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不过天黑了看不见高,太干了也感觉不到爽。

程博衍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就这感受,就是太干了,脸上干,鼻子干,嗓子眼儿也干。

带着寒意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都觉得这风是裂出一道道口子的。

他坐到车里拿了瓶喷一雾出来冲脸上喷了喷。

这玩意儿是项西买的,让他没事儿就喷喷,能不干得太难受。

看了看时间,九点多了,开车到云水差不多正好能接上项西去吃个宵夜。

车开出去能有十分钟之后他才想起来今天项西不在云水。

程博衍啧了一声,把车掉了个头。

现在这抢手货每周跑三个茶庄,打开本市地图,基本是个正三角,从哪儿去哪儿都得跑一大圈,要不是每周要留出时间去拍照,项西还有计划把这个正三角发展成五角星,反正现在程博衍快能把全市的地图都跑熟了。

今天这茶庄叫云上人家,听着其实更像个高级农家乐,不过这个去年才开的茶庄目前是市里最大的了。

五年前的程博衍也想像过有一天项西会成为一个抢手的茶道小师父,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前几天跟已经隐退的陆老头喝茶聊天时,陆老头儿还一脸感慨地说:“就知道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早晚能走出自己的道儿来。”

程博衍走进云上人家的时候项西的表演还没结束,服务员带着他到了平时常坐的那张桌子。

云上人家喝茶的场子跟别的茶庄布置不太一样,虽然也是室内,但空间大得惊人,老板很大手笔的把山石流水都摆进了室内。

每张桌子都能看到项西,但桌与桌之间都有小假山或者是绿植,即不相互打扰,也不会觉得孤身一人,加上玻璃的屋顶,晚上要是天儿好,一抬头能看到星星月亮,还挺有意境。

项西穿着件蓝色的褂子一条黑色的裤子坐在茶桌后,看到他进来,勾了勾嘴角。

程博衍冲他笑了笑,喝了口茶。

项西只有在这儿的时候才这么穿,老板要求的,平时在别地儿都是普通打扮,t恤休闲裤之类的。

程博衍感觉这老板品味挺特别,别人穿这么一身没准儿挺有玩茶的感觉,但项西穿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程博衍老觉得他像个武师,特别是有时候泡茶泡愉快了,腿一曲往椅子上一踩,胳膊再往膝盖上一架,感觉下一秒就能打起来。

但不少客人还就吃这一套,江湖范儿,还不是大侠那挂的,得往魔教那边儿靠。

胡海还特能配合,躲假山后边儿跟个隐世高人似的,弹的全是特江湖的曲子。

程博衍坐在桌前慢慢喝着茶,半小时之后,项西收了架式,把桌上的茶具整了整,站起来一转身就走出了屋子。

胡海的琴声也跟着低了下去,慢慢地消失了。

留下一屋子似乎还没喝够的客人。

程博衍跟着出了屋子,进了旁边的休息室。

“去吃烧烤吧,烤鱼?”项西换回了t恤牛仔裤,套一上外套,“或者去师父那儿让我哥给做点儿什么。”

“我明天有手术,过去一聊又半夜了。”程博衍说。

“那烤鱼吧,”项西背上包,“烤鱼。”

“烤鱼……”程博衍有些犹豫。

“是要说鱼都是不新鲜的死鱼?”项西笑了起来,“我们去老六那儿吃,他家不都是现杀的活鱼么。”

程博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其实是想说烤鱼太不健康应该少吃。

“要不我回去做点儿吃的?”项西回过头看着他。

“烤鱼!”程博衍一搂他肩膀推着他往外走,“就烤鱼了!”

胡海做菜一流,教人做菜也超级有耐心,有时候程博衍觉得他要去办个班,能带出不少大厨来。

但大概是项西出生的时候根本没有厨艺这个选项,技能点再多也没地儿可加,总之这么些年他没事儿就跟胡海在厨房里丁丁当当,至今也没能做出一道跟他做菜的架式成正比的菜来。

“你的追随者在外面。”他俩出休息室的时候胡海走进来说了一句。

追随者是三个小姑一娘一,估计是学生,两个月前来喝过一次茶之后就开始了跟着项西在不同茶庄之间的征程,只要是晚上,次次不落地全都来。

一般就是等着他走的时候打个招呼,说声晚安什么的。

“又来了?”程博衍愣了愣,拉了项西一把,“过会儿再走呗。”

“我不出去她们能走?”项西满不在乎地说。

一转出走廊,果然在一个假山旁边看到了那三个小姑一娘一。

“走啦。”一个小姑一娘一笑着跟项西打了个招呼。

“嗯,”项西笑着点点头,“赶紧回吧,今儿晚了。”

“那个,”小姑一娘一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前面,“能跟你合张影吗?”

