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李从安见过的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案子,一对父子在三天内被同时认为是两宗看似毫无关系,却又互相牵扯的谋杀案的嫌疑人。父亲这边是证据确凿,却死活不认;儿子那边倒是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可在有限的交流中,他涉及张慧佳的对话谎言频出,而且现在还失踪了。

说它们互相牵扯,是因为张慧佳在刘一邦案发生的那天也去找过邢越旻。

李从安首先还是按照情杀的路子调查了邢越旻的情况。邢越旻的手机通讯记录调查结果不佳,他手机通话的对象,别说是女人了,就算是男性也少得可怜。李从安甚至还想过他是不是同性恋,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认了,因为邢越旻电话对象只有两个来源,学校老师和家里的父母,倒是在刘一邦遇害的前一天,他接到过一个陌生电话,通话时间大概有五六分钟。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去查的时候,发现它只用过一次,就是打给了邢越旻,随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因为是流动小摊上买来的充值号码,所以也没办法确认用户。

怎么说呢,这是个疑点,而且还是个很大的疑点。有人特地买了个号码,就为了打给邢越旻。这就是个很奇怪的现象,普通人谁会特地去买张手机卡通话?如果是打错了,也不至于要通话那么长时间啊。

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人呢?李从安想。这说明邢越旻确实有问题,但这条线索就此断了。

到了第二天,调查回来的专案组不仅没有传来更多的好消息,反而彻底陷入了困境。几路派出去的民警都没有什么收获。更大范围内的张慧佳和邢越旻的社会关系的排查,也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线索。他们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他们学生信用卡入手,查了他们经常出没的场所,完全没有交集,张慧佳的父母也说,从来没有听女儿说起过这个叫邢越旻的人。

关于那个计算机竞赛,李从安也调动了人手,这点,他的灵感来自于日本校园推理小说,那些小说里的学生时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设计一整套匪夷所思的方式来杀人。但结果也不尽如人意。竞赛的规则很严谨,很透明,按照主办方的说法,不可能出现不正当竞争,我们都鼓励学生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一切都在原地踏步。

李从安实在找不出邢越旻和张慧佳之间还有什么关联,就更别说那个神秘人了。难道这是三个不同的事件?刘一邦被害案,张慧佳被害案,邢越旻失踪案,它们是各自独立的。李从安的信心有了动摇。

临近中午的时候,局长找他谈了一次话,询问案子的进展。因为网络的影响,媒体闻风而动,新闻发言人昨天已经和他单独了解过案子的详情,做好应对措施了。原本李从安等着挨批,没想到局长倒没说什么,只是听着李从安讲完案情,然后说了些鼓励的话,诸如尽快破案之类,就让李从安回去了。

回到办公室,李从安走到窗口放烟,坚持在工作岗位上的侦查员们靠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来保持状态,桌上放满了方便面和空饭盒。

放了一会儿烟,李从安自己又抽上了,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现在只有一点联系着三个事件,张慧佳曾经在刘一邦遇害那天去找过邢越旻,他又想到了这点。

李从安从头把案子又顺了一下:先是有个神秘人打电话给邢越旻;第二天他家楼下的刘一邦被人杀死了,凶手是万吉朋;与此同时,张慧佳因为竞赛的事儿去找过邢越旻;刘一邦案发生之后,邢越旻提供了最重要的证据,那把匕首,将万吉朋彻底锁死在牢房里;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他原本就很想杀掉继父,自己曾经怀疑过邢越旻母子合起伙来陷害万吉朋;但是经过走访发现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刘一邦事发第三天张慧佳又来到了邢越旻的家;邢越旻说谎否认见过张慧佳;第二天张慧佳的尸体被发现,网上出现了一封信给神秘人;现在邢越旻也失踪了。

李从安想着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就从椅子上直坐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三个事件,虽说联系很少,但居然可以这样顺畅地被扭在一起,就像一部推理小说的提纲,剩余没有想透的,就是作者刻意用来设置悬念的隐藏的情节。

他拿出一张纸来,把脑海中的这段想法,经过加工之后写在纸上。他反复改了几次,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1.先是神秘人打电话给邢越旻,计划杀害刘一邦陷害万吉朋。

2.第二天他家楼下的刘一邦被人杀死了,凶手是神秘人而不是万吉朋。

3.与此同时,白素梅和邢越旻来到学校,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4.张慧佳因为竞赛的事儿当天去找过邢越旻,可能发现了线索。

5.刘一邦案发生之后,邢越旻提供了最重要的证据,那把匕首,将万吉朋彻底锁死在牢房里。

6.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他原本就很想杀掉继父,因为自己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7.自己曾经怀疑过邢越旻母子合起伙来陷害万吉朋;但是经过走访发现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因为作案的是神秘人。

8.刘一邦事发第三天张慧佳又来到了邢越旻的家,又碰巧发现了线索。

9.邢越旻说谎否认见过张慧佳,因为这事触动了他。

10.第二天张慧佳的尸体被发现,邢越旻要杀人灭口,后来还在网上发了一封信给神秘人。

11.现在邢越旻也失踪了。

李从安看着纸上的文字,有些假设和推理好像可以说得通,如此看来,邢越旻杀死张慧佳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她无意中撞破了邢越旻的计划?

