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骑着马,沿着江边,一直往西。

马大部分时间是走在悬崖边。走到高处,根鸟不敢往下看。江流滚滚,浪花飞溅,并传出沉闷的隆隆声。根鸟总在担心马失前蹄的事情发生,而那马却总是如履平地的样子,速度不减地一往无前。

从上游不时地冲下来一根木头,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条巨大而凶猛的鱼在江流中穿行。根鸟宁愿将它们看成是鱼,在马背上将它们一一盯住,看它们沉没,看它们被江中巨石突然挡住而跃入空中又跌落江水,看它们急匆匆地向下游猛地蹿来。当它们到了眼前,已明晃晃是一根根木头,再也无法将它们看成鱼时,根鸟总不免有点失望。

根鸟有时会仰脸看对面山坡上的羊。它们攀登在那么高的峭壁上,只是为一丛嫩草和绿叶。青青的岩石上,它们像一团团尚未来得及化尽的雪。

对面的半山腰里,也许会出现一两个村落。房屋总浮现在江上升起的薄雾里。根鸟希望能不时地看到这些村落。几天下来,他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规律:只要看见铁索桥,就能见到村庄和散住的人家。因此,在见到村庄之前,他总是用目光去搜索江面上的铁索桥。那铁索桥才真叫铁索桥,仅由两条不粗的铁索连结着两岸,那铁索上铺着木板,高高地悬在江面。它们最初出现在根鸟的视线里时,仅仅是一条粗黑的线。那根线在空中晃悠不停,却十分优美。马在前行,那根线渐渐变粗,直到看清它是铁索桥。

每到铁索桥前,根鸟总有要走过去的欲望。他扯住缰绳,目光顺着铁索桥,一直看过去,直到发现林中显露出来的木屋。有时江面狭窄,雾又轻淡,根鸟就会看到江那边的人。这时,他就会克制不住地喊叫起来:嗷——嗷嗷——

山那边的人也觉得自己在无尽的寂寞里,听到对岸有人喊叫,就会扯开嗓门回应着:嗷——嗷嗷——同样的节奏,算是作答与呼应,不让根鸟失望。

这种此起彼伏的呼喊,后来随着根鸟的远去,终于消失,于是又只剩下江水的浩荡之声。

这天下午,转过一道山梁,阳光异常明亮地从空中照射下来。根鸟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路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也正在西行。他心中不免一阵兴奋,紧了紧缰绳,白马便加快了脚步朝那马那人赶去。

根鸟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马上的人了: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头上溜光,两条腿似乎特别长,随意地垂挂在马的两侧。根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给他起了一个名字:长脚。

长脚听到后面有马蹄声,便掉转头来看。见到根鸟,他勒住马,举起手来朝根鸟摇了摇。

根鸟也朝长脚举起手来摇了摇,随后用脚后跟一敲马肚,白马就撒开四蹄,眨眼工夫,便来到长脚跟前。

“你好。”长脚十分高兴地说。

“你好。”根鸟从长脚红黑色的脸上感到了一种亲切。这种亲切在举目无亲的苦旅中,使根鸟感到十分珍贵。

长脚是个中年汉子。他问道:“小兄弟,去哪里?”

根鸟说:“往西去。”随即问长脚:“你去哪里?”

长脚说:“我也是往西去。”

根鸟又有了一个同路人。尽管他现在还无法知道长脚究竟到底能与他同行多远的路,但至少现在是同路人。根鸟又有了独自流落荒野的羊羔忽然遇到了羊群或另一只羊时的感觉。再去看空寂的江面与空寂的群山时,他的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在如此寂寞的旅途上,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就会成为根鸟的朋友。

他们互相打量着。两匹马趁机互相耳鬓厮磨。

根鸟眼前的长脚,是一个长得十分气派的男子。他的目光很是特别。根鸟从未见到过如此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来自长而黑的浓眉之下,来自一双深陷着的、半眯着的眼睛。最特别的是那个葫芦瓢一般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使长脚显得格外的精神,并带了一些让根鸟喜欢的野蛮与冷酷。长脚似乎意识到了这颗脑袋给他的形象长足了精神,所以即使是处在凉风里,也不戴帽子,而有意让它赤裸裸的。

根鸟从长脚的目光中看出,长脚似乎也十分喜欢他的出现。长脚的目光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走吧。”长脚说。

正好走上开阔一些的路面,两匹马可以并排行走。

路上,根鸟问长脚:“你可见到一个背行囊往西走的人?”根鸟的心中不免有点思念板金。尽管他心里明白,按时间与速度算下来,长脚是不会遇上板金的,但他还是想打听一番。

长脚摇了摇头:“没有。”

一路上,长脚不是说话,就是唱歌。他的喉咙略带几分沙哑,而这沙哑的喉咙唱出的粗糙歌声与这寂寞的世界十分相配。长脚在唱歌时,会不时把手放在根鸟的肩上。根鸟有一种深刻的感觉:长脚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感到亲近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

在一家客店门口,长脚将马停住了:“今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根鸟不免有点发窘:“我不能住在这里。”

“那你要住到哪里去?”

“我就在街边随便哪一家的廊下睡一夜。我已这样睡惯了。”

长脚跳下马来,并抓住根鸟的马缰绳说:“下来吧,小兄弟。这个客店的钱由我来付。区区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

根鸟很不好意思,依然坐在马上。

长脚说:“谁让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呢?下来吧,我一个人住店也太寂寞。”

根鸟忽然觉得由长脚来为他付客店费,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过意不去的事。长脚的豪爽,使根鸟在跳下马来时的那一刻,不再感到愧疚了。他牵着马跟着长脚走进了客店的大院。

店里的人立即迎出来:“二位来住店?”

