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和很给面子,朝着卢文弘淡淡一笑:“不错,令爱倒是很擅丹青。”

“不敢当,不过是献丑罢了。”得了李时和这句话,卢文弘再接再厉,“小女本想临场作画,奈何自幼体弱,今日实在出不了门,只能献一幅成品。还请叶太傅见谅。”

“令爱有这份心,亦有才思,老夫能得这幅画,也是蒙圣恩眷顾啊。”叶太傅抚了抚颌下花白的胡须,“先前大郎得了几支雪参,不妨赠给卢尚书,也好替令爱调养身体。”

卢文弘推辞再三,周边的官员审时度势规劝几句,卢文弘也就顺水推舟收下了。

李时和在座上安静地看着底下人表演,等表演完了才漫不经心地问:“丹青甚妙,不知令爱年岁几何?”

卢文弘心里一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女刚满十六。”

“年轻得很。”李时和随口评价,又问,“叫什么?”

卢文弘更喜:“拙名卢寄灵,小字阿秀。”

崔慕栾夹了口菜,心说这也太上赶着了,连小字都能说出来。

李时和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又夸了一句:“卢尚书起名倒是很好。”

卢文弘特别喜,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得实在是妙。

按照李时和的性子,在宴上看中哪家贵女的可能性实在太小,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李时和从来没表露过喜好,但生母庐江王妃字画双绝,耳濡目染之下,总会有点喜欢,故而卢文弘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倘若这个办法不行,那也还有下一步,寄予厚望的嫡长女不行,还有几个来赴宴的庶女嘛。庶女入宫为妃可能是差了点,封个宝林、才人总没问题。

有两个问题铺垫,李时和终于问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可有婚配?”

卢文弘这回得深深地低头掩饰上了眉梢的喜意:“小女生平只爱书画诗词,难免有些幻想,只想着嫁予世上英雄,又要姿容出尘,到如今十六岁也暂无婚配。”

这手欲扬先抑玩得好,卢文弘口中的女儿非姿容出尘的世上英雄不嫁,那李时和收卢寄灵于宫中,自己就成了这个英雄。

卢文弘安静地等着李时和说下一句话,等着这临门一脚。

“姿容出尘的世上英雄是有些难寻,但也不是没有。”李时和还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朕看叶侍郎就不错。子安?”

卢文弘脸色蓦然一变。

“臣在。”被点名的礼部侍郎叶远绥压根不管卢文弘,兀自站起来,向着李时和行礼,“臣与方家女两情相悦,已定终生,恕难从命,还请陛下见谅。”

“还有这么回事?”李时和眉眼间略有些诧异,“这倒是朕考虑不周。在座各位,家中若有适龄的郎君,朕今日就借叶太傅的吉宴,替卢娘子指婚。”

卢文弘的脸彻底白了,想到家里铁了心要入后宫的嫡长女,连忙深深行礼:“陛下,小女体弱,不急婚配,还是多留在家中几日吧。”

叶太傅见事态不妙,也打打圆场:“年轻人许是觉得没什么,老夫这把年纪,还是觉得调养身体要紧。再加些血燕,一同赠给卢尚书。”

李时和微微一笑:“也好。”

又是一番套话,站起来的几个人才得以落座。

崔慕栾见识了这一场好戏,实在憋不住了,借着倒酒的机会偷偷笑了笑,一抬头看见对面的杨澈憋得肩膀都在轻轻颤抖。

**

叶府小院。

寿宴看着菜色丰盈,实则碍于礼节等等原因,压根吃不饱。叶远思一早就掐着时间让厨房煮面,等宴散了,小院里刚好摆上汤面,面条白润,卧了个溏心的荷包蛋,配上微甜的烧肉和青翠的菜叶,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崔慕栾在宴上还是吃了点东西垫过肚子,三口两口吃完了面上的配料,又吃了几筷子面就压住了胃里的饿感,放下筷子绘声绘色地讲起宴上卢文弘的事情。

说到要把卢寄灵和叶远绥配一对时沈辞柔正在喝汤,一口汤还没咽下去就先笑了,呛得咳嗽不停,喝了一盏茶才压下去:“这么好笑的吗?”

“就这么好笑。”崔慕栾一脸惋惜,“可惜叶府男女分席,不然你们亲眼见见,可比我说出来好玩。”

杨澈也是个蔫坏的:“何况这回不是还来了卢家的几个娘子吗?当场表演起来估计更好玩。”

“也对,这回卢家除了大娘和只有七岁的五娘,其他几个女儿都来了。”叶远思夹起一片烧肉,回忆了一下,“王家来了二娘和四娘。”

“整个长安城的权贵世家,谁不知道叶子安和方采采的事?叶子安就等着方采采及笄呢。”沈棠觉得好笑,好笑之余又有些不对,“陛下怎么会这么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崔慕栾摇摇头,“君心难测,我也猜不透陛下是真的不知道这事,还是故意这样说,为的就是落卢家的面子。”

叶远思咽下口中的烧肉:“别猜这个,反正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沈棠故意逗他:“怎么,还不许说?是不是你喜欢卢家那娘子?”