但还有一个很大的疑团。据这个推理,邢越旻杀掉张慧佳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阴谋,但为什么要通过写“信”的方式来见神秘人呢?神秘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为什么要帮邢越旻完成计划?如果是拿钱消灾的杀手,那就没必要见面,再说杨静静也说过,这是个新手干的。

如果是熟悉的人,那一定是非常亲近的人,那为什么神秘人不肯见邢越旻呢?而对邢越旻的社会关系的排查发现,完全没有这个神秘人的踪影。

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了,那么纸上的这些推理也就不能成立了。李从安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他有些失望,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外卖的饺子送来了,是转角老王家的。老王是山东人,外出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同去南方的本地妹子,两人在鞋厂做工,攒了一点钱,回到这儿来开了家饺子馆。因为是手工擀的皮子,颇有嚼劲,加之价格便宜得让人吃惊,所以刑警队一旦遇上通宵达旦的案子,为图方便也会时不时叫他家的外卖。

老王已经对公安局很熟了,他端着大锅,熟门熟路地走进刑警队大门,揭开锅子,热气腾腾散了一屋子的温暖,米汤的香味伴着陈醋的酸味,钻进大伙的鼻子里。

“今天怎么那么久,你想饿死我们啊!”年轻的民警走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捞出一个,放进嘴里,然后被烫得歪着脖子吸着口水。

“呵呵,慢点,慢点,”老王是个老实人,话不兜圈子,“店里一直忙着,好不容易才抽空跑出来一趟!”

“所以说呀,还是做小买卖好啊,多少有个盼头,没准什么时候就混成你们山东人的骄傲了!”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老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们忙着,我先走了,锅回头我来拿!”

“等等,又想不要钱了不是,每次都这样,害得我们还得给你送过去!”

“没几个钱的,”老王接着笑,“你们帮了我那么大忙!”他说的是去年有几个小流氓到饺子馆捣乱的事儿,被正在店里吃饭的几个警察逮个正着,老王总想感谢感谢大伙,所以饺子钱每次都是刑警队硬塞过去的。

“一码归一码,那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我们也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今天这顿还非得我请客不可!”老王站在那里执拗地说。

“此话怎讲?”

“呵呵,怎么说呢,不好意思,我媳妇怀上了!”

“又怀上了?”

“什么叫又怀上了?”另一个民警纠正道,“老王一直没孩子嘛。”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行啊老王,老当益壮,一不留神就要当爹了!”

老王还是站在那里傻笑。

民警回过头来看李从安:“怎么样队长,这不算犯错误吧?”

李从安笑笑:“行,我们收了!”

老王走了之后,大伙争先恐后地涌到桌前。“队长,你赶紧来吧,再不来都快给这帮小子吃光了!”

“没事,你们先吃着。”李从安还是笑笑,他在桌上找着东西,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份牛皮信封包裹着的文档。

“找什么呢?赶紧来吃点儿!”

“你们先吃。”李从安摆摆手,他还在想前面的推理,虽说最后并没有得到结果,但如果真的是仅仅因为陷害万吉朋才导致刘一邦被害,那他也太冤了吧。

李从安打开信封,里面装着刘一邦的档案。李从安一目十行地看着,他的档案和白纸一样干净,三两句话就记载了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孤独的人了。

初中毕业,外乡人,约莫十五年前定居本市,父母已去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劳动保险上的记录,他只在两家工厂做过工,都是没有什么技术要求的搬运,一家是在国营面粉厂,另一家是在货运公司。分别干了一年和三年,其余时期几乎都是空白。

李从安突然想到杨静静说刘一邦还曾经从事过“试药”的工作。由于案发之后万吉朋就落网了,所以先期的侦查方向,都在寻找万吉朋杀害刘一邦的证据和动机上,对于被害人的研究工作,反而没有做透,他在想是不是要花点功夫来重新查一查。

他打了个电话给分管治安的老刘。“试药”这个行业埋在地下,虽说也是凭劳动吃饭,但毕竟不是很人道,供需双方谁也不会拿出来炫耀,比那些见不得人的行业也光明不了多少。就算干刑警有些年头的李从安,对此也陌生得很。

老刘说他也没接触过这样的案子,估计实质性的忙是帮不上了,但可以问问。李从安说那就先这样吧。

挂了电话,李从安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吃饺子,刚装上一碗,边上有个小子胳膊捅着李从安。

“干吗?”

“队长,你看谁来了!”

