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深万里,如此对折,便可称数万里。

既然数万里,就算是逍遥游,真的要游过每一寸海,也要数年的时间。

虞兮枝沉浮其中,初时还逆流而上,不免到底有些心急,但境界积累,从来都讲究水到渠成,又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倒也不是真的没有,平心而论,她本来距离逍遥游也还有点距离,有道是大乘易,大乘大圆满难。而她能大圆满,全靠某间小木屋。

或许到底是逍遥游,她自逍遥,心境也十分逍遥,只羞赧顿挫了片刻,便已经重新平心静气。

再说了,仔细想想,就算是有小木屋,也算不得是真的一蹴而就,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在小木屋中休憩了这么多次,本也……算得上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深海难免让人心生恐惧,但她有灵火可照亮此处,又曾经在真正的黑暗之中入定,也曾穿梭过这片汪洋,知晓自己要离开,随时便可以破开此处。

更何况,便是此时此刻身边没有谢君知的温度,她的手中却总也握着一柄十里孤林。

她不觉得孤单。

所以她的心也一分分静了下去,后来也会舒展四肢,敛去呼吸,真正随波而去,时而陷入真正的入定,便是从巨大的海生妖物身侧飘过,也从未引起过注意。

入定是炼化这样近乎吸食涌入体内的妖灵气,境界当然可以用灵气堆砌,但到了逍遥游时,灵气在体内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然要成为真正自己的灵气。

所以她也会随性出剑。

海深之中,当然有自己的生物规则,自成一条天然的食物链,她不会刻意去毁坏抑或改变这样的生态,可既然已经逍遥游,出剑自然也逍遥随性。

有巨大的触手生物将她有意无意卷起,将她从入定中惊醒时,她自然拔剑,有时一剑斩不到底,她便从容再补一剑,掀起无数海浪亮光,将本只暗潮涌动的海底搅动。

也有时,她会见到十分美丽却已经空荡的巨大贝壳,忍不住躲入其中,再隔绝所有海水,自行支出一片独立的小世界,再向谢君知发一道也不知他是否能收到的传讯符,表明自己还好,已经快要万劫。

但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只是在深海之中,甚至有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本就生于此处,长于此中。

如此不知年月天日,也不知多了多久,某一日,她倏而顿住了如此漂泊向前的身形。

入神大圆满再入万劫,自然要渡劫。

她早就做好了会有雷劫翻滚而下,落入妖灵海中,再从四面八方而来侵蚀自己的准备,却不料,她入万劫,竟然是心魔劫。

她有心魔吗?

虞兮枝有些怔然,但再睁眼时,她竟然已经好似不再置身妖灵海中。

她的神识立于一片礁石荒野之上,神识在此,便仿佛其人也在此。

荒野礁石都有些眼熟,四野茫茫,只有风声掠过,虞兮枝心知肚明此处是心魔境,自然扣紧了手中十里孤林,不会轻举妄动。

更何况,她在海中漂浮了许久,此刻倏而到了陆地,竟然还有几分不适应的感觉。

她曾经闯入过谢君知的心魔境,虽然未曾窥得全貌,却见过他以剑斩之,或许她也要出剑。

就如同上一次,她在那八意莲花塔中的第七层中拔剑斩书一般。

念及至此,虞兮枝微微一愣。

所以,上一次要斩书,便像是将自己的命运彻底斩断,那么这一次呢?

她心有所觉,面前荒原上的风也好似有所觉,倏而翻卷,吹拂起她的衣袖与长发,再发出了簌簌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大,仔细去听,还有几分清脆,竟然像是翻书的声音。

又或者说,分明不是一本书翻开的声音,而是数十……甚至数百本书一并翻动的声响!

虞兮枝辨清这声音,心道难道上一次斩一本书,这一次要万劫,难度便翻倍,要去斩千百本书?

她的面前也确实真的出现了许多书页。

那些书页有些自成一册,边卷泛黄,用的是古籍的装订方式,也有些早已残缺破落,甚至难以装订,有些封皮尚精美,书页却零零落落,如此一眼看去,竟然没有一本真正成册。

这样长长一眼看过去,又像是看了整个渊沉大陆读书人书籍的装订史,也像是打翻了某位藏书大儒的书柜,所以才有这么多看上去珍贵宛如孤本的书册。

虞兮枝稍微松了口气,觉得可能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样。

直到那些书页上的字迹逐渐清晰,再落入她的眼中。

有的书页上只剩下一个“山”和一个“余”,也有的上面有三个有些间隔的“辶”,再跳过几本,则是一个“遥”字,再跟一个“仙”。

虞兮枝的神色慢慢变了,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再去看那些残卷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了一抹冷笑。

“我已经斩了一次,怎么,难道还有什么破书想要来左右我的人生吗?”