“嗯?”项西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儿,”小姑一娘一指了指假山,“一张就好,行吗?”

项西看了程博衍一眼,站到了假山前:“行。”

程博衍退到一边,看着项西。

那小姑一娘一挨着他站下,伸手虚挽着他的胳膊,头往他肩上偏着:“快拍!”

另一个小姑一娘一举起手机给拍了,然后也跑了过去要求合影。

项西也同意了。

程博衍靠着身后的树,项西这几年的变化,说很大,也不算不上,还是很可一爱一,某些事儿上的单纯依旧,高兴了还是会喊,不高兴了也会喊,一爱一吃,一爱一做菜,一爱一显摆,钱串子,字儿还是写得挺难看……可要说变化不大,也挺大。

就眼前这场面,如果换了五年前,他可能会尴尬,也可能会不耐烦,没准儿还会甩脸子给人看。

现在虽然也只是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却显得稳当大气了很多。

匪气还有,骨子里那种拽了巴叽的劲头也还在,但被那种一点点从身一体里生长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自信衬出了独特。

自信,底气。

无论项西有什么样的过去,有过怎样的挣扎和不堪回首,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某些东西。

“经常看你来接他,”一个小姑一娘一在程博衍身边笑了笑,“你是他哥哥还是朋友?”

“爸……朋友,”程博衍说,又看了一眼项西,确定了项西的眼神之后他才又补了一句,“男朋友。”

“啊?哦……”小姑一娘一有些吃惊地转头看着自己另两个同伴。

“赶紧回家吧。”项西没等几个小姑一娘一再说别的,转身走了。

程博衍一直跟在他身后,出了茶庄大门,才说了一句:“哎,你是不是落东西了啊?”

“什么?”项西回过头。

“这大步流星的,你怎么不跑啊,”程博衍说,“你男朋友落你后头了知道么?”

项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是想跑来着,我怕你吃醋了要揍我。”

“这醋我才不吃,”程博衍搂着他的肩往车那边走,“这种醋要都吃一口,我没到40牙就得掉光。”

“没事儿,我给你煮粥糊糊,杂豆糊糊……哎想起来了,许主任是不是让这周去吃饭?”项西皱皱眉,“你说要我跟她说我不想吃那个芸豆焖牛肉了她会赶我出门儿么?”

“都你拍马屁拍的,好吃说一句得了,夸一顿饭至于么,现在舒服了,回回都芸豆,”程博衍也皱着眉,“我都快吃出心理障碍了。”

“你算了吧,杂豆粥你怎么不障碍,吃一辈子了。”项西啧了一声。

上了车项西把车座放倒往上一躺,指挥程博衍:“小程把咱的全景天窗打开,全景,天窗。”

“齁冷的,算了吧项老板。”程博衍笑着发动车子。

“我要看风景,”项西说,“我的车我说了算。”

“关着不也能看么,”程博衍看了他一眼,“这车我也有股份呢。”

“感觉不一样,”项西把脚架到车前,“快开开,爸爸乖。”

程博衍有些无奈地拉了拉衣领,把天窗打开了。

这辆车是项西去年做主挑的,当然,他钱不够,程博衍给他补了一部分。

其实要让程博衍来说,完全不需要换车,原来他那辆也没什么问题,项西出门也不乐意自己开车。

但项西要买,就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一有车展就跑去拿一兜子宣传单回来研究,程博衍也就没再坚持。

“哎,透心凉,爽,”项西在车座上缩成一一团一,“你说,它明明叫全景天窗,为什么只能开一半?”

“能全开的叫敞篷,”程博衍说,“这就不错了,你原来不还想买cc呢么,那天窗就能翘一条缝呢。”

“等我攒够钱了,咱再换辆敞篷的。”项西想了想。

“你是要弄个车队么,”程博衍叹气,“不带这么炫富的。”

“过瘾呗,”项西枕着胳膊看着夜空,“缺什么炫什么,我估计这辈子除了你,就看钱最顺眼了,我就没见过还谁能比我财迷的。”

程博衍笑了半天:“我是不是得谢谢你把我搁在钱前头啊?”

