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明义殿。

想着里边人事不省的李承儆,安氏心急如焚。

她原本是长安城里规规矩矩的良家妇,谁料快生产前, 夫君到东市给她买桂花糖,被纵马过街的官家子弟撞到, 踩断了一条腿。苦命人辛苦劳作才能换口饭吃, 断腿还有什么活路,安氏腹中又还有个孩子,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官吏找上了门。

当朝对官吏管得严, 纵马伤人不算杀头的大罪,但也够喝一壶的, 那浪荡子弟的阿耶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末了看看安氏显然快生产的肚子, 给她指了条路算是补偿。

当时皇长子刚落地, 皇后又天生体弱, 没法亲喂, 在长安城里召乳母。安氏出身清白, 身子康健, 又被保荐, 真当上了皇长子的乳母, 一跃从麻衣葛缕到绫罗绸缎,在大明宫里见了前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宫里吃穿用度都好,每月寄回家去的银子也不少,唯独有一点不好,不能随便回家, 安氏亲生的孩子刚落地,面都没见着,她就进了宫,要喂别人生的孩子。刚生产的女人总是渴望孩子,看着皇长子枕在自己胸口,安氏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这就是自己的孩子。

一直到如今李承儆七岁,安氏一季也只能回家一趟,这回在家住了没两天,匆匆忙忙赶回明义殿,门都没进,先知道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在里边躺着。看样子还挺严重,来了四五个太医,宫人进进出出,到现下还没个准话。

说得温情点,李承儆是她亲喂的,和亲生孩子也没什么差别,平常她都一口一个小字“满儿”,做阿娘的怎么能不担心;说得薄情点,安氏一个乳母,荣华富贵全系在李承儆身上,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只能出宫回家。

安氏越想越急,随手揪了路过的小宫女:“这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伤成这样?”

被揪的小宫女才十二三岁,战战兢兢,声音都打着颤:“是……是陛下打的。”

“陛下?!”安氏惊了,“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先皇后去了后都没续娶,这……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您不知道,就昨晚上,宫里走水了。他们说是殿下……殿下烧了清宁宫。”宫女低着头,“清宁宫里都是太后留下的东西,一直没人敢动,先皇后都是住蓬莱殿的……奴婢听人说,太上皇知道这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现下还没醒……陛下当时就、就来明义殿……”

“……来打了殿下?!”安氏更惊,连忙追问,“拿什么打的?”

“这,这奴婢也不知道……许是藤条吧……”小宫女不敢乱说,连连摇头,“别的奴婢真不知道了,真不好知道……”

她本来就生得瘦弱,嗓音细细的,还带颤,像是被捏住了嗓子的猫儿,安氏知道这小宫女不成事,心道作孽,眉头一皱:“知道了,去。”

小宫女如释重负,行了个礼,沿着墙根跑了。

正殿进不去,安氏只能往偏殿走,心里念着李承儆,不由得就想起太上皇来。

太上皇这辈子后宫里就一个女人,两年前薨逝,他当时还是皇帝,却受不住丧妻之痛,还不到半个月就退位了。如今的皇帝是太后亲生的,对阿娘感情深,让自己的皇后住别的地方,清宁宫就按太后生前的样子空置着。

要说深情,一个皇帝一辈子就爱一个女人,的确有的,但安氏现下心心念念的都是李承儆,不由得看太上皇哪儿都不顺眼,连他还在大明宫里都觉得不舒服。

“不就是个殿么,犯得着这么打……真有这么想着死了的婆娘,怎么不跟着去呢,给满儿腾地方……”周围没人,安氏啐了一口,低声抱怨完,赶紧到正殿门口候着,绞着袖口等消息。

**

明义殿里伺候的宫人都绷着根弦,长安殿里的也没多放松。虽然长安殿离清宁宫远着呢,火也不是他们唆使皇长子放的,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皇帝下了朝就往这里跑,早已出嫁的丹华公主也直奔宫里,杵在这儿,宫人心里也慌。

现下同胞姐弟在殿前站着,两人都面无表情,但一看就知道剑拔弩张。

僵了会儿,李知息绷不住了,叹了口气。可怜他一个皇帝,对着姐姐还得低头,声音低低的,隐约有三分讨好的意思:“阿姐……”

“这不合礼。”李令辰打断他,神色寡淡,“您应称我作丹华。”

李知息被噎了一下,没敢多看李令辰,不说话了。

他心里也苦,孙子烧了祖母住过的地方,把祖父气得晕过去,就是在民间,这孙子也得被吊起来抽,何况还出在皇族里,传出去他得写罪己诏。李承儆那边姑且能说是受人教唆,孩子不听话,可李知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说要治国,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还能怎么给自己开脱。

