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的描述使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懦弱不堪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

那些他一向善待的兄弟姊妹们。为了良心的平和,他甚至委以他们高官。他唯愿他们能够锦衣美食,唯愿他们能够有权有势,也唯愿他们不要彼此杀戮。

然而,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向他开刀呢?

那一阵阵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将他包笼。

他很绝望,也很惊恐。他睁大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的舅父。那是他唯一的支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仿佛就要为那天塌地陷的灾难晕过去了。

舅父,李治低声呼唤着。他那低声的呼唤都带上了哭腔。舅父,舅父我该怎么办?

皇上,臣早已将所有的罪犯捉拿归案。臣并且早已拟定了惩处这一谋反事件的诏书文本,只等皇上钦定。

长孙无忌费力地跪在高宗的脚下。他把那份诏书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到高宗李治的眼皮下。

高宗退着。他不敢接也不敢看,他已经闻到了那诏书文本里的血腥。他被吓坏了。他因为被惊吓而周身哆嗦着。不,他说不,他说舅父平身,他说不,不要这样对待我。

长孙无忌费力地站了起来。

他缓缓地打开那诏书,紧接着他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宣读起来。

那诏书的基本意思是,凡参与此次未遂谋反之人,无沦是皇室成员还是朝廷命官,均以死刑处之。薛万彻、柴令武,以及那个挣扎了半天也徒劳无用的房遗爱三位驸马都尉押解西市刑场公开斩首;吴王李恪、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丹阳公主等皇室成员分别在自宅赐死;他们的子孙后代均流放岭南瘴湿之地;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其他党徒也将分别被赐死、流放、发配。

长孙读罢便将那诏书再度送到皇帝眼前,只等傀儡般的李治签字钤印。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恐惧。

李治突然觉得他的皇位把他悬在了那寒冷的太极大殿的半空中。他觉得他在那半空中孤零零的。他很怕。也很心虚。他觉得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带血的尖刀。

舅父教我什么?李治在心里问着自己。是教我勇敢?还是教我残暴?不,我为什么要坐在这把可怕的椅子上?舅父救我。

李治无声地呼唤着。

他依然惊恐但那惊恐决不是怕有人来篡夺了他的王位。他本来就不愿坐在太极殿内这把冰凉而冷酷的椅子上。他宁愿将皇位拱手相迭。送给三哥李恪或是送给叔父元景。他宁愿将那皇位送出去也不愿眼看着朝廷去杀害他的兄弟姊妹,他的宗室亲人。他觉得他被逼迫着。他的心正在破碎,正流着血一块一块地坠落下来。他怕极了。他的心也疼极了。他想到他的同为长孙皇后所生的两位兄长承乾和李泰早在他继位之前就因相互伤残而双双殒命。而如今,又有恪,有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这些他的兄弟姐妹们将要死去。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死?他不想再让他们死了。他们李家的人已经死得不少了,这太极殿的皇椅下堆积的尸骨也已经够多了。他不能眼看着他们死。他更不能去签署那死亡的诏书。他下不了手。他脆弱的心不能够承受。让他杀了他们还不如先让他杀了他自己。

李治坐在那里。

面对着眼前的那一纸皇帝的诏书。

那诏书抖动着。那是长孙苍老的手在抖动。而李治的手也在抖动。他的周身都在颤抖。他根本就拿不起来那支笔。他更不敢去作把亲人送上黄泉路的御批。

高宗李治的脸由青转白。

在寒冷的太极殿上,他的额头竟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李治无望地看着他的舅父。他在心里乞求着,舅父救我,不要叫我去杀人!不要让我去杀我的亲人!

长孙仿佛看出了高宗的胆怯。他近前一步,朗声请求,为了大唐社稷,还请皇上三思!

长孙话音未落,太极殿的大门骤然被打开。朝廷的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进了太极殿。他们浩浩荡荡地站在长孙的身后。没有人指挥,他们便如合唱般齐诵着:

为了大唐社稷,恳请圣上三思!

那声音绕粱三日。三日不去。

然后,长孙突然间跪在了高宗李治的脚下,他的头伏在地上。

紧接着他身后的那文武百官也如排山倒海般跪在了李治的面前。

面对着这一切,李治突然高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他已被逼到死角。他已经没有退路。不会再有人来救助他和他的兄弟姊妹们了。

高宗大声地哭喊着,父皇,父皇你在哪里?父皇让你那在天之灵帮助我,不要让我去杀你的儿女,不要让我的双手沾满亲人的血!