“不用谢,你在所有东西前头,”项西坐起来关上了天窗,“我一靠冻死我了。”

项西一爱一吃的那家老六烤鱼,就在小区后面的小街上,项西无意中发现的,每个月都会琢磨着去吃一次,每次都要拉上程博衍。

不过程博衍基本是看,看着他吃。

“我挺喜欢看你吃饭的,好吃不好吃都吃得特香。”程博衍说。

“你说你这什么一爱一好,”项西低头吃着鱼,“不过我也有喜欢的,我喜欢看你洗澡,还喜欢看你拿本书装模作样地看其实眼睛都没往书上瞅。”

“……那是你在边儿上唠叨的时候,”程博衍笑了,“你睡着了我看书还是很认真的。”

“我现在也不总唠叨了,老夫老夫的没那么多说的,”项西吃了两口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抬头看着程博衍,“你说,再过几年咱俩是不是就没话说了啊?”

“我看不容易,”程博衍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我感觉你前十来年憋着了,现在要找回来呢,再说就算没话说了,我们还可以吵架。”

“别提吵架啊!”项西瞪了他一眼,“不许提。”

“不提,统共就吵一次,还老记着呢。”程博衍笑了。

“哎不吵不知道,你丫平时道貌岸然的……也不是,也不怎么道,一直老流一氓,”项西想了想,“平时挺温柔一人,吵起架来吓我一跟头。”

“让你气的,没一抽一你就不错了。”程博衍拿着筷子犹豫了半天,从鱼肉旁边夹了一根青蒜吃了。

“我吵架什么样?”项西看着他。

“你不说别提么?”程博衍笑着说。

“我就问问。”项西说。

“特别……痞,”程博衍想了想,“一下就能想像你以前在赵家窑跟人杠上是什么样了。”

项西往椅子上一靠,笑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没救了,我这烙印打得太深。”

“不过也挺帅的,”程博衍说,“我一边骂一边欣赏,哎哟这我儿子,太有气势了。”

“一浪一吧你就。”项西笑着低头继续吃鱼。

回到家,项西进了书房,待里头老半天都没出来,程博衍洗完澡了他都还在书房里窝着。

“干嘛呢?”程博衍走进书房。

“玩钱。”项西站在书柜旁边,面对着墙。

“玩完了记得洗手消毒。”程博衍无奈地说。

“嗯。”项西点点头,还是看着墙。

自打项西工作步入正轨,收入渐渐稳定也一天天高起来之后,书房就被他霸占了。

开始是把书桌上压了块玻璃板,从每月收入里拿一两百出来压在玻璃板下面,后来就开始往墙上挂镜框,还成套地买了照片墙,夹的全是钱,挺有艺术感地排列在墙上。

程博衍觉得早晚有一天项西要把地板也铺上。

在书房欣赏够了之后,项西洗了澡进了卧室,往床上一倒,然后抱住了正靠在床头看书的程博衍:“哎,跟你说个事儿。”

“嗯。”程博衍放下书躺到了枕头上。

“今天馒头给我打了个电话,”项西枕着他胳膊,“下周他要过来。”

“他不说要上班了吗?”程博衍说。

“下月开始,”项西笑笑,“说是上班了就忙了,所以赶着过来看看我。”

馒头坐了三年牢,出来之后就回了家,相比项西,他找到父母太容易,几乎没有波折,因为他的父母一直在找他。

项西看到他发来的照片上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样子,有些感慨万千。

之后馒头就去上了个什么技术学校,学修车,据说学得还不错,这就马上要开始正式上班了。

“他来多久?”程博衍问,“要住咱这儿来吗?”

“三天吧,不住咱这儿,”项西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就紧张这事儿呢?哎客人走了我要洗床单,还要换沙发套,还要擦地,还要消毒碗筷……”

“不至于,”程博衍让他说乐了,“我现在都快让你折腾得无所谓了,昨天你洒一沙发果汁儿我都没换沙发套呢。”

“四滴,我数了,”项西伸了个懒腰,“馒头说订了酒店了,我只管出人出钱陪玩就行。”

“赵家窑一日游?”程博衍问。

“哎,还真有这项目,其实他回来也还因为想去看看,不是要拆了么,去走走,再回首,物事人非,江湖不再,当年如今,笑看曾经……那些将要被埋葬掉的灰暗……”

“哎哟我儿非同凡响,”程博衍愣了愣,“这现在张嘴就一串啊?”

