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温暖的阳光散落在西厂庭院中,一棵枯柳下摆着一张藤椅,陈河一袭青衫,靠坐在藤椅里,合着双目,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抚过膝上的雪团。他平时并非懒散人,即使放松下来,亦没有多少慵懒之态,清冷疏离于世。

待姬无镜走得近了,陈河才睁开眼,道了一声:“师兄。”

“起来,跟我造反去。”

趴在陈河腿上的雪团被吵醒了,它伸了个懒腰,用头蹭了蹭陈河的手掌。

陈河垂眼瞧它,手掌捧起它的脸,雪团习惯性地歪着头,更用力地去蹭陈河的手。陈河的目光落在雪团身上,温柔笑着,说:“师兄还是找旁人吧。你知道,我最怕麻烦。”

姬无镜压下心里的不耐烦,阴阳怪气地开口:“你喜欢搓猫晒太阳怎么不去海边?还能听浪看潮,多快活哈。留在西厂里也不嫌麻烦。”

“师兄此言差矣,西厂虽事多,可若师弟平时管理妥当,各项事由自有负责的人,而我,只需偶尔检查罢了。顶天谁与谁有了冲突矛盾,再出面判个一二三四。师兄不谙管理之道,若是感兴趣,师弟倒是可以传授些经验。”

雪团沿着陈河无一丝褶皱的青衫慢吞吞地往上爬,它将小爪子搭在陈河的肩上,用头去蹭陈河的下巴。

姬无镜看在眼中,无语道:“陈河,她已经死了,雪妃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和这只猫没有半点关系。”

陈河轻抚雪团的手指微僵了一瞬,又继续缓缓轻抚雪团柔软的毛发。他“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它是她与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牵连了。

陈河垂眼凝视着雪团。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早已不见悲戚。

十五岁时,他陪着她从遥远的北川背井离乡不远万里和亲而来,陪她入了宫。两年后,她香消玉殒,独留他一人在这异乡,眨眼已十年。

她送来的柳苗已长成,三月风絮,夏时避阳。即使是寒冬枯落时,亦可伴他。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地活,认真地活,亦会帮她庇护族里。

姬无镜往前走了一步,在陈河身侧懒散蹲下,与他平视,难得拿出几分认真的语气来,说道:“师兄知道你不在意谁当皇帝,你就想安安分分当你的西厂督主,在这院子里,在这棵柳树下和你的猫腻歪。但是你想想,我儿子当了皇帝,你这日子岂不是更安稳?”

陈河看向姬无镜。

“你不仅能当西厂督主,还能把东厂也一并收了。”姬无镜再诱,“钱啊,兵啊,都送去雪族,护雪族百年昌盛?”

陈河看了姬无镜半晌,终于开口:“师兄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西厂能办到而你自己搞不定的。”

姬无镜轻扯了下嘴角,笑:“其实有你没你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有你的话,更完美些。”

陈河平静的墨眸中终于浮现了一丝无语。

他说:“事先说好,有性命之忧的事情我不做。”

“行行行,天塌了师兄在前面给你顶着。”

姬无镜和陈河到了宴席时,正是顾见骊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的那一刻。

“顾见骊?”姬平莲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本来一直兴奋今日事成父亲成了大功臣,她来日风光无限……

她心里一直是暖的,直到顾见骊出现,像是一头凉水浇下来,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顾见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被巴图尔强占了去?与料想不同,这让姬平莲心中不悦。她面上大度,实在小心眼得很,上次寿宴上顾见骊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她一直记恨着。

不管姬岩如何质问,不管姬岩抬出来多少个人证,也不管朝臣暗藏锋芒的话语,姬岚一直都是从容的。可是他看着顾见骊出现时,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酒樽。他微微眯起眼,凝视着顾见骊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台下近处,与温静姗并肩时,姬岚才悠悠开口:“盛仪郡主也要掺和一场?”

“陛下篡改诏书是事实。”顾见骊抬头,直视姬岚。

姬岚死死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今日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见,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樽,似有些出神。

姬岩看了看温静姗,又看了看顾见骊,心中的懵怔又添了一重。顾见骊怎地也到了?

事实上,他苦于没有姬岚篡改诏书的证据,做了假证。反正前面有那么多真证据在,浑水摸鱼一遭也无妨。是,姬无镜曾派长聆告诉他国宴之日陈河将会来作证。但是姬岩并不放心姬无镜的行事,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太监抓来,想要小太监做伪证。果真陈河并没有出现,他正想把那个小太监带上来,怎么陈河没来反倒是顾见骊来了?