长脚把缰绳交给店里的人:“把这两匹马牵去喂点草料,我们要一间好一点的房间。”

店里人伺候长脚和根鸟洗完脸,退了出去:“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稍微歇了歇,长脚说:“走,喝酒去!”

小镇还很热闹,酒馆竟然一家挨着一家。长脚选了一家最好的酒馆,把胳膊放在根鸟的肩上说:“就这一家。”便和根鸟往门里走去。根鸟看到,灯笼的红光照着长脚的脸,从而呈现出一派温暖的神情。根鸟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就在这天夜里,躺在舒适的床上,喝了点酒而一直感到兴奋的根鸟,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向长脚讲了一切:白鹰、布条、峡谷、紫烟……

长脚始终没有打断他的话,而只是不时地点一下头,发出一声:“嗯。”

根鸟已很久很久未能向人吐露这一切了。他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在行走时,常常是忘了他为什么行走的。在这春天的夜晚,闻着从院子里飘进来的花的香气,重叙心中的一切,根鸟又回到了那种圣洁而崇高、又略带了几分悲壮的感觉里。他的目光里又再一次流露出一种无邪的痴迷与容易沉入幻想的本性。他觉得,长脚是一个善解人意、最让他喜欢倾诉的人。

确实如此。长脚在听的过程中,一直让根鸟觉得自己在鼓励他说下去。而在听完根鸟的诉说之后,他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而呈现出一副被深深打动的神情。

第二天,长脚对根鸟说:“我想在这小镇上停留一两日,不知你还是否愿意与我在一起?”

根鸟犹豫着。

长脚说:“也不在乎一两天的时间。”

“好吧。”但根鸟不太明白长脚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长脚似乎看出了根鸟心中的疑问,说:“后面那段路不好走,我们要歇足了劲。”

吃罢早饭,长脚就领着根鸟在街上转悠。不久,根鸟发现,长脚在街上转悠时,并无一丝要看这小镇风情的意思。长脚总是用目光打量着街上的行人,而当他在这些行人之中发现流浪者、乞讨者或一些显然是孤身一人而别无傍依的,就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时,他就会走过去,与那些人搭话,并问寒问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那样子使根鸟很受感动。

一个巷口。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瘫坐在地上。

长脚说:“过去看看。”

那男孩儿瘦骨伶仃,两只眼睛大大的,身边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

长脚蹲下去。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个男孩儿的肮脏,竟然伸出大手在那个男孩儿秋草一般纠结着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家在哪儿?”

那男孩儿有气无力地看了长脚一眼:“我没有家。”

长脚又问:“你去哪儿?”

那男孩儿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长脚没有说什么,走进一家饭馆。过了不一会儿,他端来满满一大碗饭菜,递到那个男孩儿手上:“吃完了,别忘了将碗送到那家饭馆里。”

那男孩儿呆呆地望着长脚。

长脚说:“我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你且别远走。只要我在这镇上呆上一天,你就一天不愁饭吃。”说完,怜爱地拍了拍那男孩儿的头,然后对根鸟说:“我们再往前走。”

跟在长脚的身后,根鸟心中想:长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午饭后,长脚叫根鸟在店中独自歇着,一个人上街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客店。

晚上,长脚又将根鸟带进一家酒馆喝酒。回到客店时,小镇已无行人了。

烛光下,长脚说:“我看出来了,你要着急上路。可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他望着根鸟,说:“昨天夜里,你对我说,你曾见到过一只白色的鹰,对吗?”

根鸟有点疑惑不解地望着长脚。

“是不是一只白色的鹰?”

“是的。”

“还梦到了一个大峡谷。那峡谷里长满了百合花,对吗?”

根鸟点了点头。

长脚说:“小兄弟,算你幸运,你认识了我。继续往西去吧。你离那个大峡谷已剩下没几天的路程啦。”

根鸟吃惊地望着长脚:“你知道那个大峡谷?”

长脚:“你只管往西走吧。”

“你说不几天就能走到?”

长脚说:“你必须要见到一个人。这个人知道那个大峡谷在哪里。”

“我怎么才能见到这个人?”

长脚说:“你一直往西走。大约三天后,你就可以走到一个峡谷口。看见那个峡谷口,你千万不要因为看到眼前全是乱石、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而犹豫,就止步不前。别担心,继续往前走。再用半天的时间,你就会看到山坡上有一间木屋。你就走过去。那木屋里有人,你就将我写的信——我马上就给你写,交到一个叫黑布的人手上,他就会告诉你大峡谷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会带着你一直找到那个大峡谷。我衷心祝愿你能很快救出那个叫紫烟的女孩儿。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有这件事。”

根鸟简直不敢相信长脚的一番话。

长脚说:“你见到那间木屋,见到那个叫黑布的人,一切就会明白了。”说完,就去写信。

根鸟在长脚写信的时候,心里一直十分激动。伏案写信的长脚将他宽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根鸟在心里由衷地感谢上苍居然让他认识了这样一个人。他要在心里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想到不久就要结束这长长的苦旅,就要梦想成真,根鸟简直想哭一哭。

长脚写信的样子十分潇洒,仿佛他天天坐在案前写一封同样的信,已不需要任何思索。那笔在纸上迅捷地滑动,犹如一阵风吹进巷口,那风便沿着深深的巷子呼呼向前。

长脚将信写好后,交给根鸟:“你不想看一下吗?”

根鸟是识字的,但根鸟不认识这封信上的任何一个字。它是一种别样的文字。那文字仿佛是蛇在流沙上滑行,扭曲的,却在微微的恐怖中流露出一种优美。

根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长脚将那封信拿过来,折好后再重新交到根鸟手上:“黑布认识这些文字。”

根鸟问长脚:“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长脚一笑:“我想,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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