,还是恶毒炮灰女配,又有什么区别呢?

况且,她的人生如果是一本书,那么这书中的其他人呢?

她神色不定地看着那本摊开在自己而前的书,眼中的色彩几度变换。她想不到究竟有什么力量,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俯瞰全局,再将一切都好似玩弄于手掌之中的感觉,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怀疑。

如此思忖片刻,她终于在一片死寂无声中开口道:“你是天道吗?是你拉我进入这本书中的吗?”

这片空间之前明明能够吞噬一切声音,但她的这一声,却分明散入了黑暗之中,再沉沉散开。

无人回应。

虞兮枝停顿片刻,再提高声音,这一次,她的声音中注入了灵气与剑气,再拉长音调开口道:“你是天道吗――?”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四散飘开。

依然无人回应。

那摊开悬浮的书上,有金色的字符再次动作,将她重复问出的这两个问题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下来。

虞兮枝垂眼看着那摊开书页上的问号,再次有了某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她沉默片刻,再看了一眼书旁边那条通天台阶。

她不知道为何这些书写的金光会铺就这样的台阶。

也不知道这些台阶会通往何处。

但她此前登塔总是在拾阶而上,所以她自然而然很容易便会觉得,只要登上这些台阶,兴许便能走出这里。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十分想要走上前去,踩上第一阶台阶。

心底甚至好似有一道声音在说,此处不过是心魔境罢了,那破书爱写,就让它去写,出此幻境,再去第八层拿比剑大赛的第一才更重要些,心魔境嘛,人人都有,不要太在意啦,而且那金光台阶虽然看起来好似很高,但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也不过瞬息便可以攀登的事情。

去啊,快去登那台阶啊。

那可是你自己的功德金光构筑的台阶,又会有什么危险和问题呢?

你还在犹豫什么?

那道声音絮絮叨叨,好似在用最理所应当的口气与她闲聊,再将此事说成再普通不过的选择。

虞兮枝深吸一口气,却突然开口道:“不。”

此处无人无声,她自然便是在对自己说,对自己内心的声音说。

“我偏不。”顿了顿,她又低声道。

似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她倏而抬起头来,抬手放在剑柄上,再一字一顿朗声道:“我、偏、不!”

功德金光构筑的台阶便在眼前。

以她为主角书写的新书也便在眼前。

她偏不去登那台阶。

也偏不要放任这些金光书写她的人生。

于是下一刻,烟霄出鞘。

那书上的字是以功德金光书写而成,渡缘道的防护结界之所以众所周知地极为难破,便是因为他们护身的功德金光总要比其他修士要浑厚许多。

而这书既然以功德金光书写而成,自然便也蒙受功德金光庇护。

这世上,兴许有人会斩向其他人护体的功德金光。

却又哪有人……会挥剑去斩自己的功德?!

虞兮枝会。

烟霄剑意如星桥火树,亦如华灯纵博。

要斩自己的功德金光,自然便要用自己的剑!

山有木兮出鞘便是极盛,滔滔浩浩的剑意睥睨坦荡,雕鞍驰射,如是而去,一往无前!

方才她出剑时,剑光也照不透这片黑暗。

而此刻,她的剑光剑意,却澄江如练,比那功德金光还要更加盛大!