“我瞧着也像。”崔慕栾使坏,“他这人连卢家、王家的几个娘子都分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记性好,见过几面而已……再说,我是主人家,我当然得记得啊!”叶远思一听就着急,急着急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这个先不管,我有件事要说。”

杨澈夹起一筷子面:“说啊,还想玩个什么神秘?”

“这事我也说不准是真是假,但我听京兆府那边说的,大概不敢拿这种事胡说。”叶远思皱眉,“说是从山南西道那边来的,有个杀了数人的杀手,现下应当是入了长安了。”

崔慕栾一惊:“进长安城了吗?”

“不知道。”叶远思摇了摇头,“总之你们都小心些,尤其是阿柔,别乱窜到什么僻静地方。”

“你这话怎么说得和我阿耶似的。”沈辞柔皱眉,“山南西道,梁州……梁州长官是不是卢家的啊?”

杨澈回忆了一圈,笃定地点点头:“对,是卢氏的。我先前在吏部偷偷瞄过宋侍郎的簿子,卢家那个考功不怎么样。”

“卢家可真是奇了。不抓政绩,”沈辞柔眉头更皱,“一门心思想把女儿嫁进后宫干什么?”

小院里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是真的答不出来。

**

这个问题困扰着小院里的年轻人,几个时辰之后困扰的就是沈府卧房里的沈仆射夫妇。

“卢家真是胆子太大。”沈仆射叹了口气,“居然想着送女入宫,是打算以一己之力破了如今权贵世家间的平衡吗?”

宋氏出嫁那几年正是天后在位时闹得风风雨雨的那段时间,故而一直以来都守着边界不听朝事,这会儿也不明白丈夫说这个干什么,以母亲的立场猜测:“许是想让女儿嫁得好些呢?陛下长到二十岁,后宫还是空的,他无长辈,自己又不好开口,卢尚书递个台阶也无妨。”

沈仆射看了陪伴十八年的妻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懂。陛下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的。”

“猜猜又怎么了?”宋氏梳着长发,“不是说陛下脾气好得很吗?”

“是很好,只见雨露,不见雷霆。”沈仆射又叹了一口气,揭开了多年前的话题,“长乐长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吧。”

宋氏梳头的手一顿。

长乐公主推十三岁的李时和登基,后加封为长乐长公主,享万户,上朝听政,把手伸到了朝中的角角落落。诸多言官冒死弹劾进谏,怕的就是长乐长公主想做第二个天后。

两年后长乐长公主果然觉得当个长公主实在很没有意思,生出了效仿母亲天后的想法。她准备得周全,却被十五岁的李时和玩了一套以退为进和瓮中捉鳖,夜里金吾卫围了公主府,当晚就判了谋逆。

谋逆重罪,判的是满门抄斩,长乐长公主尚在襁褓里的小外孙女也一样拉上了刑台。

最后一个行刑的是长乐长公主,行刑前长乐长公主要求见李时和一面。李时和应允。

短短几日就白了头的长乐长公主被金吾卫压到李时和跟前,一身囚衣,长发枯白,面容衰败如同油尽灯枯的老妪。她看着李时和,厉声尖叫。

“她才两个月!才两个月!你怎么狠得下心,那是你侄女!你侄女啊……什么都不知道……还那么小,就要死了……”长乐长公主伸出手臂想要抓李时和,“你是不是人!李时和,你还算不算人!”

李时和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长乐长公主竭力伸出的手,淡淡地说:“姑母,朕也是您的侄子。”

长乐长公主伸出的手臂一僵,指尖颤了颤,嘴唇也颤抖着,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满门抄斩是朕下的旨意,送她上刑台的人也是朕。但是姑母不妨想想是谁让朕做这些事的。姑母想效仿天后,可是姑母想过之后会有多少棘手的事情吗?”年轻的皇帝一身缟素,分明还是少年,眉眼间却藏着经年的风雪和倦怠,“朕不想天翻地覆,也不想因此生灵涂炭,那这个弑亲的罪就由朕吞下去吧。”

岁月荏苒,已是五年。

“怎么突然说这个?”宋氏下意识地想回避这个话题,“我不过是个女人,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

沈仆射看着妻子回避的姿态,心想自己也是昏了头,连忙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宋氏的手:“是我不好,胡说这个。”

宋氏反握住沈仆射的手:“我知道夫君心里想得多,也会难受,可我自幼学的是琴棋书画操持家事,实在无能为力。”

“皇家的事,少说为妙。”沈仆射也紧紧握住妻子,“我只求阿柔,我的女儿别卷进去。”

宋氏微微蹙眉,睫毛颤了颤,终究没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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