高宗李治独自徒然地哭喊着。

没有人理睬他。

长孙和众臣依旧跪在那里。长跪不起。

长孙一言不发。他沉默着。他只是跪着。带领文武百官很有气势地跪着。

高宗终于看出了这气势磅礴的逼迫。

他知道他被挟持了。他不能再保有自己的心性和自己的善良了。他已经放弃了他自己丢失了他自己。面对着如此严峻的场面,他终于拿起了那支笔。

然而,在他就要下笔的时刻,他又扔笔再度哭了起来。哭得很委屈,就像个孩子。这一次他不顾一切地问着长孙无忌。他说舅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向父皇荐我为太子,你说就是因为我天性善良。你口口声声要我做个正直的人,而如今为什么要怂恿我去杀人呢?荆王元景是我的叔父,吴王李恪是我的兄长,而两位公主又是从小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妹。他们是我的亲人。一定要让他们死吗?我不要他们死。我不能。他们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杀了他们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他不会原谅我的。他会让我永受良心责难的。不,舅父,帮帮我,不要让我去杀他们。舅父唯有你能帮助我。救救我吧,告诉我有没有能使他们免于一死的办法。有没有?舅父你告诉我。

长孙无忌及众朝官依然跪在那里。

长孙无忌沉默着。斩钉截铁的沉默。那沉默有如一座高山,沉重地压在高宗李治充满了苦痛和绝望的心里。

为什么沉默?

后来高宗李治终于懂了,沉默就是长孙的意见,也是他铁一样的不可更改的意志。

李治张大泪眼看着坚如磐石的长孙无忌。他等待着。他觉得他的大殿里已经充满了杀机。长孙不理睬他。长孙就是要他们兄弟姊妹之间自相残杀。长孙已经使他绝望。于是,高宗又把他求助的目光转向长孙身后的那些大臣们。

依然是沉默。

长孙早已主宰了那太极殿中的一切。

李治被孤零零地晾在了那里。

他们僵持着。

最后,终于有了兵部尚书崔效礼站了出来。他勇敢地直面着高宗李治。他终于对无望的高宗说出了长孙无忌想要说的那些话。

崔效礼说,臣等对皇上的宽仁慈厚异常感动。但这是大逆事件非比寻常。它所关乎的是大唐社稷之安危。皇上切不可意气用事,心慈手软。天子倘怜悯骨肉之情,特赦罪犯,或减免罪行,从轻发落,那定会给大唐天下留下无穷祸患。常言道“大义灭亲”,方可安如泰山。还望皇上以大局为重,迅速明断。

崔效礼说过之后又重新跪了下去。

坐在皇位上的高宗李治昏昏沉沉中只得又重新执笔。

他恍惚觉得那笔锋上滴下来的都是亲人的血。

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由皇帝钦定的圣旨终于下达。

各处接到诏书后,便即刻执行杀戮。

又一个血雨腥风的早晨。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个早晨是胜券在握的长孙无忌一手制造的。在那个血淋淋的时辰到来的时候,他踌躇满志,内心充满了胜利者的喜悦。

高宗李治在那个早晨托故没有上朝。他把逼迫他的舅父和文武百官们独自留在那高大阴冷的太极殿上。没有君王。那皇位上是空的。既然是长孙舅父决定的事情,治连更改的可能都没有,他又何必坐在那徒有虚名的傀儡的位子上呢?

这是治对扼住他喉咙的舅父的第一次小小的反抗。这距武兆联合治最终打倒长孙还有着一段漫长的路程。

皇家清洗无疑再次调动了长安市民的好奇心。特别是西市场刑台上将血流成河的奇观引发了百姓的热情。何况要斩杀的不是什么一般的官吏,而是那些赫赫有名的驸马都尉们。于是人们便又是清晨即起,潮水般相携涌至西市场的刑台前。

转眼间水泄不通。

巨大的老柳树坚挺着僵硬的枝干。

驸马们被囚车押来。高宗李治的姑夫薛万彻发出一路骂声。他始终昂首痛骂,直到那刀斧架在他的脖子上。

和驸马薛万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个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在刑台瘫成一堆烂泥的房遗爱。此时受尽牢狱之苦的房遗爱已形容枯槁,如行尸走肉。而他在仅存不多的意识中依然是害怕死亡。这个胡乱招供的胆小鬼,终于也不能免于一死;而这个天生怕死的懦夫也终于不能在将死之前挺起一副男人的腰板。

于是,房遗爱丢尽了男人骨气的可怜相,就更是引起了临危不惧的薛万彻的愤怒。他高声大骂,就为了你这卑鄙愚蠢的东西和你那任性的老婆而死,我实在是死不瞑目!

薛万彻在被杀前还大声地对围观的百姓们说,长孙无忌横行专权,我与他生生死死都将势不两立。我薛万彻为人唐的江山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然而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早晨,那曾经灿烂辉煌的薛驸马、柴驸马和房驸马无论是怎样地死而无憾或是死而有憾,他们都死到临头了。屠夫的刀斧高高地悬起在他们的身后。行刑很快。在众人的观望中,无论是怯懦者还是英勇者,都在转瞬之间便命归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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