那些字凑起来,分明正是《遥遥仙途》四个大字!

又是这破书。

虞兮枝难掩眉间厌恶,微微闭眼,再睁开时,浑身已经剑意大盛,嘲讽道:“要入我心魔境,好歹放些看上去漂漂亮亮的书,这种破书,我斩起来也无趣。”

她话音落,剑风便要起。

然而下一刻,面前所有的书页微颤,竟然逐一发出了金色光泽,再汇聚成一团,倏而向她的方向急冲而来!

虞兮枝微惊,举剑去挡,然而那金光却宛如软曲流水,并没有任何想要与她的剑意相撞的想法,巧妙避之,再顷刻间便将她彻底吞没。

虞兮枝眼前微黑,眼睁睁看着自己竟然好似被最破旧的一本吸入其中,不由得大惊失色。

可纵她周身剑气蓬勃,这一刹那境界全开,这样的吸食却竟然霸道到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就这样硬生生吞没了她!

虞兮枝心中苦笑,觉得这算什么事情,难道她是穿书而来,所以心魔便要再穿穿书册,重演一遍这些故事吗?

更何况,她早就不觉得渊沉大陆此处仅仅是浮于纸面的文字故事了,更不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心魔境便心魔境,心魔境有有书又如何。

她自欣然而往。

……

妖灵海外,谢君知到底还是拿出了那间小木屋,只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木屋,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有些意兴阑珊了无生趣。

他又掏了把椅子出来,不偏不倚正是他在千崖峰时最爱躺的那一把,如此歪歪斜斜地躺在其上,虽然没有那般大阵剑气罡风,勉强也算是有了些当年千崖峰顶时的模样。

橘二叹了口气,只觉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想当初,千崖峰顶可不就是如此木屋三两,椅子一把,自己漫山遍野乱跑,随遇而眠,也从未觉得有什么过。可现在一朝重回当时的境遇,却难免想念黄梨种的良田花树,升腾而起的炊烟和猫饭丸子,甚至素来吵吵嚷嚷的易醉的声音,也成了这份想念中的一环。

还好自己临走的时候,黄梨还给了自己一个花色实在惹人嫌弃,但却足够柔软的小软垫,足够它在上面翻滚腾挪,反正此处四下无人,任谁也看不到它如此抱着这个软垫。

至于过分冷清的问题,橘二自然也有办法。

没有易醉黄梨程洛岑,它好歹也是一代妖皇,此时又在妖域,想要热闹还不简单?

橘二呼风唤雨,妖域之中又哪有妖敢不从,当下热热闹闹聚众而来。

初时橘二还觉得这样也不差,但没过几日,橘二又开始皱眉头。

到底是不同的。

这些妖族对自己惧怕有余,便是与自己说话时,也是小意谨慎,吹捧居多,便如同它过去在妖域时一般。

无人不喜欢听这些吹捧之言,橘二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听多了,到底腻烦。

千崖峰的众人不知它身份时,从未因为它不过一只小猫咪而冷落怠慢它。

在知晓了它是妖皇时,却也没有另眼相待,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猫饭丸子说减到两个就绝没有第三个。

这群在自己面前谄媚奴颜太过分的妖族到底比不上这样的真情实感啊。

橘二有些忧伤地重新遣散了众妖,临散前到底还是点拨了这些妖的修为几句。

于是银蛇圈出来的这一片就重新成了一人一猫的寂静之处。

橘二有些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地醒来,看着天上好似从来不变的妖灵海,心想不然自己也再入海修炼一遭看看,就算不入通天,不然也冲一波万劫境?

但转念橘二就打消了自己的这个年头。

所谓万劫,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万劫。劫自然指的是劫数,其中的万字,却并非次数,而是万般之意。

每个人的万劫都不一样,入万劫时是一劫,出万劫再通天时,又是一劫。

古往今来,多少人无法度过此劫,就连谢卧岚也陨落其中,它又为何要去凑这个热闹?