在李知息的印象里,李令辰一直比李知彻严厉,长得也更冷,幼时他都不敢怎么折腾阿姐,遑论李令辰出嫁之后。李令辰像现下这般板着脸,冷冷地看他,总让他想起真惹阿娘生气的那几回,心里更虚,只能站在边上装鹌鹑。

好在皇帝陛下没装鹌鹑多久,一个内侍匆匆忙忙跑过来,刚说了声“豫王殿下到了”,马蹄声就踏到了耳边,重且急,听起来是一路纵马过来的。

宫里不许纵马,李知息一怔,抬头正好看见李知彻勒马,马蹄高高仰起,旋即敲在李知息面前的砖石上,声音清脆。是匹高大的骏马,浑身漆黑,鼻子喷着气,似乎不满被主人勒住,原地敲着蹄子,让李知彻摸了两把才安静。

李知彻从马上下来,信手把缰绳丢给内侍。他长得最像阿耶,姿容端丽眉目如画,解下披风丢给宫女,一笑又像阿娘,明朗澄澈,倒让那宫女脸红了红。

他仿佛毫不在意昨晚走水的事,朝着李知息笑笑:“怎么,想罚我在宫中纵马?”

李知息赶紧摇头:“事急从权。”

李令辰冷笑一声。

李知彻没看李令辰,直接和李知息说:“我本想去并州,亲眼看看那儿的蔷薇,你给我闹这么一出,我只能到宫里来。唉,说吧,清宁宫走水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简单,一句话的事儿,但实在难以启齿,李知息憋了半天:“是我教子无方。满儿听明义殿的内侍教唆,跑去清宁宫,不慎打翻了烛台,这才走水。”

“所以你就拿藤条抽,打得你儿子如今还躺在榻上醒不来?”

“……是。满儿心思活泛,身边人又多,以往我念着芙娘,太娇纵他了。”李知息说,“这回总得打,身边的内侍也都处理了。”

李令辰又冷笑一声。

“要笑就好好笑,这样子不漂亮。”李知彻没看她,摸了摸手里的马鞭,“若是我没记错,你儿子今年才七岁,你二十七岁,他不懂的事情,你要懂。我问你,他会跑去清宁宫打翻烛台,你有没有错?”

他面上很平静,语气也淡,话却不客气,隐约有质问的意思,饶是知道这皇位得算是豫王让给皇帝的,以及兄弟俩感情好,殿外的宫人也心头一紧,屏住呼吸等接下来的态势。

李知息没发怒,他低下头:“……是我的错。满儿还小。”

“那我今天替阿娘教训教训你。”李知彻握紧马鞭,直接抽了过去。

他用的鞭子长,出手又重,一鞭抽下去肯定血淋淋。李知息没躲,闭着眼睛等着挨这一下,李令辰却惊得伸手护他:“阿彻!”

鞭子尖儿落地,“啪”一声,极响,却是声空鞭,李知彻收了马鞭,丢给殿外的内侍,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话说完:“给你醒醒神。”

李知息一愣,看向护他的女人:“阿姐……”

李令辰知道被李知彻耍了,没给李知息好脸色,兀自走远几步,把头也别过去。

“不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阿娘生的,我和雁奴心里总是念着你。这一鞭子抽实了,你疼,我心里也疼。满儿也一样,他是你生的,打在他身上,血淋淋的,你自己难道不痛吗?”李知彻叹了口气,“打有什么用?这回就算了,往后好好教吧。”

李知息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是。”

一时无话,幸好太医令从殿里出来,给李知息找了个话头:“怎么样?”

太医令平常也不会离皇帝这么近,吓得肩膀一绷,先朝着三位惹不起的规矩行礼,才说:“太上皇这是忧思过度,从两年前起就憋闷着,又逢……这么一件事,一下子发出来,这才晕厥。开些安神的药能缓解,只是……”

太医署里的个个医术精湛,也个个不能好好说话,李令辰急了:“只是如何?”

太医令看了她一眼:“回殿下,只是发出来的好医,郁结在心的是心病,臣也无能为力。”

这事其实三人都知道。沈辞柔是染病去的,从病倒到薨逝,总共也没几天,没受什么苦,要说短命也不至于,至少死前都有孙子了。

可是李时和受不了,沈辞柔一去,他整个人像是被抽了脊梁骨,本来还算康健的身子一下子垮了,连皇位都不愿再坐,匆匆忙忙地交给了李知息。

李知彻想了想:“别的还有吗?”

“别的……”太医令有些发愁,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从脉象看,太上皇只是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是心病。但他似乎……看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写的时候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写这个番外,我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写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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