李从安看向门外,姚若夏端庄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

姚若夏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了微笑,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花盆,右手还有一个保暖瓶。

“队长,你这饺子是不是可以让给我了?”原来那小子又拱拱李从安,指了指姚若夏手上的保暖瓶,“你那儿都有温暖牌便当了!”

“找抽呢!”

那小子闪了过去,李从安脸带笑容地走向姚若夏。

在接待室里,李从安喝着姚若夏带过来的皮蛋瘦肉粥问道:“你怎么来了?”

“上午去了一趟客户那儿,路过这儿,就来了,这是带给你爸的。”姚若夏把塑料袋里的盆栽拿了出来。

“你不去?”

“去啊,我下午还要回店里,拿着不方便,你直接带过去好了。晚上怎么说,是你来接我,还是我们各自去?”

“各自去吧。”李从安看着盆栽,姚若夏心里有点紧张。

“我这说不准。你这个——”李从安指了指盆栽,皱了皱眉头,姚若夏心跳加快起来。

“我说,别惯着老爷子!”李从安把盆栽收起来放在脚下,继续喝着粥,“他都快成花迷了!”李从安开着玩笑说道。

姚若夏松下一口气来。

马路这边有家二十四小时的永和豆浆,斜对着公安局的大门。从这个靠窗的位子望过去,正好被一棵大树挡住了部分视线。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姚若夏走到马路对面,假装看橱窗里摆放的小木偶,她从镜子倒影中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折进了豆浆店。她点了一杯果汁和两个蛋挞,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这个座位遮住了姚若夏大部分身体,使得从分局出来的警察,无法一眼辨认出她的身份,而自己一偏头又可以把大门尽收眼底,虽说预计“顺风耳1号”的有效距离可以远致一千五百米,但这个位置如果足够安全的话,就没必要去试验顺风耳的极限性能了。

她环顾了一下店面。和李从安谈恋爱之后,她一直就用着类似的方式在监视他,为今天所做的一切做着准备。

店里没有可疑的人,角落里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搂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时不时会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们的桌上摊放着课本;往左是个戴着绒线帽子的老头,小心翼翼地嘬

着碗里的小馄饨;还有一个穿着出租车公司制服的司机,在大口吃着菜饭,一边嚼一边往嘴里灌着冰凉的汽水;服务台那边有个中年妇女端着小锅,在耐心地等待下灶的面条。

一切正常。

姚若夏从包里取出了耳塞,就像一个无聊的少女听MP3一样,把耳塞自然地塞进耳朵里。耳塞里传来一阵杂音,姚若夏把手伸进包里,调试着口袋里的设备,杂音一点点弱下来,人声渐渐清晰,好像调试到了一个清晰的电台。

效果还不错,姚若夏心里想着,她听见李从安在说话,谢天谢地,他没有把盆栽留在接待室,而是带回了刑警队。

姚若夏断断续续地听着刑警队里的动静,没有她想要的信息,他们好像是在说一件校园里面的案子。“态度好点儿!”她听见李从安又说。

说了一半,李从安还接了另一个电话,“我回去的时候问问我妈,”李从安在电话里说着,“你知道的,她已经退休了,不过可以去问问他们的教务处,一有消息就通知你!”挂了电话,李从安苦笑,“都是人情,他儿子明年中考,想入重点中学,提前打个招呼!”他似乎在向另一个警察抱怨,李从安的母亲退休前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语文。

仍然没有讲到刘一邦的案子,姚若夏有了些把握,估计已经结案了。

豆浆店里又进来几个人,姚若夏看了看,不认识,是路过的行人,她把注意力再次放回耳朵,耳塞中有李从安的声音传来:“刘一邦的案子再等等吧!”

姚若夏觉得有些不妙。

“等张慧佳的案子有了些眉目再说!”

姚若夏觉得这个张慧佳的名字好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她不知道这和刘一邦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这事弄得挺大,没想到网络一下子就传播开了,这让我们现在很被动,所以说科技也是有利有弊的,要放在过去,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儿。”

姚若夏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貌似刘一邦的案子,因为一个叫张慧佳的学生被搁置了,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没有带电脑,这时候上不了网,姚若夏心里没底,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橙汁,起身站了起来,走出了门。

依然没有人发现。拐过两条街,姚若夏看到了一个网吧。她开了一台机器,在百度上打了张慧佳的名字。网上跳出了几百条有关张慧佳的讯息,说她死在一个变态的杀手手里,杀手说自己杀了一个人,把抛尸地点传上了网,已被确认属实。凶手在论坛上说完这些,临了还加了一句:张慧佳已死,我想见到你!

张慧佳?姚若夏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她继续翻看着网页,报道上说她是桐州大学的学生,《桐大学生邢越旻疑似张慧佳案真凶》的标题赫然在目。

她突然想起这个张慧佳是谁了,姚若夏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心情却难以平静,她想,她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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