温静姗也好,顾见骊也好,她们的出现明明是帮了姬岩,姬岩应当高兴才对,可是他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安来。

“今日情景,盛仪郡主万不可妄言。”临泗王道。

顾见骊对他轻轻颔首,声色轻缓却坚定:“先帝驾崩之夜,我本在宫中。最后见到先帝的人亦是我。当日大火熊熊,陛下与五皇子很快赶来,得知先帝崩逝,两位皇子迅速赶去拿到诏书,诏书之上所写之人的的确确是二殿下。五殿下欲派人去请已离京的二殿下,却被陛下亲手射杀。”

席间哗然一片,窃窃私语逐渐声大,议论不休,嘈杂一片。

“我媳妇儿真好看诶。”姬无镜立在角落时,懒洋洋里带着丝骄傲。

陈河侧首,问:“师兄让我过来是看嫂夫人的?”

姬无镜没搭理陈河,遥遥望着顾见骊。

姬岚望着顾见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终是儒雅温润地笑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曾多次想过杀掉顾见骊。将先帝驾崩那一日所有知情人尽数斩杀,不该留着知他把柄的顾见骊才对。他每每劝着自己顾敬元还有利用价值,顾敬元宠女,若是杀了顾见骊,定然会遭到顾敬元的反攻。

可真的完全是因为顾敬元吗?

也不全是吧。

后悔吗?

姬岚欠身,将手中的酒樽慢慢放在了案桌上。

不,他不后悔。

他这一生,从来不悔。

本就一无所有,爬至今日,即使再失去一切,亦不赔。

随着姬岚的沉默,席间的氛围变了。只因姬岚这个时候的沉默太像默认。

“陛下,二殿下与盛仪郡主所说可都是实情?”

“陛下设计陷害先太子,借二殿下之手杀之,嫁祸四殿下,又篡改诏书,射杀五殿下,追杀二殿下?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不是真的?”

“陛下可还有别的话说?”

“老臣有幸,在诸位殿下幼时给你们启蒙上课,看着你们兄弟几人长大。殿下所作所为实在是让老臣心寒。”

一时之间群臣讨伐。

窦宏岩急了一头汗,他急忙凑到姬岚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万不可放弃。我们还有五万御林军,还有东厂之众,还有外凉可汗相助……”

姬岚提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他脸上挂着浅笑,一副从容释然相。

有御林军有东厂有外凉又有何用?

今日形式,朝臣皆反,重兵在外,旧事暴露再无人心。要人,没人。要兵,没兵。要人心,更无。

即使他今日利用这五万御林军殊死博弈,就算赢得一时安稳,大势终已去。

更何况,他自小学着隐忍,已无心再过逃亡日。

不知不觉中,席间喧嚣竟停了,几百人谁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来,一双双眼睛望向高台之上的姬岚。

姬岚神态自若地饮了一口佳酿,甜酒入喉,他品了酒香,目光落在下方的顾见骊身上。他望着顾见骊,缓缓说道:“郡主可想念你的姨母?”

顾见骊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姬岚平静地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道:“二哥贤能,朕愿意禅位。实不相瞒,禅位诏书早已写好。”

姬岩怔了怔,觉得不可思议,半信半疑地盯着姬岚的脸,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姬岚起身,随着他细小的动作,所有的视线亦跟随着他。

“盛仪郡主可愿意陪朕去取禅位诏书?”

姬岚的这个提议又是让所有人惊了惊,这莫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姬岚儒雅地笑了,“诏书、玉玺都被朕放在一秘密处,旁人就算将这皇宫掘地三尺亦不得寻。盛仪郡主可愿同往,替新帝拿这诏书与玉玺?”

顾见骊整颗心悬了起来,满心都是姨母!

姨母难道被姬岚抓了起来?——这个想法让顾见骊遍体生寒。她不能,不能让姨母再受半点折磨痛苦啊!

“好,我与陛下同往。”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般说。

不管姬岚打了什么主意,她必然要去这一遭。即使丧了命,也要走这一遭。

陈河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感觉身侧一道风掠过,连带着他腰间的佩剑亦不见了踪影。

姬无镜面无表情从角落里藏身的高台飞掠而下,快如风。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的身影飞过整片宴席桌案,掠上高台,手腕翻转间,佩剑刺入姬岚胸膛。鲜血涌出,染红剑身。

即使是贴身护着姬岚的窦宏岩都没反应过来。

姬无镜挑起眼睛,瞧着面前的姬岚,流露嫌恶之色。哪那么多废话,哪那么麻烦,杀了再说。

让我的小骊骊和你同往?呵。

顾见骊呆呆望着这一幕,连反应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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