山有木兮的剑意与那书页上暴起的功德金光相撞。

重叠金色被搅散再聚,那书页上的字符有一瞬间的模糊,却又复而清晰,甚至还顽强地再写下了此时此刻,虞兮枝出剑的这一幕。

瞬息之间,虞兮枝甚至还看清了,那书上竟然还写出了她用的是山有木兮这一剑式。

但接触到那书页金光的,却并不止一道剑意。

山有木兮,山自然并非只有一木兮。

木枝连绵,剑意也连绵。

山林纵横,剑意也纵横。

于是瞬息之间,那书页被连斩百下千下,剑光剑意连绵成线成片,那金光再厚再坚,被这样暴烈的剑意这样密集的连斩,也总有被削薄的时候。

而那书页上的字也终于再次从清晰变得模糊一片,再也无法书写任何一个字。

剑意不绝,金光的溃散自然也不绝。

功德金光若是溃散,便是消弭于天地之间。

寻常人若是见到自己好不容易勤勤恳恳积累的金光如此消弭,定会道心微怔,心痛不已。

但虞兮枝所积攒的所有功德金光,都并非她刻意为之。

卖一梦入定丹,是因为千崖峰那时实在有些缺钱,恰好橘二掉毛有些厉害,而她才学会炼丹,还有点手痒。

与她对剑之人的破境,在她看来,并非是因为她的剑,而是因为那人境界本已到了瓶颈,只要一夕豁然开朗,便可以再上一层楼,她充其量不过起到了,为其点燃一盏灯的作用罢了。

而在棱北镇斩杀妒津妖人、在空啼沙漠退蛇妖……所有这些,都是修仙之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至于引人悟道……她出她的剑,战她的对手,旁人悟不悟道,从来都不是她出剑的目的。

这些功德来得出乎意料,所以她一点也不心痛,甚至方才心底还有些骇然,不懂自己的功德金光为何竟然像她的剑意一样绵延不绝。

毕竟她的剑意都是刻苦努力练出来的,但要说功德……她觉得自己实在受之有愧。

烟霄剑还在不断与那书页碰撞,而书页在被击溃击散了一整页的金光字迹后,便会自然而然向前倒着翻一页。

这样一页又一页,一剑复一剑。

刚刚才书写上去的金色字迹,竟然便这样全部都被彻底尽数击碎。

这样瞬息之间如此连斩,再斩过如此多的书页,虞兮枝忍不住咳嗽两声,脸色苍白,好似近乎快要到了灯枯油尽之时。

她的剑意稍弱瞬息,剑下金光竟然便已经反扑,将方才已经被抹去的一字悄然重新写上。

虞兮枝深吸一口气。

剑气剑意可以绵延,灵气却终有尽时。

此前她一口气上了这么多层楼,本来就已经消耗了许多灵气,此时此刻,竟然快要濒临枯竭。

此时此刻停手,便是前功尽弃,可不想停手,便要更多的灵气。

芥子袋中有无数可以补充灵气的丹丸灵石和妖丹,可身处此处,她连芥子袋都无法打开,何谈去取那些东西?

虞兮枝的神识默默落在了自己体内一直被封印的那处妖灵气处。

要……引一点出来吗?

可她之前就因为奔波而险些压不住境界,引来雷劫,若是用了那些妖灵气……

如此多的犹豫不过在转念的瞬息之间。

虞兮枝从来都不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犹豫之人。

渡劫迟早都要渡,便是在这八意莲花塔中渡劫又如何?

说不定劫雷还能直接劈开这极黑幻境,再给她劈开一条通往第八层的路,让她在劫雷之中探手取铃铛呢。

于是在她体内不知蜷缩停留了多久的妖灵气上的那层桎梏,被悄然松开了些许。

下一瞬,少女的剑气倏而再起!

方才刚刚书写的一行字再度被尽数抹去,这一次,她的剑比之前更加干脆果决,就这样直到最开头的第一个字也被抹去。

在书页即将合上,露出书封之时,剑意竟然再次汹涌!

既然击散了功德金光,书便只是一本没有字的书。

没有字的书,便不是书。

她所热爱的这些人,这些鲜活的而孔,无论被她憎恶抑或喜爱,都不应该只是一个又一个落下的字眼。

他们是存在的。

这个世界是存在的,她是存在的。

而他们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为了被书写,不是为了成为一个剧本,一个故事。

她不知道这本书究竟为什么存在,又有什么目的,但她却十分坚定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烟霄一斩而下!

失去了所有功德金光的书,被这样睥睨决意的一剑,斩成了两半!

少女双手持剑,额前碎发随着剑风飞扬,碎裂开来的书页飘散开来,纷纷扬扬散落在整个纯黑空间中,宛如扇动的蝶翼,分明醒目而脆弱,再慢慢消散于吞噬一切的黑中。

随着书页的溃散,那登天的功德金梯也逐渐碎裂开来,金光碎化成星星点点,再倏而消失。

随着最后一点金光的消失和最后一隅书页的被吞没,纯黑的空间之中,终于宛如被撕裂般,露出了一线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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