“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项西笑着,“就顺嘴一说。”

程博衍每年都觉得秋天时间有点儿短,没多久就开始冷了,早上一出门就能看到眼前的哈气,让他忍不住想哆嗦一下。

天冷之后茶庄的生意会淡一些,项西也就比较闲,基本没事儿就会泡在方寅的工作室里,或者跟着他出去拍照。

日出,日落,云雾,蓝天,一陰一天,霾,都拍了个遍。

不过项西只把拍照做为一爱一好,并没有立志成为什么摄影大拿之类的想法,偶尔在杂志上看到自己的照片也都会当做惊喜地把那期杂志收藏起来。

今天程博衍回家的时候,他正盘腿一儿坐在沙发上摆一弄着相机。

这相机是去年项西生日的时候他送的,背着项西找了方寅给挑的,连带还买了三个镜头,给项西的惊喜。

项西每次背出去就跟刚从银行抢了一百万出来似的,紧张得不行,裹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程博衍有时候休息,陪他出去拍照片,就光把相机拿出来,程博衍感觉都够打个盹儿了。

“宝贝儿,”程博衍一边换鞋一边说,“给你这相机派个大活儿吧。”

“嗯?”项西马上抬了头,“你给我找活儿了?多少钱?”

“……不给钱,白拍的。”程博衍说。

“没空,”项西立马低下了头继续摆一弄着相机,“忙着呢,我这天天忙的,忙的我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了。”

程博衍笑着进了屋换了衣服出来往他身边一坐:“真没空?”

“要搂我吗?”项西看着他,“搂我的话动作轻点儿,摔了相机我就把酱油倒沙发上。”

程博衍很轻地把他搂到自己怀里,摸了摸一他的泪痣:“真没空啊?”

“看干什么了,”项西小心地把相机放回包里,又拿过镜头套一个一个慢慢把镜头装好,“你就直接说吧,要是你哪个朋友要拍照片,我就勉为其难非常不情愿地很不爽地白给拍几张了。”

“不是朋友,”程博衍笑笑,“你以前是不是说过想去草原看看。”

项西没说话,很小心地把相机和镜头都在沙发上放稳了,然后猛地转过头瞪着他,声音挺大地问:“你今年能休假?是不是!”

“现在去草原呢,没草了,”程博衍没回答他,只是笑着继续说,“马啊,牛啊,羊啊,都冬眠了……”

“您说的这几个没一个冬眠的,编瞎话能不能靠谱点儿,”项西说,眼里的笑容一点点漫延开来,“你是不是能休假了,嘴还挺严,一直没跟我提呢。”

“就怕休不成,说了你盼半天最后失望,”程博衍捏一捏他下巴,“都冬眠了,所以呢,咱要不就不去草原了,去看看山吧。”

“哪儿?哪儿!”项西很兴奋地在沙发上蹦了一下,又赶紧摸了摸相机,再转过头继续喊,“哪儿啊!”

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说:“林赫他俩刚从阿尔山回来……”

“他俩出国了?”项西愣了愣,“阿尔山是什么山,阿尔卑斯?这地儿简称阿尔山?”

“阿尔山在内蒙,”程博衍拿过手机翻了翻,“你看他俩给我发的照片,我想先确定能不能有假,所以一直没给你看……”

“你真能憋啊,真不愧是老男人,换我十分钟都憋不住,我一靠真漂亮!”项西凑过去看了一眼就喊了一嗓子,“这天!这山!这泡子!这种是叫泡子吧?我一操一跟镜子一样……这宋一拍的?”

“嗯,就拿以前你用的那个相机,”程博衍点点头,“别一操一。”

“宋一都能拍成这样?”项西惊讶了。

程博衍乐了:“就是,宋一那二把刀都能拍成这样,我儿子这种大师肯定能出大片儿。”

“那必须啊,这随便一框就是大片儿啊!”项西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抬起头,“真去?”

“真去,”程博衍拿过小茶几上的台历,又拿了支笔,在台历上划了个圈,“这天开始,我休息十天,火车飞机自驾,你挑。”

“自驾啊,咱俩可以轮流开车,一路开一路玩,”项西说,“行吗?”

“行,你想跑步去我都陪你。”程博衍说。

“跑步不够时间,”项西说,“我这打过钢钉的腿说不定跑一半就扛不住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程博衍笑着亲了他一下。

项西一挥胳膊:“那就去阿尔卑斯……不,阿尔及利亚……阿尔什么来着?”

“山。”程博衍回答。

“这么简单,好,”他重新挥了一下胳膊,“阿尔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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