更何况,它橘二虽然是妖修,却与人间界沾染太深,身上早就有了数不尽的烟火气,若入万劫,恐怕劫数更厉。

橘二打消了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决定继续当个咸鱼,重新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的谢君知却无意识中摸到了虞兮枝剑匣的侧面。

侧面是一个口袋,如此倾斜而放,口袋中的东西便有些滑落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本子,是太清峰上昆吾学宫分发的最普通的纸装订起来的。

却也有点眼熟。

谢君知凝眸想了一会,隐约记得虞兮枝好似在上面写过什么,再举起来吹干过,不免到底有些好奇。

他犹豫片刻,心道虞兮枝既然将这烟霄连同剑匣给了自己,便是将这所有一切都给了他,而非寄放,便如同他将十里孤林给她,便是真正的给她,无论她以火焚之,还是弃如敝履,都是她的自由。

所以他手指微微一顿,到底还是将那本子捡了起来,再翻开来。

本子上自然是虞兮枝的字迹。

她的字算不得多么好看,不太工整,却从来都银钩铁画,还带了些自然而然的剑意在其中。

初时不显,越往后翻,就算写的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剑气也自然而然越盛。

本子上其实也没什么实际的内容,有那么几页写了些谢君知不太熟悉的名字,有的已经被划掉了,有的还没有,但这样几页后,右下角又明显在之后补了几个字。

[唉,算了。]

看到这几个字,谢君知只觉得自己眼前好似已经自动浮现了虞兮枝叹口气摇摇头,再甩了笔的无奈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

这之后再翻几页,上面还记了每一次朔月去千崖峰见他的具体日期。

不过这日期也没记几日便戛然而止,仔细去看中断的日子,果不其然就是她那日随他回千崖的时候。

谢君知眼中带了些自己也没觉察的笑意,就这样继续向后翻去。

本子发出清脆的翻动声,好似书页翻动。

后面还有些丹方,有的是十分常见的方子,也有她炼那一梦入定丹时的方子,不过或许到底谨慎,她并没有在上面标注“一根橘二猫毛”这一味最重要的原料。

这样一路翻下去,到中间的时候,本子突然出现了那么几页空白,好似没有再写什么了,所以谢君知随意用拇指点了一下最后几页,就要将本子合上。

但他的手却倏而一顿,再重新翻开了本子,掠过了那几页空白。

与之前并不连贯的这一页上,有一行字显然是新写上去的,彼时她既然已经大宗师,提笔写字的时候,其中的剑意锐意自然也会力透纸背,扑面而来。

是他还未见她时,便已经听到过的那句话。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愿日日为你祈福祝寿,愿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入神万劫再通天,开天辟地逍遥游。]

谢君知垂眸看着这几句话,剑意也在他的目光中变得柔软,谁能想到如此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兜兜转转,她依然初心未改,还要送他这句实在有些花团锦簇花开富贵满华堂的祝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也确实入神万劫再通天,开天辟地逍遥游。

至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手指拂过那几行字,再抬头看向依然毫无异样的海面。

既然她在,他已是福如东海长流水。

若无她在,便是南山不老林也只当如十里孤林,付之一炬又何如。

……

洪荒万代,灵气初现,有人引气入体,感知体内灵气涌动,感念天地长叩首,也有人战战兢兢躲于屋檐之下,生怕被以为是异类。

虞兮枝睁眼时,竟是此时世间最早感知天地之人,若是按后世的境界划分,便是已经大宗师。

既然还没有那么多人成为修士,修仙一事尚未成体系,天地之间的灵气自然充沛至极,她只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之时,都像是浸泡在真正的灵脉之中,比她在妖灵海时,境界提升得还要更快些。

她有些疑惑,心道为何自己穿入的那本书虽然残破,上面明明也写了《遥遥仙途》这几个字,便是她没有仔细看书,也知道其中根本没有自己现在所处好似天地初开,世间人才开始修仙的情节与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疑惑,如此左顾右盼,却到底早已适应了修行,如此灵气充沛,自然下意识吸灵入体,修行不断。

如此有些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她的心中逐渐有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她自己的,有些陌生,但她却奇异笃定地知道,那声音确实是自己在对自己说。

[你要重新打开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恢复成原本完整的样子。]

虞兮枝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心道什么是完整的样子?这个世界难道原来不完整吗?

