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沈辞柔没有再见过无忧。

书信倒是通的,无忧的回信清清淡淡,内敛克制到了极致,往往是沈辞柔长篇大论地写了满满几页纸,回信不过是一张浣花笺,统共也不过几行字。

中秋前夕沈辞柔特地去了一封信,问无忧想不想吃月饼,她家请了位江南来的厨子,月饼做得格外适口。无忧的回信清淡到了极致,一页纸上也只有一行,表的是委婉谢绝的意思。

沈辞柔明了,接下来就连信也不写了。

夏时酷热,她恹恹地缩在沈府里,没了以往出去玩的兴致,恨不得抱着冰过日子。期间倒是宋瑶出去了几趟,来去都有些藏不住的欣喜,整个人都看着活泼不少。

沈辞柔大体猜到宋瑶是好事将近,初时的反应是提笔给无忧讲讲表妹近来的变化,但略略一想又觉得没意思,连带着对宋瑶的事情也没有那种好奇心,偶尔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转念又将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

她整个人混混沌沌地在家颓到了九月初,总算是有点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事情。

九月初九重阳节,照例要去登高。

往年登高都是这些自幼玩到大的郎君娘子一起,故而早早地聚在了沈辞柔的院里,吃着冰碗糕点商量事情。

做东的沈辞柔也不知道自己想着什么事情,整个人有点发蔫;来的那几个郎君居然也是蔫蔫的。

最蔫的那个是杨澈,搅着酸梅汤不停叹气:“唉,今年的登高恐怕还是得算了。怎么这么惨呀……”

边上几位郎君也很配合,一叠声地叹气。

沈棠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莫名其妙:“你们叹什么气?”

崔慕栾指指对面的陈平云:“你问他。”

沈棠狐疑地看过去,陈平云立马回答:“今年秋狝和重阳的时间撞了,我们都得陪着陛下去围猎。”

在座的各位除了本身就是皇帝亲卫的陈平云,其他人的官职都不怎么高,沈辞柔刚想问怎么会选你们,想想又觉得这么安排也没问题。

官职高的那些都是常年不动的,有些甚至是颤颤巍巍的老臣,要他们陪着二十岁的皇帝去围猎简直是折寿。

她叹了口气:“怎么会恰好是这个时间?”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平云摇头,“总归是太史局占出来的日子,轮不到我们有异议。”

“那怎么办?”沈棠搅着冰碗,分明时下还有些热,看着一满碗果干乳酪却没了胃口,“还是说,今年我们就不出去了?”

“这倒也不用。”叶远思安慰她,“只不过我们去不了而已,你和阿柔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

沈棠看着叶远思,忽而也叹了口气:“可是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杨澈一听这话,立即十分造作地双臂环拢,缩了缩脖子,发出“噫”的一声。陈平云会意,也“噫”了一声。崔慕栾倒是没“噫”,“啪”一声开了手上的折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含情带笑的一双眼睛。

叶远思被损友“噫”得面上一红:“你们干什么?”

沈棠拍了拍叶远思的手:“不用理他们,不过是自己身边没个人,就看不惯我们在一处,心里酸。”

这话前半句说得确实是事实,在座的除了沈棠和叶远思这一对,其他人都吊在有无姻缘的边上不上不下。

陈平云七夕那日倒是约到了人,但没定下来;崔慕栾被继母硬要塞给他的侄女吓得连家都不敢回;杨澈更惨,同龄的贵女都觉得对着他那张娃娃脸谈情说爱,看着实在很像是犯罪。

“我倒宁可没有。”崔慕栾合上扇子,想起沈辞柔来,“阿柔怎么不说话?”

沈辞柔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低低地说:“我觉得……去不去都可以吧。”

“我瞧着你心不在焉的。”崔慕栾想了想,“遇见什么麻烦事了?说出来,指不定我们能解决。”

沈辞柔张口想说,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只摇摇头:“重阳不能出去玩,心里烦。”

她确然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和自己别扭的人,杨澈也不怀疑,撑着下颌想了半晌,忽然一拍桌子:“要不这样,我们就定在猎场附近,到时候围猎差不多,溜出来就行了。”

“不行!”陈平云断然拒绝,面上带了几分肃色,“先不说围猎期间会清点人数,若是陛下一时兴起,点人作陪,你不在,怎么解释?”