……可自己分明身处心魔境中,这种话她能信?

她的疑惑持续,修行也在继续,既然修行,总要破境。

破境一事,自古至今从来相同,雷云滚滚,金紫漫漫,她既是此间入逍遥游第一人,所遇的雷劫自然也是前无古人。

那道声音在雷劫起时,又倏而响了起来了。

[修士破境当渡劫,渡无数劫再飞升入上界。可此处世界破损,脱离了原有大陆,再被扭曲折叠,自我封闭。所以你要斩断雷劫,重新打开这个世界,为这片大陆的所有修行者斩出一条生路。]

[生于此处本不是他们的错,世界破损也不是他们的错,若是从此不能飞升,这对他们不公平。]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方世界也并非不能苟活。]

[但这不公平。]

虞兮枝听着这些话,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其中的信息量,然而雷劫已至,她只能拔剑而上,再被雷劫吞没。

……然后渡劫失败。

虞兮枝的意识有些涣散,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神识脱离成了两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雷中湮灭,雷不过劈了十来道便重新散去,恢复晴空万里。

原来渡劫失败是这种感觉?

她意识骤沉,再回到此前破烂群书面前,才刚刚有些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竟然又被吸入了下一本依然十分破烂的书中。

……

还是一本破烂不堪的《遥遥仙途》。

这一次,世间终于初有门派建立,虽然尚无五派三道之说,却也已经有了些前辈大能的传说,虞兮枝立于某间门派之中,听着门生们闲聊的话语,其中有提及彼此境界,显然已经有了“朝闻道,伏天下,大宗师与逍遥游”这四重划分。

修仙已成体系,看来好似比自己上次被雷劈死的时候要前进了不少年。

虞兮枝这么想着,恰有人从她身边路过,恭敬地躬身长礼,再唤一声:“恭喜掌门师尊破境在即。”

到底刚刚被雷劈过,虞兮枝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是,等等。

怎么回事?怎么就是掌门师尊了?什么门什么尊?怎么又要破境?

这也是那破书《遥遥仙途》?

她只来得及感知了一下自己已经大宗师,即将一步入逍遥游,再握紧了腰侧的剑,看向天空。

劫云果然好似快要聚集而来。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比起上一次,那声音不知怎的,细微了一些,也破碎了一些。

[你要重新打开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修士……飞升入上界。可此处……被扭曲折叠,自我封闭……斩断雷劫,重新打开这个世界……生于此处本不是他们的错,世界破损也不是他们的错……这对他们不公平。]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方世界也并非不能苟活。]

[但这不公平。]

雷劫呼啸而至,横劈而下。

虞兮枝深深拧眉,举剑去迎,一剑雪亮。

却终究再次失败,重新回到破烂书前,再被吸入了下一本依然十分破烂的书中。

……

依然好似掠过了无数步骤,青山已绿,万木逢春,世间灵气比起之前更微弱了些,名山湖泊都被占据,无数修仙门派如雨后春笋般丛立。

而她一抬头,果然又要渡劫。虞兮枝有些无奈,但如此反复被雷劈来劈去,她居然也有些麻木和习惯,甚至条件反射般觉得自己肯定会失败。

虞兮枝甚至觉得那些破书之所以看起来残缺不全,莫不就是被这些雷劈的,否则怎会是这般模样。

可惜如此往复之间,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看一下自己的样子,说不定她已经没有资格去嫌弃那些书的样子,恐怕自己现在也不逞多让。

雷声翻滚,那道声音也如期而至,只是比若之前更加残缺,更残缺了很多信息。

……

如此往复交替。

她不断被吸入不同的《遥遥仙途》之中。

也不知这仙途到底有多遥遥,有多迢迢。

有时她是掌一方门派,有时乃不出世的长老,也有几次竟然是在甲子之战中,持剑战妖族,再遭受覆顶之灾,被妖兽撕碎吞噬。

但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渡劫,有入大宗师失败,有入逍遥游失败,还有一次实在倒霉的,劫雷还没到,她却吃了毒丹吐血而亡。

而这其中最高境界的一次,她甚至分明已经摸到了通天的门槛,抗到了最后几道天雷,却终究功亏一篑,烟消云散。

雷啊,劈着劈着,也就被劈习惯了。

而那道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是一道声音,而成了某种深埋心中,永不能忘的执念。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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