“也对,你别出来。”杨澈丝毫不惧,“我不过在吏部挂了个名儿,陛下又不认识我。我觉得我想的没问题,富贵险中求嘛。”

“我头回听说‘富贵险中求’是这个用法。”崔慕栾凉凉地说了一句。

叶远思也不赞同:“我觉得还是稳妥些好。子宁说得没错,只怕这个万一。可大可小的事情,大了说可能连累家里。”

沈棠一听,也摇头:“还是算了。登高无非是那么回事,我和阿柔出去散散心也是一样的。”

杨澈想想,也觉得这一步太险:“算了,当我没说。不过猎场附近那个山还不错,我家在那儿有个别院,届时阿柔、阿棠只管去那儿休息。”

沈辞柔恹恹地应了,忽然问:“那我能带人去吗?”

“带谁?”沈棠有些讶异,上下看了沈辞柔一圈,“你外边认识的朋友?”

沈辞柔点点头。

沈棠再问:“是郎君还是娘子?”

“郎君。”

座上几个人一听,眼神都亮了,集体往沈辞柔的方向挪了挪,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了三堂会审。

最着急的是杨澈:“什么时候认识的?哪儿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沈辞柔被杨澈那股八卦劲儿吓了一跳,老老实实答了:“五月过半的时候。朱雀大街上,孙大郎醉后纵马,我救了个小孩,是那郎君搭手的。”

崔慕栾摇摇扇子:“几岁了,做什么的?”

“没问几岁……我看着二十岁上下吧。是挂名在教坊的琴师。”

“教坊……”沈棠皱眉,“良籍还是乐籍?”

“良籍,不过家里好像父母双亡,他阿娘还给他留了把七弦琴。”

叶远思沉吟:“那他婚配了吗?”

“应该没有吧……”沈辞柔想想,忽然瞪了叶远思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远思一愣,还是陈平云一锤问到了点子上:“你喜欢他?”

沈辞柔下意识想否认,话还没说出口,先咬着了舌头,痛得眼泪都要飞出来。她赶紧舀了勺冰塞进嘴里镇痛,陈平云的话在脑子里旋转,转得她混混沌沌,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她看过不少传奇,虽然都是打发时间,但也知道有相思成疾的说法。她是想和无忧一起出去玩,或是通信,但无忧好像不想,每回她写信都是绞尽脑汁,得到那么寡淡的回复,也会生出一种混合着寂寞和失落的情绪。

但这是喜欢吗?

若是要给人的喜欢,那必定是深沉、浓厚,非他不可。

但焉知她这段时间的落寞不是难得新遇见聊得来的人,不得回应的失落?又或者,是不甘?再者,也许是天太热了呢?

沈辞柔想了想,还是给了个含糊的回答:“我不知道。”

“我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是真喜欢他了。”沈棠摇摇头,“不过我看玄。不是我看不起教坊的琴师,只是依伯母的性子,万不肯放你嫁给一个乐师的。”

沈辞柔听着,一面觉得沈棠想得太远,一面又生出些隐秘的愤懑,赌气一般地说:“那按她的意思,我该配谁?”

陈平云敲敲桌面:“以沈夫人宠爱你的程度,大概觉得你入主中宫也是正常的。”

“……你这是什么话!”沈辞柔惊了,“不要说这种话。”

陈平云自觉失言,所幸小院里只有彼此知根知底的几个人,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闭嘴不再多说。

崔慕栾连忙救场:“开开玩笑嘛。皇后的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轮不着我们。”

“是轮不着你。”杨澈抬手拉拉袖子,“我瞧着陛下的袖子还没断,你的袖子断不断我倒是不知道。”

崔慕栾作势要从革带上拔匕首:“我今日先切了你的袖子!”

杨澈赶紧躲到陈平云身后,叶远思和沈棠忙着劝,小院里顿时乱了起来。

沈辞柔却还坐着,沉思良久后下了个决定。

她再去一封信,最后一封。

倘若无忧还是那样清淡克制,委婉地表示拒绝,那她就自觉远离,好聚好散。

沈辞柔刚刚想通,秋月却从门外进来,先向着打闹的几位行了个礼,才匆匆到沈辞柔边上,凑在她耳边:“娘子,夫人叫你去呢。”

“什么事?”

秋月想了想,偷眼看了下院里其他人,脸上不是很好看,皱着眉再压低声音:“不知道,不过瞧着夫人的脸色很不好。”

沈辞柔自认七月后就没闹出过什么事,一听也有点慌,赶紧和其他人说明事态,匆匆地随着秋月去了偏厅。

偏厅里宋氏和宋瑶都在,宋氏一看女儿来了,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面色铁青:“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沈辞柔低头一看,地上是一套夏日里穿的襦裙,正是那天她穿去方家庄子的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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